摘要:一个藏在她的诗歌里,在横店乡村陈年的月色里,贞洁而热烈,她在等远方来的风,穿过她的身子,月色又好得不像话,她渴望被月色狠狠摁倒在大地上。
我从来没把余秀华看作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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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有两个。
两个余秀华,才是余秀华。
一个藏在她的诗歌里,在横店乡村陈年的月色里,贞洁而热烈,她在等远方来的风,穿过她的身子,月色又好得不像话,她渴望被月色狠狠摁倒在大地上。
她的灵魂有植物的气息,诗是她的春床,也是她的刑场,情欲沉下去,绝望升起来,间歇性地反复发作。床头那件白纱裙,她知道也许永远穿不上,但也舍不得扔掉。她要依仗这绝望的疼痛活下去。
刚缝好的白纱裙从五月的素颜上滑过
我们以植物的心态祈祷一场雨水
(她好象在说,我是待嫁的新娘啊,我把最好的自己准备好了, 贞洁的自己,你看得到吗?)
——余秀华 《这样的日子适合生老病死》
另一个袒胸露乳战斗在热搜里,粗鄙版的乡村“鲁迅”,泼辣生猛,四两拨千斤,弹弹无虚发,那些人是有多想不开,网络骂战是有门槛的,骂得让人喝彩是要有渊源底蕴的。
“鲁迅”吵架哪有输的,反倒能将无聊的下半身名词,吵出特深刻的文学性和观赏性,让许多深夜睡不着的八卦猫们笑出猪来,消耗掉一些用不出去的荷尔蒙。
余秀华得亏是个“农村泼妇”。
如果她来自书香门第,给她才华,又给她个“恋爱脑”可怎么办,大家闺秀憋死了也不敢写《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半遮半掩写一些迂回闪烁的闺怨诗,一点也不爽利,怎么在互联网上惊天动地。
苦闷和疼痛宣泄不出,最后也就彻底枯萎了,暗哑地死去或死一样活着,像一滴水消失于海。
你给我村庄,不给我庙堂
你给我亲人,不给我幸福
你给我雨水,不给我河流
你给我的又苦又薄
风一吹就散
——余秀华《纸做的村庄》
网络是余秀华虚拟的剧场。
诗歌是她设下的陷井。
想要捕获看以意外的爱情。
捕获一场艳遇也好。
她从没想过自己成为诗人,那些奇奇怪怪的句子,总在摇摇晃晃的日子里闪现,在丈夫拳打脚踢的屈辱下,在暗无天日的白昼里,那些句子像流星刺过黑夜,越来越清晰坚定,带她逃向那片幽暗的光明,一个字一个字叩响在命运的琴弦上——那无情又有情的铁面判官。
那些被压抑了的情欲与疼痛,宋词里的舴艋舟都载不动吧,她残疾的手打不了那么多字,不得不使劲再按下去,压缩成一个字都塞不下的短句子,压缩成诗歌的真谛。
一个底色悲凉的人,穿上再轻快的颜色,扑面而来的气息是遮不住的,怪不得我们读起来这么沉,那么疼。
那些句子落在纸上,像蘸了墨的笔在水里漾得到处都是,蔓延到我们的心上,唤醒沉睡在身体里的疼痛往事。
渐渐地,她发现她拥有的才华,也可以像拥有漂亮的身体一样,吸引到远方的赞赏和尊严,还有一些明明灭灭如萤火虫一般的暧昧,像一朵罂粟花,按下去又起来,越开越魅惑,让她起了妄念。
她侥幸地想,凭借我的才华和对爱情的贞洁,可以让爱我的人跨过残疾、跨过千山万水,匍匐在我热烈而蓬勃的身体上吧,我可以像个正常的女人一样要起要活地爱一次,被爱一次。
余秀华具备很强的网感。
她说还是玩博客的时候,顽皮地发了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她只想增加点击率,想要更多的关注和掌声。就象恶作剧的孩子,搬一块石头扔进湖里,也没想过这么大的动静,谁知道“砰”得一声巨响,遮天的蘑菇云估计把她自己也吓着了,惊动了大半个中国。
余秀华火了。
文坛、民间、男人,女人,围着沸腾的火锅,捧着手机争相谈论。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是一位做企业的朋友转过来的,他说,你们写文章的可以好好学学的。他口气戏谑,并没有嘲笑,没有卫道士式的对女性身份的道德凝视。
民间和知识界,但凡知人事的大多数都是善意的。岭南大学许子东教授说,看看余秀华,那些体制内拿钱的作家应该感到羞愧。
在风暴中心的余秀华没顾上这些。出名真好啊,她像个中了头彩的暴发户,盘算着这些荣耀,名利、头衔,可以成为她通向幸福与自由的绿卡,钱是真好,她用了15万体面离婚了,她的幸福爱情应该也正在来的路上。
该来的总会来。
盛名之下的好处,可以梦寐以求结识到同频的人、灵魂契合的人、起心动念的人。她应该收获到一些彼此欣赏的人,收获了由衷的尊重和友谊。
她同样也收获了失望和背叛、自卑和爱而不得的绝望,还有被绝望触底反弹、怎么也烧不死的情欲——她的爱人,那些男人,可以慷慨给予她尊重、欣赏,或许一些半真半假的暧昧与调情,这些怎么喂得饱她。
他们无法忽略她残疾的身体和溃败的脸庞,甚至他们从来不会设置这样的场景,像想象一个女人一样去想象她。
后来的闹剧,大家都知道了。
锦衣归来的新妇,终于要奔赴一场预谋已久的幸福,狠狠幸福给别人看。总觉得像一场赌气。
对于那个养蜂人杨储策,她并没觉得到爱情的程度,长得也不符合她爱情的样子,她心里保有一席之地,装着她爱而不得的绝望。
可是这个养蜂人有比她年轻的身体,健全的身体。她长久以来渴望一具鲜活的身体与她的碰撞。他还会和她说别人不说的情话,他对她这么好,那就试试吧,应该可以幸福吧。
她终于踏进了同一条污泥浊水,用她终于踏进了同一条污泥浊水,用了如此难堪的方式和代价。
她羞耻的并不是开始过这么一段感情,而是那个人的下流底线击溃了她诗歌背后那个在横店乡村月色里贞洁自尊的余秀华,那是她一直爱惜的、要留给值得她爱的那个人、那些人的优雅倒影。
这一次打击,要了她半条命吧。
那次事情过后,有个医美老总虞美人直播喊话,想帮她免费整形,她对余秀华说,你的痛苦就源于你的外貌不漂亮,她回她,我喜欢痛苦。
我是这一刻将她当成一个真正的诗人,一个诗人该有的风骨。
这个有种的女人。
我再次关注到她的时候,她出现在伊能静的访谈里。
她推介一本新出的散文《无端欢喜》。她圆润了一点,甚至可以说滋润,一个诗人和一个女人结合在一起的娴静知性,她说的每一句话还是坦诚直接,观点鲜明。
她和伊能静说,别人说残疾人不会拥有爱情,我偏偏要用我的身体去追求爱情。
打不死的小强啊。
她其实都知道,她曾说,男人是不值得爱的,但怎么办么,难道去和一条狗谈吗?
那些危襟正坐的男人听见又要好笑又好气的。
那些独立女性也无法理解,内耗啥,男人不值得,搞钱啊,多写本书啊,可这些,余秀华不一直在做吗!她得到过名利了,不过尔尔,她有自己的房子,拥有田园般的生活。
她说下辈子要投个健康的,有付好皮囊。记者问,如果用你的才华去换呢,她赖皮地说,我不换,就不能同时都要吗?
《无端欢喜》里有一段描写,其实就是余秀华面临的现实困境和心理困境,慈悲的人一看就懂得。
那些口出恶言者是看不懂的。
也许只有当他们穷得跌入泥潭,穷得妻离子散,穷得世态炎凉,穷得嫖不起一回娼,他们也许会触摸到一点余秀华曾经左冲右突的绝望的情欲,以及她在网络里背着投枪出口成脏的泼辣生猛。
我们没有余秀华勇敢而坦荡。
我们都活不成余秀华。
“我带了几条裙子出门,但是难堪的是,我坐在那里,怎么样都无法把双腿合拢,疾病的存在也让我丧失了优雅。幸好优雅不是一个人生活的重要部分,它不过是一个女人绸缎似的哀愁里的一根丝线。基于随时被抽掉的这一根丝线,我常常让身体里四分之一的孔乙己变成二分之一的孔乙己,它让我在尘世里摇晃的身体有一个靠处。这个靠处是靠着地面的,几乎没有倒下去的可能。这真让我欢喜。”
——余秀华《无端欢喜》
来源:娱乐偏爱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