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黄金时代”到怀旧符号,电报经历了自己的时代变迁,1981年的《钱江晚报》,标题上印着“杭州日均发电报超6000份”的新闻。那时,每一个电报员每天要翻译三百封急电,“母病速归”“今晚接站”,电报内容是说不完的杭州市民悲欢离合。但是随着电话与网络普及,杭州日均
2025年5月1日,中国电信杭州分公司正式终止电报服务,北京将成为国内唯一保留发报业务的城市。
曾以“快”著称的电报,在历经154年沧桑后,终以“慢”的姿态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100多年来,电报给人类创造了太多深刻记忆。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凝练穿透的电报文学,惊心动魄的谍战传奇,都凝聚在小小的电报波段里。
永不消逝的电波归于沉寂,0375 6015,这串代表“再见”的电码,是旧时代与新时代通信的分界线。
“欢迎来到有二维码的世界,但别忘了祖先用过电码。”
2024年秋天,杭州惠兴路电信营业厅的最后一台电报机,蜂鸣器最后一次发出“嘀嗒”声。
从“黄金时代”到怀旧符号,电报经历了自己的时代变迁,1981年的《钱江晚报》,标题上印着“杭州日均发电报超6000份”的新闻。那时,每一个电报员每天要翻译三百封急电,“母病速归”“今晚接站”,电报内容是说不完的杭州市民悲欢离合。但是随着电话与网络普及,杭州日均电报业务从高峰时的数千份锐减至近年仅20份。
市民在电信营业厅的电报业务专区书写将要发送的电报信息 | ©视觉中国
电报价格自1992年起固定为每字0.14元,没再变过。老杭州们都记得惠兴路曾经的盛景,80年代周边裁缝店代写电报,门口挂块小黑板:“代拟电文,每封两角”。
这种“按字收费”的经济性原则,迫使人们压缩语言,剔除冗余。一封电报往往只有寥寥数字,蕴藏着独特的电报语言美学和一众特别的暗示信息:木匠用“斧到款汇”确认订单,家人用“中秋月圆”传信游子盼归,知青以“麦黄即返”暗示归期。“兄亡停柩待归”“母子平安”“前线大捷”每个词都承载着生死悲欢。
一条发向苏格兰的“安全抵达”的电报 | ©视觉中国
还有很多电报内容藏着更加跌宕反转的剧情,在上海、杭州等市场交易活跃的地区电文还藏着商贾暗语:“行情看涨速决”暗示股票黑市密谋;“三车皮抵杭”确认物资运输情况;“表叔病重”这样的电文通常是改革开放初期倒爷货物被扣暗号;而“母寿将至”则暗示走私手表到货。
观众都喜欢精彩,而剧中人最希望平安,一句春运返程必发的电文“平安抵京”,或许是中国人最共通的情感。
1908年钦防上思河口起义时同盟会人使用的电报密码 | ©视觉中国
在杭州电报停运前,民众涌入营业厅发电报,内容从“小猫喵喵”到人生感悟,无关实用,只重情感。上海大学生小李甚至专程赴杭发送4封“打卡电报”,其中一封发给挚友的电报里他玩起了反差梗“收到电报请速回微信”。现代人发报内容基于怀旧的随意,与以前电报内容的字斟句酌,感性含蓄也构成了巨大的反差。
浙江大学通信史专家余官定教授指出,电报的消失是技术迭代的必然,但其编码智慧已融入现代通信。在北京西单的电报大楼,零星业务仍在继续,一位市民为新生儿发出电报:“欢迎来到有二维码的世界,但别忘了祖先用过电码。”
1832年秋,大西洋上狂风肆虐,一艘名为“萨利号”的帆船在巨浪中颠簸。41岁的美国画家萨缪尔·摩尔斯蜷缩在船舱内,手中紧握病危妻子的最后来信。三天前,他得知妻子因难产离世时,距离纽约港仅剩两日航程。命运的嘲弄让他陷入绝望:“如果消息能瞬间跨越海洋,该多好”。
1844年5月24日,摩尔斯试验成功世界上第一份长途电报 | ©视觉中国
此时,一位同船的波士顿医生查尔斯·杰克逊正用电磁铁演示电学实验。摩尔斯猛然起身,脑海里冒出了用电流传递文字的创意。回美国后,摩尔斯变卖画室,蜗居在纽约大学一间阁楼。他试图用电磁原理制作电报机,但艺术家的双手摆弄起铜丝与电池时笨拙不堪。
1837年寒冬,他因拖欠房租被赶出公寓,只能睡在实验室地板上。转机出现在机械天才阿尔弗雷德·维尔斯的到来,维尔斯被摩尔斯“用电脉冲书写”的构想震撼,提出关键建议,与其用26根电线对应字母,不如创造一套符号代码。这套系统被称为“美式摩尔斯电码”,也就是后来广为人知的摩斯密码。
塞缪尔·摩尔斯发明的莫尔斯电码 | ©视觉中国
带着画家特殊的艺术浪漫,摩斯密码的编码法则有着独特的美感。“A”的编码为“·—”,“·”如高耸的塔尖,“—”如稳固的底座,连在一起突出A字形向上的张力;“B”的编码为“—···”,“—”划的长脉冲代表字形左边的一竖,“···”三点的短脉冲是字形右边弧形的抽象集纳,字形与编码的逻辑共通,利用形象的特点增强了记忆的准确。
还有听觉惯性,S“···”的连续短音,像蛇的嘶鸣(Snake);拟声记忆法,C“—·—·”的节奏类似马蹄声“哒哒-哒”,对应“Carriage”。
摩尔斯电码示意图 | ©视觉中国
除了字母,数字代码的对称也体现在编码中:1“· — — —”2“· · — —”直到5“· · · · ·”,后半段镜像反转6“— · · ·”9“— — — ·”0“— — — — —",将1到0十个数字的编码排列在一起,恰似点划符号的阶梯状上升和下降,出现有规律的结构美。
深入研究摩斯密码的编码思维,如同睁开了近两百年前的发报人观察世界的眼睛,这个视角和思维方式是我们现代人绝少观察到和使用到的。就像后来通过发报实践,约定俗成的紧急信号极致精简:SOS“··· — — — ···”,三短三长三短的节奏,如同心跳般本能可辨。
战时的电报 | ©视觉中国
1843年,美国国会终于拨款3万美元支持电报线路建设,建成了60公里长的通讯线路,链接华盛顿与巴尔的摩。1844年5月24日,巴尔的摩辉格党大会现场,摩尔斯将选举信息译为电码发送给华盛顿最高法院。收报机同步吐出“亨利·克莱获提名”的消息,比快马送信早了整整6小时,这场实时新闻直播证明了摩尔斯发明的电报的价值。
当日傍晚,摩尔斯按下电键,向巴尔的摩发送了人类第一条正式电报:“上帝创造了何等奇迹!(What hath God wrought!)”这句《圣经》箴言,既是对技术的惊叹,亦是对亡妻的告慰,他终于打破了时空的诅咒。
世界上第一份电报的波段 | ©视觉中国
此后的电报迅速成为世界脉搏,南北战争中,林肯靠它指挥千里之外的军队;泰坦尼克号沉没前,报务员用摩斯密码发出“SOS”拯救了700人;二战时,英国密码学家图灵更从摩斯电码中汲取灵感,破解了纳粹“恩尼格玛”密码机。
19世纪下半叶,电报传入中国。不同于英文26个字母和10个数字的简单组合,汉字的复杂性成为技术落地的巨大障碍。汉字结构繁复、字形多变,无法直接通过电码传递。
1924年,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王云五决心破解这一难题。受摩斯密码启发,他设想通过字形特征赋予每个汉字唯一数字代码,如同“用电报号码查字典”。
北京西单电报大楼 | ©图虫
王云五将汉字拆解为“四角”,左上、右上、左下、右下,并为每个角的笔形赋予数字代码,将每一字四角笔形指示的代码连在一起,就是这个字唯一的对应编码。这一体系经70余次修订,最终形成《四角号码检字法》,收录超7000字。鲁迅、胡适等名人都曾研习这套系统,胡适还为这一套编写歌诀:“一横二垂三点捺,点下带横变零头;叉四插五方块六,七角八八小是九”。
如今,看似艰涩的四角电报码对汉字的指代或许不尽完整,但是在那个不依靠拼音,也没有实行标准汉字简化和普及普通话的年代,我们的先辈能够使用的表示汉字的方式实在是少之又少。
汉字四角码后来还广泛用于辞书检索,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四角码字典》依然在辞书检索领域一统江湖,但其真正的高光时刻,却是在谍报战场。
1937年,忻口战役中的电文 | ©图虫:feathercollector
汉字四角码中,从1到0的10个数字,代表汉字每一角的笔形特征,按照规定的数字与笔形对应就是标准电报码。如果任意改变数字与笔形的对应关系,或者改变点划组合对数字和字母的指代关系,而这个变化约定仅己方人员得知,那么发送的就是加密电报码,就算敌方人员截获电波传递的点划信息,也无从知晓电报内容。
一次简单的,不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做出的改变,就引起了中国近代史上最惊心动魄的组码、编码、译码与加密、破译、盗码的谍战好戏。
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剧照
那些甘愿牺牲生命,也要取得敌方密电码译本的特工;那些绞尽脑汁也要让电报多重加密的编码人员;还有那些随军转战,被敌方侦知发报习惯的报务员,他们用电波共同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电视剧《潜伏》中,余则成使用书本密码——一种基于特定书籍页码和行列的加密方式,或通过约定的数字代码传递信息。
例如:电报内容可能是“5-12-3”,对应某本书第5页第12行第3个字,只有和余则成持有相同版本的书联络员才能解密。
电视剧《潜伏》剧照
剧中,余则成经常故意发送假情报迷惑敌人,这一计策的核心正是通过电报强化敌人对假目标的误判。正是因为电台频繁发送加密电报,广大组码、编码、译码的专业人员在看不见的隐蔽战线共同发力,使对手无法分辨信息真假,陷入信息迷雾,成就了用兵真如神的神话。
密码电报在剧中不仅是工具,更是余则成与组织“看不见的纽带”,象征信仰在绝境中的坚守。一支笔胜于三千毛瑟枪,电报键的敲击声,恰是那个时代的“笔锋”所向。
20世纪初,电报体从技术领域渗入文学创作。海明威作为战地记者的经历,让他的小说呈现出鲜明的电报式风格,短句、白描、情感内敛。在《老人与海》中,他砍掉所有枝蔓,仅保留老人与鲨鱼搏斗的核心情节。一段鲨鱼袭来的描写:“暗沉沉的血扩散到一英里深的海水中,鲨鱼莽撞地冲上来,豁然出现在太阳底下。”寥寥数语,危机感扑面而来。
这种风格迅速风靡全球。苏联作家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以电报般的短章记录战争碎片;中国左翼作家茅盾在《子夜》中用电报体呈现上海股市的疯狂:“涨!涨!涨!”三字重复,如电码叩击人心。
读电报的女人 | ©视觉中国
电报体并非简单的文字删减,而是通过留白艺术激发想象。1940年,美国《读者文摘》举办“六词小说大赛”,要求用六个单词讲述完整故事。冠军作品“For sale: baby shoes, never worn.(待售:婴鞋,全新)”以极简语言勾勒出丧子之痛,成为电报体文学的经典范本。
如今,随着社交媒体普及,短文本创作迎来新高潮。电报体的文学价值,在于它证明了简洁即力量。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电报体用1/8的可见文本暗示7/8的隐藏情感。全媒体时代,电报体在短视频脚本、微博文学中焕发新生。TikTok上,用户用15秒视频演绎经典电报场景;网络小说《摩斯迷城》将密码破解与悬疑叙事结合;NASA用“好奇号”火星车发回的电报式推文“我着陆了”,引发全球共鸣。
电报传递的信息往往至关重要 | ©视觉中国
电报没有走远,摩斯密码的“魂”融入互联网协议,电报的“魄”转入传真等通讯工具。还有记忆中被奉为神作的小小说《猎狮》的狮腹藏尸与《地球上最后的敲门声》的悬念重生,新旧时代体验一起交织,共同揭示电报体的终极使命,用最少的符号,书写最厚重的人类史诗。
全球其实早已在进行电报的退潮:1997年法国海军发送的最后一条消息“注意,所有人注意,这是我们在永远沉寂之前最后的一声呐喊!”,摩斯密码在军用领域的历史画上了句号。
1999年,摩斯密码又从国际海事通讯系统的航海领域淡出。德国(2022年)、印度(2013年)民用电报业务陆续终止,中国香港、荷兰更早停运,就连摩斯密码诞生的美国也早在2006年停止了电报业务。
那是2006年1月27日,美国西联电报公司关闭服务前,一位匿名用户从怀俄明州发送了最后一封民用电报,内容引用了惠特曼的诗句:“O CAPTAIN! MY CAPTAIN! OUR FEARFUL TRIP IS DONE.(啊,船长!我的船长!我们险恶的航程已经告终。)”
电报局旧照 | ©视觉中国
每当怀念起旧时光,书写即将过去的旧物和故人,我们总是感到莫名的伤感。小学语文课本里,老师曾经教写电报体,如何用最少的字,传达最穿透的情感,毕竟电报每一个字都是钱。
这种凝练,含蓄,务实,正是当时那个时代的精神特征。“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也是今天被无限裹挟在“快”中的现代人怀念的慢生活。
在今天电报体的墓碑上,镌刻的正是我们对“慢”与“真”的永恒乡愁,也是电报体跨越两个世纪仍能叩击人心的秘密。
发报机 | ©视觉中国
电报的退场不是终结,而是技术演进的注脚。电报的“慢”与摩斯密码的“密”,在即时通讯时代成为稀缺的浪漫与安全符号,北京的单线坚守不仅是对历史的致敬,更提醒我们:技术的终极意义,是为人类保留选择记忆的权利。
毕竟真正的“快”,应该是让人也拥有选择“慢”的自由。
编辑/Lili、Tasia
文/杨博
图/见文中标注
长期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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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时尚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