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钱,他们要回来过年了,一家四口。"电话那头,何志明的声音透着几分忐忑。我手一抖,搪瓷杯里的水洒在了裤子上。
阿姨的年夜饭
"小钱,他们要回来过年了,一家四口。"电话那头,何志明的声音透着几分忐忑。我手一抖,搪瓷杯里的水洒在了裤子上。
我叫钱秀芬,今年五十八岁,是县丝绸厂退休的老工人。
何志明是我的前夫,后来又成了搭伙过日子的老伴。我们离婚二十年,又一起生活了十年,说来也怪。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北风呼啸。我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株老梨树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像极了当年爸妈院子里那棵,只是那棵早已不在了,如同逝去的青春。
这是何志明最爱的一棵树,每到夏天,他都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乘凉,穿着背心,拿着蒲扇,跟邻居们唠嗑,有时还会打开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听戏。
想到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粗糙得像是地里的砂石,我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老何,你让我怎么接待他们啊?"我拿起那个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白搪瓷缸子,缸口已经缺了一小块,但我舍不得扔。
儿子何建国一家住在省城,已经三年没回来了。那个带眼镜的城里媳妇总嫌咱们这小县城太"土"。
上次何志明坐了四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看他们,回来后闷了好几天。我熬了他最爱喝的醪糟汤圆,他却只扒拉了两口。
"媳妇嫌咱们这小县城太乡下,说楼道里味太大。嫌咱家的炕太硬,嫌咱做的饭太粗糙。"何志明当时坐在八仙桌旁,眼神黯淡。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他的棉袄拿去缝了缝领口磨破的地方。
晚上,我翻出缝纫机,给床单被套重新缝了缝边。这台缝纫机是我结婚时爸妈给的嫁妆,上面的"蝴蝶"牌子都快磨没了。
"好好的,他们干嘛回来呢?"我一边用脚踩着缝纫机,一边念叨,"你说,他们回来,我该怎么办呢?"
我对着墙上老旧的镜子,看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镜子后面还贴着一张何志明四十岁时拍的照片,那时他刚当上车间主任,腰板挺直,目光炯炯。
去女儿家吧。我心里有了决定。
提着一包速冻饺子和两瓶老陈醋,我敲开了女儿钱丽的家门。九点多了,电视里正播着春节联欢晚会的预热节目。
"妈?这么晚了,怎么来了?"丽丽披着外套,一脸惊讶,头发还有些湿,应该是刚洗完澡,"您老人家有啥事提前打个电话啊,这大冷天的。"
"想你了呗。"我挤出一丝笑容,"妈来陪你们过年。"
客厅里,女婿张磊正在看春晚彩排,电视机是新买的大彩电,比我家那台老式14寸的强多了。见我来了,忙让出沙发最暖和的位置,"妈,您来了,快坐快坐。"
"嗨,也不用这么客气,"我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坐下了,这比家里那个塌了一边的老沙发舒服多了。
丽丽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目光落在我那只褪了色的旧行李袋上,眉头微蹙。那是八十年代我下乡探亲时买的,结实得很。
她拉着我的手走到厨房,"妈,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带着东西来了?"她倒了杯热水递给我,玻璃杯上印着一朵小花,是我去年过生日时她送的。
我叹了口气,还是瞒不过这个心思细腻的女儿。"你何叔叔的儿子,建国一家要回来过年。"
丽丽的眼睛亮了:"那挺好啊,热闹。"她一边说,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几个水果,摆在盘子里。
"可是..."我搓着手,目光低垂,好像在研究那水果盘的花纹,"他媳妇看不上我们那房子,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上次何志明去,回来就闷闷不乐的。"
厨房的灯有些昏暗,映在丽丽脸上,我发现她眼角也有了细纹,什么时候我的闺女也开始老了?
"妈,你就是想太多。"丽丽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粗糙的手,"建国叔他们难得回来一次,你作为长辈,应该在家里等着他们才对。再说了,咱也不能让何叔叔一个人应付吧?"
我知道丽丽说得对,可心里那点别扭怎么也放不下。
当年我和何志明离婚,是因为他外调到县城水泥厂当了副厂长后,和办公室的小林子走得太近。那会儿是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刚开始,领导干部都红火着呢。
有天我去厂里给他送保温瓶,隔着玻璃窗看到他和小林子坐在一起说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不像话。回想起来,那刻的痛,就跟一把刀在心口上剜一样。
那会儿建国才十三岁,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学校开家长会,别的孩子都是爸爸妈妈一起去,就他一个人被我领着,脸上写满了自卑和倔强。
我一个人拉扯他,含辛茹苦。每天天不亮就去厂里上班,下班后还要去市场摆个小摊卖些自家种的蔬菜补贴家用。冬天手冻得裂口子,夏天汗湿透了衣服。
记得有次建国发高烧,我背着他去医院,那小背脊滚烫得像火炭,我一边跑一边哭。医生说是肺炎,要住院。那五天,我就睡在病房的小板凳上,守着他。
等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考上了省建设厅的公务员,我才算松了一口气。看着他穿着笔挺的制服,我心里的苦都化成了甜。
后来何志明从水泥厂退休了,厂里改制,副厂长也不吃香了。小林子也不知去向,听说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去了南方。
他来找我,说一个人住着冷清,还记着咱俩年轻时在一个车间的日子。那时我们在丝绸厂,他负责机修,我在织布。每当我的织机出了故障,他总是第一个跑来帮忙修。就这样,从同事变成了恋人,又成了夫妻。
两鬓斑白的何志明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提着两条从县城带来的鲜鱼,显得有些局促。我看着他,不知怎的,心就软了。
就这样,我们又住到了一起,虽然没有复婚。他住东屋,我住西屋,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种菜浇水,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丽丽家的暖气很足,我坐在沙发上却总觉得冷。我想起家里的炉子,何志明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生火,确保我起床时屋子是暖和的。
那一夜,何志明打来三个电话,最后一个是在凌晨一点。我正躺在丽丽给我铺的客厅沙发床上,听着窗外呼呼的北风声发愣。
"小钱,你到底去哪了?建国他们明天就到,家里什么都没准备。"他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无奈,夹杂着电话线的滋啦声,听起来格外单薄。
"我去丽丽家了,你自己准备吧。"我的语气有些硬,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建国很想你。他说,想吃你做的红烧肉,还有醋溜白菜。"
这是建国小时候最爱吃的两道菜。记得他小学时,有次数学考了满分,我特意做了这两道菜奖励他。当时他爸爸不在家,只有我们娘俩,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米饭,说是妈妈做的菜最香。
"我...我明天再说吧。"我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挂了电话,我躺在丽丽家的沙发上辗转反侧。窗外,大雪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整个小区。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想起年轻时和何志明一起去看露天电影的日子。那时候县城刚通电,放电影是件大事。我们坐在露天场地的马扎上,看《刘三姐》,他的手偷偷握住我的,掌心里全是汗。
"妈,你怎么不睡啊?"丽丽穿着睡衣走出来,给我倒了杯热水。
"睡不着。"我接过水杯,感受着温暖从指尖传来。
"妈,你其实还在乎何叔叔,对不对?"丽丽坐在我身边,小声问。
我没吭声,只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水,水面上映出我模糊的面容。
"那次您生病,是何叔叔背您去的医院。他每天晚上熬中药,怕您喝不下去,还加了冰糖。"丽丽轻声说,"他对您,比很多夫妻还好。"
这些我都知道。那次我突发胆结石,疼得满地打滚。何志明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医院跑。天下着雨,路滑,他摔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却顾不上疼,又爬起来继续跑。
大年三十早上,丽丽递给我一碗小米粥,碗边还放了几块腌萝卜,酸脆可口。
"妈,您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次机会?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丽丽坐在我对面,眼睛里闪烁着期待,"何叔叔其实一直在弥补当年的过错。"
我搅着粥,往里加了点剩饭,那是我们那辈人的习惯,粥里加点米饭更有嚼头。
"再说了,您和何叔叔虽然离婚了,可这么多年搭伙过日子,感情还不如当年深厚吗?"丽丽继续说,"您看他现在对您,哪里像是外人?"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何志明帮我捶背的样子。每到阴天下雨,我的老寒腿就疼,他就用热水袋给我敷,然后轻轻地帮我按摩。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只是这么回答,但心里的坚冰已经开始融化。
中午时分,何志明又打来电话:"建国一家已经到了,问你在哪呢。我炖了排骨汤,买了你爱吃的糖三角。"语气里满是讨好。
我咬了咬嘴唇:"我... 我一会儿就回去。"
丽丽送我到楼下,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
"妈,好好说话,别逞强。"丽丽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回到家,院子里停着一辆陌生的小轿车,想必是建国开来的。后备箱还开着,能看到里面装满了纸箱子,应该是给我们带的东西。
推开门,屋里暖烘烘的,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何志明穿着那件我给他买的蓝色毛衣,正忙着切菜。那是我去年在县城赶集时买的,看到就想起他爱穿蓝色。
"奶奶回来啦!"五岁的小孙子飞奔过来抱住我的腿。他长得像小时候的建国,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心里一阵柔软。
"妈,您可回来了。"建国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微笑,"我媳妇正学着包饺子呢,说要给您露一手。"
媳妇赵丽娟站在案板前,手上满是面粉,看起来有些紧张。她穿着一件时髦的羊绒衫,头发烫得卷卷的,城里人的派头十足。
"钱阿姨好。"她朝我点点头,脸上带着局促的笑容,"我包的不好,您别笑话我。"
"包饺子是要手巧的,慢慢学。"我放下包,走到她身边,看着案板上东倒西歪的饺子,心里的别扭少了几分。
何志明见我回来,明显松了一口气,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你回来就好,建国他们可念叨你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欣喜。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脱下外套挽起袖子,走到厨房开始忙活。
"妈,您去哪了?爸到处找您。"建国拿着一把蒜,站在我身后小声问。
"去你姐家了。"我简单回答,不想多提。
"您和爸...还好吧?"建国试探着问。他长大后很少过问我们的事,知道这是道伤疤。
我笑了笑:"挺好的,就是有时候闹点小别扭,老年人嘛。"
"爸其实很在乎您。"建国的声音低沉,"前两天他还专门打电话问我,该给您买什么礼物过年。"
我愣了一下,手上切菜的动作停了下来。何志明从来不是个会表达的人,过去几十年,生日礼物都没送过几个。
"我一会儿烧个鱼,你爱吃。"我没接他的话,只是换了个话题。
餐桌上摆满了菜,有红烧肉、糖醋鱼、清蒸鲫鱼,还有我亲手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屋子里张灯结彩,墙上贴着大红的"福"字,是何志明亲手写的,他写得一手好字,当年追我时就是靠这个本事。
"爸,您给妈倒酒。"建国笑着说,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何志明有些拘谨地拿起酒瓶,给我倒了半杯二锅头。这是他珍藏的老酒,平时舍不得喝,今天破例拿出来了。
"妈,这些都是爸准备的。"建国看着满桌菜,笑着说,"他昨天忙活到半夜,还特意去集市上买了新鲜鱼。"
我看了何志明一眼,他只是低头舀汤,耳根却有些发红,像是害羞的小伙子。我想起大明湖畔初相识时的情景,他那会儿也是这样,话不多,总是脸红。
"钱阿姨,您辛苦了。"媳妇小心地递过来一个红包,"这些年,谢谢您照顾爸爸。"
我一愣,没接。在我们这一辈人眼里,长辈是不收小辈红包的。
倒是何志明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收下吧,是他们的心意。"他的手指温暖粗糙,像是老树皮,却让我心头一颤。
我慢慢接过红包,感觉里面厚厚的,不知装了多少。
"妈,这是我们一家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少。"建国笑着说,"对了,我打算今年把您和爸接到省城去住一段时间,让您看看大城市的新变化。"
我抬头看他,有些意外。平时很少听他提接我们去省城的事。想必是和媳妇商量过了,否则他不会这么说。
"去干啥,给你们添麻烦。"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几分期待。省城的高楼大厦,我只在电视上看过,没亲眼见过。
"不麻烦不麻烦,我们那房子有三室两厅呢,足够住。"赵丽娟接话道,声音比先前自然了许多,"孩子也想多跟爷爷奶奶相处。"
饭吃到一半,建国举起杯子:"爸,妈,我有个想法。"他目光在我和何志明之间来回,"你们年纪大了,相互有个照应挺好的。我们想...你们能不能...复婚?"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我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连小孙子也停下了筷子,好奇地看着我们。
"咳,吃饭,吃饭。"何志明打破了尴尬,往我碗里夹了块红烧肉,"你妈最爱吃这个,肥瘦相间的,我特意挑的。"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里藏着的期待和怯懦。忽然想起多年前,他每次下班回来,都会给我带一包红糖,说是怕我贫血。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他也舍不得让我受一点委屈。
拉着我去照相馆拍婚纱照,原本说好只拍一张,他硬是多花钱拍了三张。回想起来,他是个不会表达的人,但心里有我。
我低头看着碗里那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莫名有些湿了眼眶。几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好像都浓缩在了这块肉里。
何志明看我不说话,又局促起来:"你别往心里去,建国就是随口一说。咱们这样也挺好的,有个照应。"
我突然想起昨晚收拾东西时,在抽屉深处发现了一个小木盒。打开后,里面是我和何志明年轻时的合影,照片都泛黄了,但被保存得很好,边角都没有翻卷。照片背面,还有他工整的字迹:"与小钱合影,1979年春。"
原来,他也一直记着我们的过去。看来,离婚这些年,怀念的不止我一个人。
"行了,别哭了,"何志明递过来一张纸巾,声音粗粝中带着温柔,"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年。"
我擦了擦眼角,抬头看向何志明。他就坐在我对面,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是那个曾经让我心动的人。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院子里的老梨树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就像我们走过的岁月。
"妈,你们考虑考虑吧。"建国在一旁小声说,"我看得出来,爸妈你们其实心里还有对方。"
我没应声,只是把何志明碗里的鱼刺挑了出来。他牙不好,吃鱼容易被刺卡着。这是几十年的习惯,早已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晚上看春晚时,小孙子窝在何志明怀里睡着了。电视里的歌舞升平映照在他们祖孙的脸上,温馨而和谐。
我坐在一旁,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不就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吗?一家人,简简单单地在一起。
"小钱,要不...我搬到东屋去住吧?让建国他们住咱们这间。"何志明突然凑过来小声说。
他不吸烟不喝酒,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气,那是我们那代人特有的干净味道。
"别折腾了,就这样挺好。"我低声回答,目光依然盯着电视,"你那屋炕暖和。"
何志明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是绽放的花。他懂我的意思,我们之间有太多不需要说出口的默契。
夜深了,其他人都睡了,我和何志明坐在炕头收拾东西。
"小钱..."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说,咱们这辈子,算不算亏欠了彼此?"
我看着他,这个与我共度大半生的男人,曾经伤我最深,如今却也是最懂我的人。
"缘分就是这样,来了就是来了,散了也就散了。"我淡淡地说,"我不后悔和你离婚,也不后悔让你回来。"
他点点头,眼神深邃:"我欠你的太多,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谁欠谁的,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计较这些做什么?"我站起身,理了理他的枕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包饺子呢。"
走到门口,我突然停下脚步:"老何,那事儿我考虑考虑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亮了起来:"好,好!你考虑,我等着。"
回到自己屋里,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这么多年了,我们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回到了彼此身边。
或许,余生还长,何不就这样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呢?
窗外,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而我的心里,却早已春暖花开。
来源:公主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