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说张德福和李巧云是上辈子绑定的一对,结婚四十年从没红过脸。我起初不信,毕竟谁家锅上不飞点灰。直到我在张德福那年脑梗住院,亲眼见证了他们的相处,才明白什么叫”对的人”。
村里人都说张德福和李巧云是上辈子绑定的一对,结婚四十年从没红过脸。我起初不信,毕竟谁家锅上不飞点灰。直到我在张德福那年脑梗住院,亲眼见证了他们的相处,才明白什么叫”对的人”。
我家和他们是隔壁村,算不上熟,但因为张德福的小儿子阿强和我一个厂,走得近些。那年阿强结婚,我去喝喜酒,才第一次走进他家门。
张德福家不显富贵,青砖灰瓦,院子不大不小。进门左手一棵老桃树,树根部用砖头垒了个花池,种着几棵不知名的花草。最显眼的是院子角落一架自制的晾衣架,晒着一件补了好几个补丁的军绿色棉袄。
“那是我爹的宝贝,”阿强笑着说,“我妈缝的十八个补丁,每个都有故事。”
我没太在意。农村人节俭,穿件补丁衣服很正常。喝完酒回去,这事也就忘了。
转年夏天,张德福突发脑梗住院,阿强回城里忙着带孩子,他嫂子又怀着二胎不便照料。县医院离我上班地方不远,我就经常去帮着照看。
七月的病房又闷又热,电扇摇头时像扇一阵焗风。李巧云六十多岁的人了,却从不叫苦。医院住院部禁止明火,她就每天早上用保温杯泡一杯枸杞,垫一整天。
第三天下午,我从厂里下班去看张德福,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病房门开着,李巧云正给张德福擦身子。
“德福,抬下胳膊。”她轻声细语,擦得仔细,好像在擦什么瓷器。
张德福右半身还不太利索,抬了半天才抬起来一点点。
“你看你个糟老头子,还挺重的,手都酸了。”李巧云嘴上抱怨,眼睛却是亮的。
“那你找个…年轻小伙子…来擦啊…”张德福说话有点不利索,却故意逗她。
“找谁啊,阿涛吗?”李巧云突然发现我站在门口,笑着招手,“阿涛来了是吧?午饭吃了吗?”
我连忙说吃过了,有点不好意思打扰他们。
“没事,你德福叔就爱笑话我。刚给他洗完澡,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你的罪…”张德福吃力地笑着说。
我不解,看着李巧云从病床头的塑料袋里掏出个旧毛巾、一双袜子和一个粉红色小盆。
“洗脚啊,习惯了。在家四十年,每天睡前都要泡脚,他说不泡睡不踏实。”李巧云解释道。
“医院哪有热水,凑合着洗洗吧。”我跟着附和。
李巧云摇摇头,从窗台上拿起暖水瓶,往小盆里倒水,小心翼翼调着温度。她会在倒完水后把手放进去试温,然后再给张德福脱袜子。
“水热不热?”她一边问一边小心托起张德福的脚放进盆里。
“嗯,刚好。”张德福闭上眼睛,脸上满是享受。
我突然发现,这个粉红色的小盆边缘有些掉漆,露出白色的底色。看样子已经用了很多年。
“这盆子是我结婚那年买的,四十多年了。”李巧云顺着我的目光解释,“年年说换,年年没换成。”
病房里另外两个老人和家属也停下手中动作,看着这一幕,脸上都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阿姨,我来帮忙吧。”我说。
“不用,我有分寸。”李巧云摇头,“他这个脚啊,左脚怕热右脚怕凉,得这么搓两下才舒服。”
张德福的脚泡在水里,李巧云用毛巾轻轻搓着。病房里很安静,只听见水声和窗外电线杆上麻雀的叽喳声。
就在这时,张德福突然说:“巧云,今天医生说…我这病…可能留下…后遗症…”
李巧云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又继续搓洗,声音轻松:“那有啥,慢慢养呗。你这人啊,就是太拼命,一天到晚不歇着,这回好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怕…拖累你…”
“说啥胡话呢?”李巧云的语气依然平淡,却有力量,“当年你照顾我那么多年,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了。再说了,你还不是我的药啊。”
我不解地抬头看她。
“他不知道跟你说没有,我年轻时有病,吃药就跟吃饭似的。”李巧云边给张德福擦脚边跟我解释,“结婚头五年,每个月都要去一趟县医院,他背着我走十里山路去赶早班车,风雨不误。”
张德福插嘴:“那时候…你轻,背着也不…累…”
李巧云笑笑:“后来大夫说怎么不见效,原来是心病。自从有了他,药也不用吃那么多了。现在啊,我这药罐子该还人情了。”
给张德福洗完脚,李巧云又细心地擦干,然后拿出一双略旧但干净的袜子给他穿上。
“就这双?”张德福有些嫌弃地看着袜子。
“嫌旧啊?那正好,病好了回家给你买新的。”李巧云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把袜子套上。
我注意到那袜子虽然旧,却洗得发白,袜口还绣着两个小小的”德”字。
病房的窗外,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开过,李巧云起身把窗户关小了些,顺手把窗台上的矿泉水瓶往里推了推,瓶子里插着几枝不知道从哪摘来的野花。
“谁知道住多久,总得有点生气。”她解释道。
那天晚上我回家后,总想着这对老人。第二天特意买了些水果去看望。到医院时,遇到了阿强的嫂子小郑带着孩子来探望。
小郑是城里人,大学毕业,说话做事利索,跟农村人不太一样。但她对张德福和李巧云很是尊敬。
“妈,我今天带了您爱吃的梨。”小郑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又掏出一个小电热壶,“这个给您用,烧水方便点。”
李巧云接过来,摸了摸,有些不好意思:“花这钱干啥,用不了几天。”
小郑摇摇头:“我怕您太辛苦,熬坏了身子。爸要是知道,又要唠叨我了。”
病床上的张德福笑着点点头。
“德福叔,您昨天洗脚水还是热的吧?”我凑过去问。
“嗯,正好。”张德福拍了拍我的手,“四十年了…从没冷过。”
小郑在一旁笑着补充:“我刚到他们家那会儿,就觉得奇怪,农村人不都是一盆水全家洗吗?我婆婆偏给我公公单独准备一盆,水温还要刚刚好。”
“那时候家里穷,”李巧云解释,“他田里干活回来,脚趾缝都是泥,我怕他不舒服。后来就成习惯了。”
医院的走廊上,广播在播放着呼叫医生的声音。病房门被护士推开,进来量体温。李巧云麻利地接过体温计,自己给张德福夹在腋下。
“这几天我看你们都不用教。”护士笑着说。
“哪能啊,我在家里也没干过这事。”李巧云有些不好意思。
“那您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李巧云看了看张德福:“我看他怎么做的,我就跟着做呗。”
护士走后,我们又聊了会儿家常。阿强的嫂子小郑忽然问起了那件多补丁的棉袄。
“妈,您说那件棉袄,到底有多少个补丁?阿强说是十八个,我怎么记得是十六个?”
李巧云笑了:“就是十八个,一个不少。”
张德福躺在床上,眼睛放光:“你数错了…第一个在右肩膀…是去看你的时候…划破的。”
小郑不解:“看我?”
李巧云解释:“那时候阿强刚跟你相亲回来,说看上你了。德福不放心,非要去你们县城看看你家情况。翻墙的时候,衣服刮到钉子上了。”
“翻墙?”小郑惊讶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公公,“您那时候去我家了?”
张德福咧嘴笑:“怎么…不去?儿子…终身大事…我们没文化…但不能不把关…”
“那第二个补丁呢?”我好奇地问。
李巧云想了想:“第二个是…对了,是阿强高考那年,下大雨他去送阿强到县城报名点,回来的路上摔进水沟里了,袖子蹭破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去医院,渐渐听到了每个补丁背后的故事。有十八个补丁,就有十八段他们生活的碎片。
第三个补丁在前襟,是张德福帮邻居家抬煤气罐时被烫的;第四个在后背,是他爬到房顶修漏洞时不小心挂到了瓦片;第五个在左袖口,是他为了给生病的李巧云买药,半夜赶路不小心被荆棘划破…
故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每一个都有李巧云的叹息和感动。
“他呀,就是这样,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有一天忽然感叹,“年轻时候脾气倔,我说你慢点他非要快,我说往东他偏往西。现在好了,我哪句话他都听。”
“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了?”张德福在床上申辩,声音比前几天清晰多了。
“去年腰疼,我让你去医院,你非说没事,结果疼得半夜起不来床。”
“那是…不想你担心。”
“行行行,你还不是怕花钱。”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拌嘴,却听不出一丝火气。
就这样,张德福在医院住了两周。康复训练很辛苦,他有时会烦躁,李巧云就轻声安慰他,从来不急。下午康复室人多的时候,她就站在走廊上等,手里捧着那个粉色的小盆,准备随时接应。
出院前一天晚上,我去帮忙收拾东西。李巧云照例端来热水给张德福洗脚。我注意到张德福看着那盆水,眼圈突然红了。
“怎么了?”李巧云问。
“我在想…”张德福的声音有些哽咽,“要是…我以后不能动了…谁来给你洗脚?”
李巧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想什么呢?我脚又不臭,不洗就不洗呗。”
“不行。”张德福突然很坚决,“我一定要好起来…给你洗脚。”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张德福流泪。李巧云也红了眼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行,我等着。不过你得抓紧练啊,要不然我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住你搓。”
就在这时,护士推门进来,要给张德福做最后一次检查。我和李巧云走到走廊上等。走廊的窗户开着,吹进来一阵风,李巧云的头发散了,她随手拢了拢。
“阿姨,您跟张叔这辈子真的没吵过架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李巧云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树林,夕阳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哪能不吵啊,年轻时候经常吵。”她笑道,“有一次为了一只碗,我们足足三天没说话。”
“那后来呢?”
“后来啊…”她叹了口气,“后来我生阿强的时候难产,在医院里差点没命。他在手术室外面跪了一宿,头发一夜白了一大片。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没红过脸。”
她顿了顿,又说:“心疼比脸红难多了,你说是不是?”
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远处的高楼上,天线在夕阳下闪着金光。
“阿姨,您为什么说张叔是您的药?”我问。
李巧云笑了:“有些人在一起,会让你生病;有些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药。德福啊,就是我这辈子最对的药。”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兜,里面是张德福的袜子:“这双洗了,明天穿,得把他收拾利索了带回家。”
袜子洗得发白,上面的”德”字依然清晰。
这时,护士从病房出来说检查结束了。我们回到病房,张德福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
“德福,”李巧云轻声叫他,“明天咱们回家。”
张德福转过头,眼里有光:“好啊,回家…我要给你洗脚。”
“等你好了再说,现在我伺候你还来不及呢。”
第二天一早,阿强开车来接他们。临走时,李巧云特意把那个粉红色的小盆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包在毛巾里放进袋子。
“这个还带走啊?”我问,“不是家里还有吗?”
“这个用习惯了,换了不舒服。”她笑着说。
阿强在一旁帮着父亲穿鞋,开玩笑说:“妈,您这盆子都掉漆了,我给您买个新的吧。”
李巧云摇摇头:“不用,就这个好。”
张德福突然开口:“就这个…温度刚好。”
阿强载着他们离开医院,我站在住院部门口,看着车子消失在拐角。阳光很好,车窗里李巧云的侧脸被照得闪闪发光。
半个月后,我去张德福家串门。他恢复得不错,已经能慢慢走动了。院子里的那棵桃树开了花,粉白一片。张德福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晒着太阳。
“德福叔,感觉怎么样?”我问。
“好多了,晚上能睡个囫囵觉了。”
院子角落的晾衣架上,挂着那件补了十八个补丁的棉袄,在风中微微晃动。
“我听说您每天还给阿姨洗脚?”我笑着问。
张德福不好意思地笑了:“早呢,现在只能她给我洗。医生说再有两个月,我就能好利索了。”
这时,李巧云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那个粉红色的小盆,里面冒着热气。
“德福,水好了,来洗脚。”
张德福摆摆手:“你先洗,我晒会太阳。”
“那不行,一会凉了。”李巧云把小盆放在他脚边。
我看见那盆子边缘的掉漆处贴了一小块创可贴,新奇怪异。
“这是…”
“他说盆子划手,非要贴个创可贴。”李巧云笑道,“你说这老头子,越活越回去了。”
张德福低头洗脚,头发已经花白,但笑容像个孩子。
我离开时,听见院子里传来他们的说笑声。春风吹过桃花,落下几片花瓣,飘到那个粉红色的小盆里,漂浮在水面上。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婚姻里,真正的浪漫不是花前月下,而是岁岁年年的陪伴;真正的爱情不是山盟海誓,而是每一个平凡日子里的温暖与体贴。
结婚四十年,洗脚水从未冷过。这样的婚姻,这样的爱情,不就是人间最好的药吗?
来源:世界文化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