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城的天气有些闷,浑浊的风从南边刮来,裹挟着不远处建筑工地的灰尘。我烦躁地抹了把脸,发现额头上全是汗渍里混着的灰,手背上顿时显出一道土褐色的痕迹。
县城的天气有些闷,浑浊的风从南边刮来,裹挟着不远处建筑工地的灰尘。我烦躁地抹了把脸,发现额头上全是汗渍里混着的灰,手背上顿时显出一道土褐色的痕迹。
这是2003年的初夏,县城的变化还不明显,沿街开的多是些杂货店、小饭馆,偶尔出现几家装修气派的门面,被县里人称为”城市气息”。我在县城西门口开了家电器维修店,其实就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店铺,门口放着各种旧电器零件,墙上挂着手写的广告牌。
“维修各种电器,收费合理”——这是当时那个破木牌上的字,还是我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邻居张阿姨总笑我:“卫华,怎么三十多岁了还写得跟小学生似的?”
张阿姨就住在我对面的平房里,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丈夫早年去世,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她在县医院做保洁,每天早出晚归。我们这片老旧小区里,大多数人都是县里的普通工薪阶层,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那天下午,天气闷热,我正在店里琢磨一台不制冷的老冰箱,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吵架。
“这明明是我的钱,我都记得里面有几张百元,几张五十的!”
“凭什么是你的?我们一起捡的,就该平分!”
我探出头去,看见两个中年男人在对面小超市门口争执。挤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好像在县城这样闭塞的地方,争吵比空调还能吸引人。
“到底是什么事?”我问旁边一个正在看热闹的大爷。
“听说是捡到一沓钱,有五万多呢,现在争执谁该拿。”
五万块?在2003年的县城,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钱。能买一个像样的门面房了。
正当两个人争执不下时,我突然看见张阿姨从医院方向匆匆走来。她应该是刚下班,手里拎着菜,衣服口袋却鼓鼓囊囊的,好像塞了什么东西。
“让一让,都散了吧。”有人在疏散人群,原来是超市老板叫了片警。人群散开,张阿姨走到我的店门口,脸色有些紧张。
“卫华,你能进来一下吗?”
我进了店铺,她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压低声音说:“我今天在医院后门的垃圾桶旁边捡到这个。”
我倒吸一口冷气:“多少钱?”
“我数了,五万三千块。”
五万三千,这比前面吵架的两个人说的还要多。
“可能是掉了吧?要不你交给警察叔叔,等失主来认领?”我说。
张阿姨摇摇头:“我怕报警会有麻烦。卫华,你看那两个吵架的人,根本就没看见钱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肯定是听说别人捡到钱,就来冒领的。我想等几天,看有没有人在街上问起。”
那时候我们县城还不流行寻物启事,失主一般会在电线杆上或者街头贴纸条,或者让广播站播报。
“那你先收着?”我建议道,“放在我这也不安全。”
“不……”张阿姨犹豫了一下,“我想和你平分,卫华。我知道你最近想扩大店面,这笔钱可以帮你一把。”
我一下子愣住了:“平分?这是你捡的,和我没关系啊。”
张阿姨一边摆弄那沓钱,一边说:“我总觉得这钱不干净,我一个人拿着心里不踏实。你要是收下一半,我就当这是好运分给你的,心里也安稳。”
我笑了笑:“阿姨,这是您的钱,我不能要。”
张阿姨脸突然严肃起来,摇了摇头:“卫华,我这些年看着你从小长大,知道你的为人。你刚说的交给警察,我也想过,但你知道咱们这地方,你说分五万多块会有多少人冒领?而且……”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对不起,卫华。告诉你实话,我偷偷看了,钱夹里有张纸,好像是些药名清单,看着不像是好事。我怕这钱真的不干净。”
“那更不能动它了。”我说。
张阿姨叹了口气:“卫华,我想过了,我会等一周,如果没人来找,我就认为这是命运给我儿子上学的钱。小祥明年就要读大学了,我存了那么多年,还差一截。这钱,我是要定了,但我坚持,一定要分你一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张阿姨平时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一个人养活儿子,实在不容易。要是真的等了一个星期没人来找,她拿着这钱,我也不会说什么。可是为什么非要给我一半呢?
“阿姨,您考虑清楚,留着给小祥上学也好。”
张阿姨却很坚决:“卫华,你知道我这人,认定的事就不会变。你就收下吧,我知道这两年你不容易,尤其是小微生病那阵子。”
小微是我女儿,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医药费花了我大半积蓄。我当然需要钱,可这笔钱,我真的不敢要。
“阿姨,我……”
“别说了。”张阿姨直接在桌面上数出一半,塞进了一个信封,推给我,“明天我还要上班,先回去了。这钱你收着,我有事情想打个电话问问。”
说完,她就匆匆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个装着两万多块钱的信封发愣。
第二天一早,我抱着信封去了张阿姨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左邻右舍告诉我,张阿姨一大早就带着儿子出门了,说是要去市里办事。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然没见到张阿姨。眼看着一周过去,我打算再去她家看看,却在医院偶遇了她,推着个带轮子的清洁车。
“阿姨,您这几天去哪了?我那钱……”
张阿姨打断我:“卫华,那钱你就收着吧。我想了很多,也去市里问了朋友。这钱,我留了一半,就当是正常的报酬,剩下的我已经捐给了市里一个帮助白血病患者的基金。”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意味着张阿姨自己也没留下全部。
“那……”
“卫华,你别多想。我知道你家小微生病的事,那笔钱就当我这个做阿姨的一点心意,不许再推辞了。”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湿润。张阿姨这样的人,在县城里并不多见,她有自己的原则,也有一颗柔软的心。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份恩情。
后来我用那笔钱在市场附近开了一家正规的家电维修门店,还添置了不少新工具。店面虽然不大,但生意越来越好。
关于那笔钱,县城里没人再提起。我偶尔会想,那个丢钱的人找到了吗?是不是买药的?我问过张阿姨,她只是摇摇头,说一切都过去了。
张阿姨的儿子小祥顺利考上了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每次放假回来,他都会到我店里坐坐,甚至帮我研究一些新型电器的维修方法。他聪明,动手能力也强,我常想,这孩子毕业后肯定能找个好工作。
日子就这样一年年过去。
2019年的夏天,我的店面已经扩大到了三间门面,在县城算是小有名气的维修中心了。我雇了两个徒弟,还添置了检测仪器,专门接一些大型家电和办公设备的维修。女儿小微上了高中,成绩很好,我和妻子忙里忙外,日子过得充实。
六月的一天,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进店里,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衫,看起来很精神。
“请问是卫师傅吗?”年轻人礼貌地问。
“是我,你有什么需要维修的吗?”我习惯性地问。
年轻人笑了笑:“我是来应聘的。听说您这里在招人?”
我前几天确实在县城人才市场贴了招聘启事,需要一个懂电脑维修的年轻人。
“你叫什么名字?有经验吗?”
“我叫张小祥。”
张小祥?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我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一时没能把他与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小男孩联系起来。
“您好,卫叔叔。我是张阿姨的儿子小祥,以前住在您对面的那个小区。”
我这才反应过来:“你是小祥?长这么大了?你妈……”
“我妈妈两年前退休了,现在回老家照顾外婆。”他说,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在市里一家公司工作,但觉得不太适合自己,想回县城发展。正好听说您这里在招人,就来试试。”
我想了想,那时的张阿姨应该还不到退休年龄,可能是提前退休了。小祥回县城,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市里的工作肯定比县城好啊。”
小祥笑了笑:“市里竞争太大,我想在县城扎根,慢慢来。听说您这店子做得不错,也想跟您学学。”
我暗自思量,小祥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我这工作似乎屈才了。但想到张阿姨当年的情分,我点了点头:“好,那你明天来上班吧,先试试看。”
小祥来了以后,果然很能干。电脑维修、网络调试,还有一些新型智能家电的问题,他都处理得很好。半年后,我把电脑部门交给他全权负责,自己主要处理老顾客的维修订单。
一天晚上,我们加班到很晚,修理一家公司的服务器。工作结束后,小祥突然问我:“卫叔叔,您还记得我妈妈捡到那笔钱的事吗?”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工具:“嗯,记得。怎么突然提这个?”
小祥轻声说:“我来这里工作,其实是妈妈的意思。”
我有些惊讶:“你妈妈让你来找我?”
小祥点点头:“妈妈一直觉得,那笔钱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让我能顺利完成学业。她总是说,要是没有那笔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妈妈去年生病了,是肺癌。”小祥突然说。
我手里的螺丝刀掉在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什么?张阿姨……”
“已经去世了,在去年冬天。”小祥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张阿姨,那个坚强的女人,那个在县医院拖着笨重清洁车的身影,那个执意将捡到的一半钱分给我的好心人,就这样走了。
“她走之前,一直惦记着要我来找您,说县城里能信任的人不多,让我跟着您好好学。”小祥继续说,声音有些哽咽,“其实…我在市里的工作挺好的,是一家软件公司,待遇也不错。但妈妈的话,我不能不听。”
我终于明白了小祥回县城的真正原因。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却又带着深深的愧疚。
那天晚上,我们关了店,去了小区后面的烧烤摊。小祥喝了点啤酒,渐渐说得多了起来。原来,张阿姨早在十多年前就知道自己肺部有问题,但一直没去做进一步检查。她担心医药费会影响儿子上学,宁可拖着。等到去年确诊,已经是晚期了。
“其实那次捡到钱后,她把自己那一半几乎都用在了我的学费上。”小祥说,“我一直以为是她的工资和积蓄,直到去年她生病,才告诉我实情。”
我的眼睛湿润了:“你妈妈是个好人,比很多人都强。”
小祥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张阿姨早年的照片,站在医院门口,穿着工作服,略显疲惫却依然微笑。
“她留了张纸条给我,说希望我能像您一样,在县城踏实做事,注重信誉。她说那笔钱里有您的一半功劳,否则她会一直心神不宁,不敢用那笔钱。”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张阿姨当年那么坚持要分给我一半。在她心里,或许是觉得分享了”不义之财”的负罪感,又或者是本能地想让我成为那笔钱的见证人和守护者。而现在,这份责任传给了她的儿子。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小祥,当年那钱到底怎么回事?你妈有没有查到失主?”
小祥喝了口啤酒,抬头看着夜空:“妈妈说,她去医院查了,发现那是一个腐败官员送给主治医生的,希望能给家人安排特殊病房和治疗。那个官员后来被查了,钱自然没人敢认领。”
我沉默了。原来如此。
“妈妈很纠结,但最后决定,把一半捐了,一半分给您。她说,这样心里踏实些。”
我想起张阿姨当年说的话:“我偷偷看了,钱夹里有张纸,好像是些药名清单,看着不像是好事。”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喝完酒,我们回去的路上,经过了县城的老院子,那里的平房已经拆了一半,剩下的也贴了拆迁公告。县城在变,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现代,但有些东西,却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卫叔叔,”小祥突然说,“您那半钱,是不是开了这家店?”
我点点头:“是啊,当年正好用来租了个好位置的店面,添置了设备。要不是你妈妈,我可能还在那个小修理铺里熬日子。”
小祥笑了:“我妈生前说,她最看重的就是您这个品性正直的人。她说,钱给了您,就像存在了银行,总有一天会有回报的。”
我心里一阵酸涩。张阿姨看错了吗?我受之有愧,当年分明是接受了来路不明的钱,虽然不多,但终究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
“叔叔,您别自责。那钱,就当是上天安排的,连接我们两家的缘分。”小祥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从那以后,小祥就留在了我的店里。他带来了新技术,扩展了业务范围。一年后,我们开了分店,主营电脑和智能设备维修,生意很是红火。
有时候,我会想起张阿姨,想起她捡到钱的那个闷热的下午,想起她坚决分给我一半的模样,也想起小祥说的”那是上天安排的缘分”。
也许,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县城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善良,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就像张阿姨留给儿子的那句话:在县城踏实做事,注重信誉。
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些小地方人的生活哲学吧。
如今,每当有人问起我的店是怎么做大的,我总会说:“这是一位好心阿姨留下的缘分。”
店门口,挂着一张老照片,是张阿姨站在医院门口的样子,旁边写着”善良永存”。小祥说,这是他妈妈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因为那一天,她捡到了改变两家人命运的5万块钱。
而我知道,真正改变命运的,不是那些钱,而是张阿姨那颗善良踏实的心,和她对儿子的爱与期望。
在这个喧嚣浮躁的世界,能遇到这样的人,是我一生的幸运。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