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自传7:父亲大叫起来,我们终于走到了四川,终于赶上了胜利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5-05 11:47 2

摘要:另一种比糍粑更廉价而足可果腹的食物是红薯,那时候天气太冷,两手拿着蒸得软软热热的红薯,边走边吃也真是乱世中的一大享受呢!

糍粑与红薯

贵州当地人最常吃的一种食物是糍粑,用糯米磨粉做糕,油煎而成。

另一种比糍粑更廉价而足可果腹的食物是红薯,那时候天气太冷,两手拿着蒸得软软热热的红薯,边走边吃也真是乱世中的一大享受呢!

我父母一商议,卖这两种"价廉物美"的食物,可能是最好的生计,再一商议,决定双管齐下﹣﹣我父亲去卖红薯,我母亲去卖糍粑。全家分成两组,我是归入父亲的一组。因此,母亲卖糍粑的经过,我没法亲眼目睹,父亲卖红薯的故事,却使我记忆犹新。

当时的榕江,挤满了难民,大家又都各谋生计,父亲卖红薯,有更多的人也在卖红薯,大家卖红薯,又叫又吼的,生意兴隆。我这位爸爸大人啊,平常在讲台上是滔滔不绝的,在市场上,却真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如何去招揽顾客。他悠闲得很,潇洒得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静待顾客上门。顾客偏偏不上门,一个问津的人都没有,他既不急又不恼,只是静静地等下去。

终于上天不负苦心人,等到别的红薯摊把红薯卖得差不多后,总算有一条鱼儿自动上钩来了。-﹣我们好高兴地招呼这位"贵人"-﹣他要买半斤红薯。

我这位"好好先生"似的父亲兴高采烈地到锅里去捞红薯,锅中的红薯一直用火炖着,所以烫得很。他可不知道如何把如此滚烫的红薯捞出来,好不容易一面捞而一面掉地捞出了一些红薯,包了起来用秤来称,糟了,他不会认秤,不知道怎样才算半斤。称来称去称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多重,他满头大汗地对我说:"凤凰,怎样才算半斤?"天啊,我那时候才六岁,怎会认秤,后来还是旁边的摊贩实在看得忍不住,帮他称好了半斤红薯,当他把红薯从秤上拿下来的时候,却把那些红薯全部掉到地上去了。

那位顾客已经忍无可忍,我父亲心一横,干脆把秤往地上一扔,把锅盖一开,对那位顾客说:"你自己拿吧,你爱拿多少就拿多少!"

这是唯一的一笔交易。我妈妈卖糍粑的经过如何,不得而知,却只记得以后几天,我们的一天三餐不是红薯,便是糍粑。

瞿伯伯

然后,我们认识了瞿伯伯。

在我们这一路的流亡生涯中,真认识了不少奇异的人物,象曾连长,象老县长,象萧先生……现在,我们又认识了瞿伯伯。

瞿伯伯是个"人物"!

瞿伯伯原是广西大学的一位职员,大约四十岁左右,带着太太和三个女儿,一家也是五口。他们跟着广西大学撤退到榕江,广西大学解散了。有的教职员留在榕江,有的就近去投奔亲友,而我父亲呢,却坚持要携家带眷,走到四川去!虽然我们现在已到贵州,离四川还有段距离呢!带着稚龄儿女,要翻山越岭,仍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父亲执意要走,无独有偶,瞿伯伯也执意要走!

瞿伯伯说,我们两家合起来一起走,彼此都有个照应,就不那么孤单了。瞿伯伯说,两家孩子,还可以交朋友,说说笑笑,就走到四川了。瞿伯伯还说,他有很多谋生技能,不怕没饭吃!瞿伯伯最后又透露:他有一项秘密本领,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还能治百病……原来他笃信我佛如来,会念"大悲咒"还会念"金刚经"!

于是,我们一家就和瞿伯伯一家,联合在一起,继续了以后这段行程。

这段路线是怎么走的,我已经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沿途妙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有伯伯在,几乎没有任何时候是"乏味"的。

这一路上,难民极多,大家都是把行李扎好后,连锅盘餐具用扁担挑在肩上走,这样,才能随时随地停下来烧锅煮饭。

我父亲本来不可能去挑担的。但是,人家瞿伯伯都挑了,我父亲就不得不挑了。何况瞿伯伯在旁边一个劲儿地鼓动:

"挑担有什么难?只要是男人都会挑!用一点体力而已!你尽管挑,我帮你念金刚经,有我念金刚经,你一定挑得平平稳稳!"

于是,我父亲就挑起担来了。挑担这玩意,说来容易,事实上可不简单,打包要技术,重心要平衡,我们真担心父亲一介书生,是不是能吃得了苦!但是,他真的把担子挑起来了,也真的走了不少路,只是人家走五步,他走十步,人家走直线,他走曲线。走得我们全家提心吊胆,走得瞿伯伯嘴中喃喃念经念个没停。

好不容易走到黄昏,到了一家废弃的大院子。许多难民都到这院子里去过夜。院子的围墙有个大缺口,可以从缺口处抄近路直接进院子,否则就要绕好长一段路从大门进去。那缺口堆满砖头瓦片,高低不平。我们前面有个挑担的难民,为了走缺口而摔了一大跤,把瓶瓶罐罐都摔碎了。所以,母亲叮嘱说:

"你不要逞能走缺口,我们还是走大门吧!你瞧,人家都摔了!"

"人家摔!我不会摔!"我父亲居然"神勇"起来了,"你看我一路不是挑得好好的吗?"

"是啊!"瞿伯伯在一边接口,"你尽管走缺口,有我呢,我帮你念经!"

于是,我父亲就大踏步地跨上缺口,瞿伯伯大声地念经,说时迟那时快,扁担的两头摇晃得象个疯狂的钟摆,只听到一声咣啷啷的巨响,父亲已倒在破砖残瓦中。我们真吓坏了,都扑过去扶父亲,他哎唷唷地爬了起来,居然没有摔伤,只是我们唯一的那个饭锅,已破成两半,碗啊筷啊的碎了满地。瞿伯伯在旁边惊魂甫定地拍着胸口:

"你瞧!幸好我帮你念金刚经,全身都没伤着,否则,不摔断一条腿才怪!"

那晚,我最后的记忆,是母亲用半片锅炒菜给我们吃,我们用半片碗盛饭吃。

捡柴

碗盘都摔碎之后,对父亲而言,倒是减轻了一项大负担,他不需要再挑担了。

我们把行李化整为零,每人﹣﹣包括我,背上背一个小包袱,其余的剩下东西,扎一个大包裹,挂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的背上,常常要背我小弟弟,所以只好挂在脖子上。)

这样的行程,既慢又苦,对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常常要我们孩子们去捡柴。这真是一件十分艰难而又痛苦的事﹣-至少对我这样一个六岁大的女孩而言。不是找不到合适的,往往找到了又抢不过别的大孩子,即使捡到了也常被男孩子们抢了去。我在捡柴的任务中,屡屡败北。

但是我知道,我非捡到柴不可,否则就煮不了饭!没有饭,大家就得挨饿,所以我常常拚命地去完成任务!

记得有一天,经过了一个锯木厂,父母叫我去捡废材和木屑,但是也有很多别的孩子也在抢那些废材。我实在捡不到柴,正在着急,却发现一堆劈得好好的木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拿。但拿不了多少,就被人逮住了。那人很生气、很凶,问我为什么要偷他的木柴,我吓坏了,却不肯把柴还给他,那人看我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他说:

"只要你唱一个歌,跳一个舞给我看,就把这些柴送给你。"

我全身都没有音乐细胞,也没有跳舞的细胞,但是我还是一面跳舞,一面唱歌:

"弟弟疲倦了,眼睛小,

眼睛小,要睡觉……"

这是我童年中唯一会唱的歌,我一面唱,一面忍住泪。

我在前面的故事里曾经提到过一面小锦旗,当初为了要那可爱的小锦旗,我记得也曾在我父亲的同事们面前唱歌,唱的也是这首歌。不过那时候,唱得很高兴,唱完了大家鼓掌,我真快乐。唱完后,得到那而锦旗,更是乐不可支。

尽管唱的是同一首歌,我这次的感受可真难过极了。唱的时候,又想起了那面失去的小锦旗和失去的欢笑,唱着唱着,终于唱哭了。哭得那个他不忍心再逗我,才放了我!

这小小的故事,在我的童年中,印象极为深刻。我曾经写了一篇短篇小说,题名叫《舞》,就是写这段遭遇和心情。

一个猪头大家啃

捡柴是孩子们的事,找食物可是大人们的工作,事实上,兵荒马乱的时候,这可真是难如登天的工作,我父亲和瞿伯伯总是分头去找,找到什么吃什么。

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十分荒凉的小村,大部分人家已弃屋他去,留下两三户人家,也是门窗紧闭,给我的印象仿佛到了一个鬼村。

父亲和瞿伯伯把两家妻小安置在一个破烂的土地庙里,就分头去找吃的。那时候,天昏地暗,他们又没有什么手电筒,点了"火炬",眼看着他们的火炬愈离愈远,真是担心极了,恐怖极了。

不知等了多久,好象等了一辈子似的,总算瞿伯伯回来了,火炬已熄,大家听到叹息声,心中都知道他已徒劳往返。

大家既担心我父亲,却又把希望寄托在我父亲身上,瞿伯伯又开始一个劲儿地念经,什么大悲咒、金刚经,一遍又一遍,没完没停,如果那些经声真能充饥的话,足以撑死我们这一群人!

在瞿伯伯的经声中,在焦急的期待中,我父亲翩然出现了,看他那副兴奋昂扬的样子,就知道他大有收获。

父亲抱回了一个大大大大的猪头!

记得我从小就会念一首儿歌:

巴巴掌,油馅饼,

你卖胭脂,我卖粉,

卖到庐州蚀了本,

买个猪头大家啃,

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那个猪头可真不容易啃(等不及煮得很烂啊!),但大伙儿怎舍得把它丢在河里,大家还是啃得津津有味,在我的印象里,至少它的功劳大极了!

但是瞿伯伯认为是他念经念来的!

瞿伯伯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既幽默又风趣,但信佛可一点儿也不含糊,他相信虔诚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例如:他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患了牙痛,腮帮子肿得红红的,痛苦不堪,瞿伯伯发现了,把女儿叫过来,很有信心,也很有权威地说:"牙痛?!没关系,我替你念经!"

他在她腮帮子上画了符就大声念起来,念了半天,问他的女儿说:"不痛了吧?"问得很有信心,很有权威。

我眼见他女儿痛得龇牙咧嘴,腮帮子肿得愈高了,她还是含着泪,喃喃地说:"好点了,好点了!"

瞿伯伯这下子可乐了,笑着说:"我说嘛,只要存心念经,什么都可以解决!"

强盗与县长

我们在贵州的流浪生涯中,一直有瞿伯伯作伴,使我们此行中,多了许多乐趣。在这段行程里,偶尔我们也会搭上一辆木炭汽车,我前而所记载,我曾摔下车子把鼻子上摔了一个大伤口,就在贵州境内(现在回想,我居然没有摔死,可能和瞿伯伯念经有关)。但,绝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步行的。

有一天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小镇,宿在一个农家,饭后大家聊天,那民家的人问我们第二天要去哪儿,父亲说计划翻过一个山到另一个叫"剑河"的小县城去。

那家人说:"山上有土匪,翻山很危险呢!"

父亲问:"我们都是难民,逃难逃得那么惨,身无分文,还有什么可抢的!"

那家人说:"其实有些难民把金子、首饰缝在破棉袄里,不一定都是一贫如洗的!"

瞿伯伯除了念经外,最爱说笑话,他说:"对,对,对!别看我们这些打满补钉的破棉袄,里面可真缝了不少宝贝呢!""那么说,你们明天可要小心,别翻那座山了!"

"强盗有什么可怕的!"瞿伯伯说,"我念经就把他们念跑了!"

第二天,我们还是决定翻那座山,反正我们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可怕呢!

更何况瞿伯伯会念经!

那座山真的十分荒凉,十分可怕,一上山就觉得不对劲,在草长及膝的小径中行走,真不是滋味。使我想起遍是荆棘的"大风坳"。

瞿伯伯一路上很认真地念经,又是大悲咒,又是金刚经,愈念愈大声。

突然,听到一声吆喝,草丛中跳出了五、六个彪形大汉,不用说,瞿伯伯念经没有把强盗念掉,他们在等着我们呢!(事后我们猜想,头一晚我们大概就投宿在强盗窝里。)

他们非但把各人的包囊抢去,连每人身上打满补钉的破棉袄也被逼脱下来抢了去。

等他们呼啸而去,每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山风中发抖。

瞿伯伯说,假使不是念经,强盗不会让我们留下单衣穿,也许还会把我们统统杀了!

所以,他又念起经来了,不过,在念经声中,夹杂不少愤怒的"不平之鸣",他倒不是骂那些心狠手辣的强盗,他骂的是"剑河"县的县长,怎可容许在他县境里有强盗出现!

"等我们到了县城,我要到县政府去控告县长渎职!"他十分生气地说,并且意志十分坚决,"到了省城,我还要到省政府去告,到了四川,我还要到中央政府里去告!"

眼前的问题是:天渐入晚,大家又十分寒冷,绝对翻不完这个山,于是在山上捡了树枝,生了火,大家围坐一圈,度过了又恐怖又寒冷的一晚。

第二天太阳出来后,大家赶着下山,到了剑河。

瞿伯伯真的怒气冲冲地找到县政府,告了县长一状。

县长接见了我们,瞿伯伯声色俱厉地责备了县长一顿,说他失职,更可恶的是,在他这样努力念经的情形下,那批强盗居然还敢出现!如果县长不处理这件案子,他要到省政府去告状。

这位忠厚的县长,一再道歉,一再安抚,一面招呼我们吃饱,一面又去找来些衣服,又去找了一幢旧房子,把我们安顿下来。

这样,瞿伯伯的怒气,总算又消了一点。

县长真的去追捕那批强盗,但捉了好久,也没有捉到强盗。

那时候,我们可真正的一贫如洗,又不能一辈子靠县长接济,总得设法活下去。

天无绝人之路,瞿伯伯说,我们得想办法。

在抗战时期,话剧是很流行的,也着实出现了不少优秀的剧作家和演员。

瞿伯伯说,人家爱看戏,我们就演戏给他们看。他居然异想天开地计划演话剧了。而且,他"居然"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我保守的父母,大家热烈地筹备演出了!

"红薯熟了!"

好戏开锣了!

"舞台"在一条街口搭起来了,我不知道舞台是怎么搭起来的,也许本来就有这么一个舞台,抗战时代的后方,话剧是人人人迷的娱乐。

男主角是我爸爸,女主角是我妈妈。

瞿伯伯是真正的幕后英雄﹣﹣他是制作人、前台经理、后台经理、布景、道具、效果、配音、服装、灯光,总之,一切的一切,由他一手包办。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编剧,兼导演!

现在回想起来,瞿伯伯真的颇有一些戏剧天才。这出话剧,实在"极具水准"呢!

大人们忙于演戏,孩子们可就乐极了。戏开演前,没有人管我们,我们大可尽情地玩乐,戏开演,更乐,看自己父母在台上演戏,那是多么光彩,多么过瘾的事.

我一直是最忠实的观众,他们演出几场,我看几场,看得我把台词都记得滚瓜烂熟。

我记得那出戏叫做《红薯熟了》。

故事讲一个小家庭,丈夫要出征,与妻子话别,妻子依依不舍,对丈夫说我正在煮红薯,等红薯熟了,吃了红薯再走,

窗外征集的号角响了﹣﹣瞿伯伯的配音。

丈夫虽然很焦虑,但还是与妻子滔滔不断地互诉衷情。婴儿的哭声传来(当然是瞿伯伯的配音),妻子进去哄孩子。孩子哄睡了,妻子又出来情话绵绵。

号角又响了,妻子说我进去看看红薯熟了没有,等了一会儿出来,说:"红薯还没有熟,但是快熟了!".号角又响了!一会儿孩子又哭了,妻子焦躁地进进出出,但红薯一直没有煮烂。

征集号角更响更急了!出征的丈夫,实在不忍心再待下去,不忍面对离别的场面,等妻子再进厨房的时候,越窗而去。

妻子手里捧着一盘滚烫的红薯上场,嘴中说:"红薯熟了!红薯熟了!"但是发现已经人去楼空,泪满眶,手一松,盘子破了,红薯落满一地。

婴啼声,号角声,马蹄声,啜泣声中幕下。

这出戏非但写出了夫妻深情,也把当时抗战的气氛写得淋漓尽致,小故事看大时代,实在是很成功的呢!

观众倒也十分踊跃,观众的反应也十分热烈,但是在看完戏后,大家就快乐地、满足地一哄而散,很少有人自由乐捐一些演出的经费。

因此,演了几天的戏,非但不能赖以赚出一些家用,连每天必须打破的盘子和那盘红薯,都无法筹钱去补充,也就只好真正落幕了。

我们这一路的"逃难",实在是高潮起伏,好戏连台。只会教书和念书的父母,为了谋生,简直施出了浑身解数。红薯、糍粑卖过了,粉墨登场也试过了。到此时,已经一筹莫展。这是我们无数次"山穷水尽"后,又面临到一次"行不得也"的困境。

好心的县长,看我们戏又演不成,强盗也抓不到,觉得我们弄到这个地步,确实与他管理不善有关。当下,就急忙替父亲和瞿伯伯安排了两份工作,热心地对我们说:

"不要再走了,留下来吧!"

事实上,我们已经走得太累了,经过县长一挽留,大家真的在剑河停留下来。这一停留,居然留了半年多。

抗战胜利了!

在"剑河"停留的一段日子,大概是我们流亡以来,最平静的日子了。母亲在这段日子中学会了做鞋子,我们三个孩子都有新鞋子穿了。父亲呢,他依旧忙忙碌碌的,有天,从邻居家抱回一个大牛角,原来他拜了个金石师父,学起刻图章来了。

父亲刻了一大堆牛角图章,兴犹未尽,有天,他采了一段竹节,用竹根做了个笔筒,他在竹筒上面,精心雕刻了两个大字:

劲节

是这两个大字触动了父亲的心事吧,那些日子,他闷闷不乐,连瞿伯伯的笑话,也不能逗他笑了。于是,母亲明白了,她说:

"你还是想去四川吧!"

"是啊!"父亲长叹着,"一百里已经走了九十里了!现在停下来真没道理。"

"可是,我们没钱呀!"

"从东安河里爬出来的时候,我们有钱吗?"父亲问,"比起那时候,现在不是强多了!"原来,在剑河,父亲还有些小收入呢!

于是,那几天,父母商量又商量,终于决定了:我们要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四川,一直走到重庆,这次,瞿伯伯不肯跟我们一起走了,他坚持要捉到强盗以后再走。但他祝福我们,当我们全家动身的那一天,他依依不舍地直送到城外,并为我们虔诚地念经祝祷!

我们又开始走了!

行行重行行,翻不完的山,走不完的路。

终于,我们到达四川省境了。

记忆中,进入四川后,我们就开始在翻山越岭。

走山路是很苦的,那些山虽然荒凉,却常有土匪出没。我们一来要担心毒蛇野兽,一方面要担心土匪。虽然我们身上都没财物,但是,如果象上次一样,被土匪连换洗衣服都抢了去,我们又没有个瞿伯伯会念经告状,那岂不是灾情惨重!

这样,有天,我们在山中走着。走啊走的,突然前面出现两个壮丁,抬着个担架,扭架上,一块白布连头带脚地盖住那躺着的人,默默地经过我们身边,走进深山里去了。父母有些疑惑,也不敢问什么。再走一会儿,又出现两个人,抬着蒙了白布的担架,走进深山里去。片刻,第三次,扭架又出现了……

山风吹在人身上,突然变得凉飕飕的。那沉默的抬扭架的人,那白布,那担架……不知怎的,一直让我们背脊发冷,这景象太诡异了。

终于,当又一个担架出现时,父亲忍不住问:

"怎么回事?有人生病吗?"

"生病?"抬担架的瞪了父亲一眼,"死了!都死了!抬到山里去埋!"

原来,这些都是运尸人,那白布下都是尸体,再经探询,才知道这整个山区,都正在霍乱流行,每天都要死一批人,每天都有更多的人倒下。山区贫困,抗战时药物又缺乏,只能眼看一个个人死去!昨天抬尸的,今天可能就成了被抬的!

父母毛骨悚然,面色凝重,带着我们,小心地趋避着那些尸体。整天,我们不停地遇到抬尸人,我和弟弟们,到底年纪小,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到了黄昏时,我父亲背着我小弟弟,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和麒麟这对双胞胎,看到已经是下山路了,就手牵手冲下山去。父母都落在后面了。到了出山口,我们两个,早已饥肠辘辘,放眼看去,正好看到一个小贩在路口卖担担面,有个担架放在路边,两个抬担架的正在吃担担面。面香绕鼻而来,我和麒麟,禁不起诱惑,就走过去,加入了那两个抬尸人,坐下来,各要了一碗担担面,我还很聪明地告诉小贩,母亲随后即至,会帮我们付钱。

我和麒麟,就这样大吃特吃起来,也不管这是疫区,也不管身旁就是尸体。等母亲赶来一看,吓得尖叫起来:

"啊呀!完了!完了!你们不要命了!万一传染了霍乱,连救都没救!"

母亲又急又气,拉起我就打了我一掌,又给了麒麟一掌,麒麟每挨打就哭,这时扯开喉咙,就哭个不停了。母亲骂,麒麟哭,旁边的小贩在发愣,有个尸体躺在脚边……就在这种怪异而混乱的情况下,突然,一阵"哪哩叭啦"的巨响,连珠炮似地响了起来,震动了整个山边,

"土匪来了!"母亲本能地喊,一把抱住麒麟。

"是枪战!"父亲说。"难道日军已攻到四川吗?不可能!"

话没说完,又一阵"噼哩叭啦"的巨响。小贩吓得蹲下身子,用四川话和抬尸人大吼大叫,拾尸人站起来,开始往山下的小镇中跑去……眼前一片混乱,我们吓得呆呆地站着,动也不敢动。

然后,有一群人从小镇里跑出来了,他们叫着,笑着,手里高舞一面国旗,同时,在放着鞭炮,原来那"噼哩叭啦"的巨响是鞭炮声呢!那群人一面放炮,一面大声嚷着:

"抗战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日本人无条件投降!无条件投降!"

父母呆征着,不敢相信。

好半天,父亲才抓住一个年轻学生细问。

真的,收音机已经转播了,抗战胜利了!

父亲大叫起来,抱着母亲狂跳,母亲又哭又笑,我们孩子们绕在父母脚前,也跟着大笑大叫……在那一瞬间,兴奋把什么都淹没了,连瘟疫的恐惧也没有了,全家人疯狂地拥抱着,疯狂地笑着,哭着,叫着:

"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

是的,我们终于走到了四川,终于赶上了胜利!我实在描写不出那时候欣喜若狂的心情,杜甫有一首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还有什么句子比这几句话来形容我父母当时的心情更恰当呢?好一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好一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还乡?不!虽然抗战已经胜利,虽然我们"逃难"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虽然我们全家都欣喜欲狂,但是,我们距离"还乡"的日子,却还远着呢!

【琼瑶(1938年4月20日—2024年12月4日),本名陈喆,出生于四川成都,原籍湖南衡阳,中国当代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1949年,随父母由大陆到台湾生活,中学时开始写作生涯。1955年以心如为笔名发表小说《云影》。1963年出版首部长篇小说《窗外》并成名。1964年出版长篇小说《烟雨濛濛》与小说集《六个梦》等作品。1975年推出长篇小说《在水一方》。1985年进入影视剧制作行业,推出的电视剧《几度夕阳红》大获成功。1989年出版自传《我的故事》。1990—1993年制作的电视剧《婉君》《梅花烙》等播出。1998年编剧并制作的电视剧《还珠格格》播出,后获第17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长篇电视剧。2001年编剧并制作的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播出。2024年12月4日琼瑶在家中去世,终年86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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