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不是会让您失望呢?"我怯生生问道,婆婆只是笑着摇摇头,那目光却温暖得让我无地自容。
泪湿故土
"我是不是会让您失望呢?"我怯生生问道,婆婆只是笑着摇摇头,那目光却温暖得让我无地自容。
我叫林小燕,八五年从师专毕业,在城里一所初中教语文。
那年冬天,经同事介绍认识了赵建国,一个从河南农村考上城里工厂的技术员。
头一回见面,他穿着藏青色的的确良衬衫,腼腆地说着河南话,手指因常年操作机床而布满老茧。
我爹娘本不同意这门亲事,嫌他是农村来的,家里条件差。
"小燕啊,你这大学老师不好找个城里干部?农村娃,往后吃苦的是你。"爹这样劝我。
可我就认准了赵建国这个老实人,他的眼里有光,让我看到了希望。
八七年初,我和建国领了结婚证,在厂里的礼堂办了简单的婚礼,放了几挂鞭炮,请同事吃了顿饭。
婚后半年,建国说想带我回老家看看。
"小燕,咱回趟家吧,我娘一直念叨着要见你。"建国一边擦着刚买的二八自行车一边说。
我心里打起了鼓。
城里姑娘嫁到农村人家,婆媳关系难处是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常谈。
单位里王老师就因婆家的事儿,三天两头红着眼睛来上班。
"建国,你妈会不会嫌我是城里人,不会干农活?"我忐忑地问。
建国摇摇头笑了:"我娘心疼人着呢,你放心。"
七月流火,正是麦收过后的农闲时节,我们踏上了去河南老家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挤满了人,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却赶不走闷热。
我抱着给婆家带的礼物——一条印花围巾、一瓶安宫牛黄丸和一台收音机,这可是花了我两个月工资。
列车缓缓驶入中原大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一块块农田像是大地的棋盘,金黄与碧绿交错。
"到了下一站就是咱家了。"建国搓着手,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我的心也随之起伏不定。
"建国的媳妇肯定是个好姑娘。"这是婆婆王翠兰隔着电话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里带着淳朴的乡音。
记得接电话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说错话让婆婆不满意。
火车站人来人往,建国说婆婆会来接,我四处张望。
忽然,一位戴着草帽的矮小身影撑着竹骨油纸伞快步走来。
天空飘着细雨,她将伞完全倾向我这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却被雨水打湿,粗布衣裳贴在身上。
"是建国娘吗?"我轻声问建国。
他点点头,冲着那边大声喊:"娘!"
"这雨来得不巧,回去路上别滑着。"婆婆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如同麦田里的沟壑,深刻而有故事。
她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一双手粗糙得像树皮,接过我手里的包时,我感受到了那份温暖的力量。
"这是俺儿媳妇啊?城里姑娘就是不一样,白净。"婆婆上下打量着我,眼里满是慈爱。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婆家在一个叫杨树湾的小村子,离县城有十里地。
我们坐上生产队的拖拉机,沿着泥泞的乡间小路颠簸前行。
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引来路边干活的村民驻足观看,几个小孩子跟在后面跑,喊着:"建国叔回来啦!还带了城里媳妇!"
我既紧张又好奇地张望着四周,这里的一切都与城里不同。
村口有棵大槐树,树下几位老人围坐在一起,见我们来了,都站起来打招呼。
"是建国回来了?这是媳妇吧?模样俊!"一位白胡子老人笑眯眯地说。
婆家是土坯房,青砖瓦顶,小院子用篱笆围着,院中一口水井,几棵葱绿的蔬菜整齐排列。
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门前的石阶被擦得发亮。
"进来吧,别嫌简陋。"婆婆引我进门,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
屋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用心。
土炕上铺着新洗的花布被面,八仙桌上摆着一套搪瓷茶具,墙上挂着建国的大学毕业照,是全家的骄傲。
"娘,这几年您瘦了。"建国心疼地说。
婆婆摆摆手:"哪有,今年收成好,日子比往年强多了。"
她转身从灶房端出一盆温水:"先洗洗手脚,歇一歇,饭马上就好。"
我偷偷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家,心里忐忑不安。
灶台上,一桌饭菜正冒着热气——红烧肉、清蒸鱼、拍黄瓜、白菜豆腐汤。
婆婆从锅里舀出一碗米饭,放在我面前:"建国说你喜欢吃鱼,这是村里老张家塘里刚捞的草鱼。"
我惊讶于这丰盛的饭菜,这在农村可是难得的奢侈。
"妈,您太客气了,平常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我连忙说道。
"第一回回来,当然要好好准备。"婆婆边说边给我夹菜,动作熟练而自然。
"尝尝这鱼,俺亲自去河边钓的,肉嫩得很。"婆婆期待地看着我。
我小心地夹起一块鱼肉,入口鲜美,不禁赞叹:"真好吃,比城里饭店的还香!"
婆婆脸上绽开了笑容,露出几颗金牙:"那就多吃点,别客气。"
一顿饭下来,我的碗里被夹了满满当当的菜,婆婆自己却只扒拉着几口干饭就放下了碗。
晚饭后,我拿出带来的礼物——丝巾、安宫牛黄丸和收音机。
"这是给您带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我紧张地递过去。
婆婆接过礼物,手都有些颤抖:"使不得,使不得,这得花不少钱吧?"
她小心地抚摸着丝巾,又把安宫牛黄丸拿在手里端详,最后对收音机更是爱不释手。
"谢谢小燕,太贵重了。"婆婆连连道谢,却将它们小心收进柜子深处。
我有些失落,以为她不喜欢。
建国看出我的心思,悄悄对我说:"我娘就这性子,见啥东西都舍不得用,等你住几天就知道了。"
夜幕降临,蛙声四起,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婆婆在炕上铺好被褥:"城里人睡不惯炕,这被子是新晒的,软和。"
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搪瓷盆:"夜里要上厕所,用这个,外面黑,别出去。"
这份细致入微的关怀让我心里一暖。
睡前,婆婆端来一碗红枣姜汤:"路上累了,喝点汤,祛祛寒气。"
那甜丝丝的味道,是我从未尝过的温暖。
夜里,我听见婆婆起床的声音,以为她是上厕所。
透过微弱的月光,我看见她从柜子里取出我带来的安宫牛黄丸,小心地分成几份装进小纸包。
"婆婆?"我轻声叫道。
她吓了一跳:"哎呀,吵醒你了?"
"您这是......"我好奇地问。
婆婆有些不好意思:"村东头的张老汉心脏不好,我想明天带些去看看他。还有李大娘的老伴儿,前些日子中风了,这药对他们有好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是我从未想到的情景。
第二天一早,鸡叫声把我从梦中唤醒。
推开窗户,晨曦中的村庄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田野上的露珠闪着光。
婆婆已经在院子里忙活开了,喂鸡、打水、生火,动作麻利。
"醒啦?睡得好吗?"她见我出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
"挺好的,婆婆起得真早。"我有些惭愧。
"习惯了,一辈子农村人,日出而作。"婆婆笑道,"来,洗把脸,吃饭。"
早饭是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配着咸菜和煎鸡蛋。
"我想跟您一起去看看村里的老人。"我鼓起勇气说。
婆婆有些惊讶:"你不嫌麻烦?"
"不麻烦,我想多了解您的生活。"我真诚地说。
婆婆眼睛一亮:"好啊,那吃完饭咱就去。"
吃过早饭,婆婆背上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分好的药和一些粮食。
我们沿着村间小路走去,婆婆向我介绍着路过的每一户人家。
"那是村长家,儿子今年考上了师范学校;这是赵家的地,种的是红薯;前面那口井是全村人的功劳,五十年代一起挖的......"
她的话语中满是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来到张老汉家,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屋内光线昏暗。
老人躺在炕上,见到婆婆来了,挣扎着要起身。
"别动别动,我给你带药来了,还带了儿媳妇来看你。"婆婆连忙上前扶住他。
"翠兰啊,又麻烦你了。"老人感激地说,目光转向我,"这就是建国媳妇?城里姑娘,真俊。"
婆婆把药交给老人:"按时吃,别忘了。"
又从包里拿出一小袋米:"给你熬粥喝。"
离开时,老人拉着婆婆的手不肯放:"你的恩情,我来世再报。"
婆婆摆摆手:"大伙儿都是乡里乡亲的,别说这些。"
一上午,我们走访了五六户人家,每到一处,婆婆都会送去关心和帮助。
村里人见到她,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敬重。
回家的路上,婆婆向我讲述建国小时候的趣事。
"建国念书可用功了,那时候没电,就点煤油灯读书,灯油贵啊,他就趴在窗户底下借着月光看。"
"有一年,他考了全校第一,回来高兴得直跳,说长大了要考大学,让我和他爹也跟着享福。"
婆婆的眼里闪着泪光:"他爹没等到那一天,建国上高中那年,下地干活时中了暑,没挺过来。"
我第一次听建国提起这些,心里一阵酸楚。
"后来建国真的考上了大学,全村人都来祝贺,可家里哪有钱供他读书?我就去县里卖血,一个月卖两次,凑学费。"
婆婆说这些时语气平淡,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婆婆......"我鼻子一酸,不知该说什么。
她拍拍我的手:"傻丫头,那都过去了,现在好了,建国有工作,又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我这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中午回到家,意外发现邻居李大娘已经在厨房帮忙做饭了。
"翠兰,我听说建国媳妇回来了,特意来瞧瞧。"李大娘笑着打量我,"果然水灵,和你当年一个样。"
李大娘五十出头,说话爽快,一边和面一边跟我唠家常。
"小燕,你可找了个好婆婆,全村没人不敬重翠兰的。"
见我好奇,李大娘放低了声音:"你是不知道,当年洪水,村里一半房子都淹了,翠兰家的粮食也被泡了,可她硬是分出一半给了受灾严重的几户人家。"
"还有王家那丫头,考上大学没钱交学费,翠兰偷偷送去三百块,那可是她卖了两头猪的钱啊!"
"最让人敬佩的是,这些年她供建国上学,多苦多难都自己扛着,从来不向村里人诉苦。"
听着这些故事,我心中的那位朴素农村婆婆形象变得高大起来。
午饭后,婆婆拿出那条我带来的丝巾,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么好的东西,我都不敢戴。"
"您戴上试试吧,肯定好看。"我鼓励道。
婆婆迟疑了一下,将丝巾系在脖子上,顿时整个人都亮丽起来。
李大娘惊叹道:"翠兰,你这样子要是早几十年,村里小伙子得排队上门提亲!"
婆婆红着脸,迅速取下丝巾,叠好放回盒子里:"哪能天天戴这个,得留着过年穿新衣服时配着。"
我看着她珍惜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富足。
那天下午,婆婆领我去看了建国的父亲。
村子东头的小土坡上,一块简朴的墓碑静静矗立。
婆婆跪下来,轻轻擦去墓碑上的尘土:"老头子,建国媳妇来看你了,城里姑娘,有文化,人也好。"
她絮絮叨叨地跟墓碑说着话,仿佛丈夫就在眼前。
我也跪下来,默默地向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公鞠了一躬。
回去的路上,我问婆婆:"您和公公是怎么认识的?"
婆婆脸上泛起了回忆的神色:"那会儿刚解放不久,我们村办读书班,他是老师,教我认字。他对我格外耐心,我就喜欢上了他。"
"结婚那天,村里人都说我嫁了个秀才,有福气。可日子哪有那么容易过,地里的活一样不少,他还总借钱买书,我心里有时也埋怨。"
"后来想明白了,人这辈子,能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不容易,日子苦点没什么,心里亮堂就好。"
我听着,忽然觉得自己和建国的故事,仿佛是他父母的重演。
晚上,建国和几个发小聚在一起,喝了点小酒,回来时满脸通红。
婆婆笑骂道:"看你那样,也不怕小燕笑话。"
建国憨憨地笑着:"好些年没回来了,兄弟们高兴。"
夜深了,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这两天的所见所闻。
起身喝水时,无意中看见婆婆轻手轻脚地取出那台收音机,拧开开关,声音调得很小,认真地听着新闻。
听见响动,她回头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睡不着?吵到你了?"
"没有,我就是起来喝水。"我走到她身边,"您喜欢听收音机啊?"
"嗯,能知道外面的事,建国爹在世时最爱听了,说这是个了解世界的窗口。"婆婆眼里闪着光。
"那您天天都听吧,别放在柜子里了。"我说。
婆婆摇摇头:"舍不得天天开,得省着电池用。"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根植于血脉中的节俭与善良。
第三天早晨,我主动跟着婆婆去田里看看。
七月的太阳火辣辣的,田地里绿油油的谷子正在拔节。
婆婆熟练地检查着庄稼长势,给我讲解着农作物的生长规律。
"种地啊,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啥时候播种,啥时候施肥,都有讲究。"
她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捏在手里:"你看这土,黏性刚好,是种庄稼的好土。"
我认真地学着她的样子,感受着泥土的质地,第一次这样贴近大地。
路过一片菜地,婆婆摘了几个新鲜的黄瓜:"尝尝,刚结的,脆得很。"
那黄瓜清脆爽口,带着太阳的味道,是城里超市买不到的新鲜。
回家路上,我们碰到村支书。
"翠兰啊,今年又种了多少地?"支书关切地问。
"和去年一样,一亩八分,够自己吃了。"婆婆回答。
支书转向我:"建国媳妇,习惯农村生活不?"
我点点头:"挺好的,婆婆照顾得很周到。"
支书笑了:"翠兰这个人啊,村里的顶梁柱,多少人有困难都是她帮忙。你有这样的婆婆,是你的福气。"
这一天,我跟着婆婆去村委会领了化肥。
回家时,婆婆把一袋分成两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送给了村里一个寡妇家。
"她家孩子刚上初中,家里困难,帮帮她。"婆婆简单地解释道。
在农村的最后一晚,婆婆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特意杀了只鸡。
"明天就走了,多吃点。"婆婆往我碗里夹着鸡腿。
饭后,我帮婆婆洗碗,看着她布满老茧的双手,心里满是敬意。
"婆婆,您为什么对村里人这么好?"我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婆婆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没什么为什么,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互相帮助吗?村里人对我也好,建国上学时,收麦子大家都来帮忙,我卖血那会儿,邻居给我送鸡蛋补身子。"
"世上没有光靠一个人能过好的日子,都是靠大伙儿互相扶持。"
她的话朴实无华,却字字珠玑。
临睡前,婆婆塞给我一个布包:"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别嫌弃。"
我打开一看,是几条婆婆亲手绣的手帕,针脚细密,花样精致。
"这是我冬天织的,想着总有一天儿媳妇会回来,就准备着。"婆婆腼腆地说。
我紧紧抱住她:"谢谢您,婆婆,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第二天一早,婆婆早早起来准备了早饭,还包了一袋子鸡蛋饺子:"在路上吃,别饿着。"
临别时,婆婆硬塞给我们一个信封:"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一点钱,你们拿着添置家具。"
建国坚决不肯要:"娘,您留着自己用。"
婆婆急了:"我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你们年轻人成家,需要的地方多。"
经不住婆婆的坚持,我们只好收下,答应会好好用在需要的地方。
村支书开着拖拉机送我们去车站,婆婆站在村口,一直挥手目送我们离开。
在她渐渐远去的身影中,我看到了一种伟大而朴素的力量。
火车上,建国告诉我信封里有整整八百块钱,那是婆婆养猪卖粮几年的积蓄。
"我娘就这样,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要把好东西给别人。"建国哽咽着说。
我打开手帕,发现里面缝着一张小纸条:"小燕,你是个好姑娘,以后有空常回来,家里永远欢迎你。"
望着窗外飞逝的麦田,想起这几天的点点滴滴,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乡村,更不是我担心的窘迫场面。
这里有朴实无华的爱,有根深蒂固的情谊,有支撑一个家不言苦难的坚韧。
我终于懂得,建国身上的那份执着与温厚,正是源自这片土地,源自这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回城前,我对婆婆说:"妈,我会常回来的。"
那一刻,我不再是局外人,而是这片土地的女儿,这个家的一部分。
回到城里,我把婆婆的故事讲给了我爹娘听,讲述了那个朴素却伟大的女人如何用一己之力支撑起一个家,如何在艰难中保持善良与尊严。
爹娘听后沉默了许久,爹最后说了一句:"咱们家闺女,嫁对人家了。"
两个月后,我和建国用婆婆给的钱买了一台缝纫机,又添置了些家具。
我还学着包饺子,虽然怎么也包不出婆婆那样好看的褶子。
第二年春节,我们又回了婆家。
一进村,就看见婆婆戴着我送的那条丝巾,站在村口等我们。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找到了第二个家。
多年后,我和建国带着孩子定期回乡下看望婆婆。
我常常想起第一次回婆家的情景,那朴素的土房,淳朴的乡亲,还有婆婆淋雨也要把伞完全倾向我的举动。
那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一颗真诚的心,一个温暖的家。
农村与城市的距离,其实并不是隔在路途上,而是隔在人心里。
只要心连着心,再远的距离也会变得很近。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