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0年8月的一个下午,高考揭榜日。老家矿区的广播站反复播报着考上大学的名单,我许大明的名字被念了三遍。煤矿的喇叭里传出我的名字时,正在井下作业的父亲据说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算多算少
"叮"——一条短信通知,三十万元入账。备注:周叔叔,周阿姨。
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刺眼,我盯着那一行数字,仿佛看到了煤油灯下的苦读时光。
窗外是九十年代初省城的霓虹,斑驳陆离。明天我许大明就要结婚了,而这笔钱,来自我大学同学吴建国的父母。
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夏天的情景。
那是1990年8月的一个下午,高考揭榜日。老家矿区的广播站反复播报着考上大学的名单,我许大明的名字被念了三遍。煤矿的喇叭里传出我的名字时,正在井下作业的父亲据说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我们家住在矿区的筒子楼里,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墙上贴着发黄的报纸。门帘是母亲用废旧衣服缝的,门口放着父亲每天洗煤矸石的木盆。
喜讯传来那晚,父亲难得买了二两散装白酒。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满手的老茧端着粗瓷碗,醉醺醺地说:"大明,咱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你爷爷那辈子没见过文化人,你爹就是个挖煤的,现在咱许家终于有人能坐办公室了!"
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笑着数落他:"喝什么酒,钱要省着给大明上大学用。"父亲摆摆手:"咱不能穷了志气,今天这酒,值!"
那时的高兴劲儿,就像过年放了一挂二踢脚,噼里啪啦地在心里炸开了花。
可天不遂人愿,入学前一个月,父亲随一个抢修小组下井处理水患,发生了塌方。当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走了,胸口还压着一块煤矸石。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哭得那么厉害,她抱着父亲的工作服,整夜整夜地坐在炕头。
矿上给了五千块钱的抚恤金,算是当时不小的数目。母亲含泪将准备的五百元学费塞给我:"去省城,好好念书。你爸这辈子就盼着你有出息。"
那张发黄的五百元大团结,是母亲从枕头底下的铁皮盒里拿出来的,边角都磨圆了。
开学那天,我背着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两件补了又补的衬衫和一本高中奖状。站在金碧辉煌的省城火车站,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五百元,在矿区可以撑很久,但在这座城市里,我不知道能熬多久。
报到那天,我揣着五百元站在校门口,茫然不知如何度过四年。宿舍费、书本费、生活费……每一项都像大山一样压在我心头。
"许大明!老乡!"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吴建国,我高中同窗,一个圆脸膛、说话爽快的小伙子。在矿区中学,我们是同桌,经常一起去学校旁边的小溪摸鱼,一起在山坡上放羊。
"你家不是在省城吗?"我问。
"对啊,我爸在东风机械厂当车间主任,家就在厂子附近。"吴建国拍着我的肩膀,"听说你爸...节哀啊,老许。"
我低着头没说话,心里一阵酸楚。
吴建国像是看穿了我的窘境,拉着我的胳膊说:"许大明,你就住我家吧,反正学校离我家不远,坐11路公交车就到了。省钱!"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这份好意。
"别犯轴,咱俩谁跟谁啊!"吴建国不由分说拖着我去了他家。
吴家住在东风机械厂的家属院里,一栋五层的红砖楼,三居室的楼房,在当时算是不错的条件了。客厅里摆着一台14寸的牡丹牌彩电,茶几上有一个仿古电话机,墙上挂着吴建国的全家福。
"爸,妈,这是我同学许大明,就是我常提起的那个学习特别好的。"吴建国介绍道。
吴叔叔四十多岁,国字脸,浓眉大眼,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他穿着蓝色的确良工装衫,胸前口袋里插着两支英雄牌钢笔。吴阿姨个子不高,梳着短发,脸上总带着微笑,穿着一件碎花布衣服,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和面。
"来来来,快进来坐。"吴阿姨热情地招呼我,"建国常在信里提起你,说你特别能学。"
吴叔叔递给我一支"大前门"香烟,我连忙摆手:"叔叔,我不会抽烟。"
"好小伙子,不抽烟好。"吴叔叔点点头,收起烟盒,"建国说你家在矿区,是吧?哪个矿?"
"太阳沟煤矿。"我答道。
吴叔叔眼睛一亮:"太阳沟!我老家就在附近的石板沟!我年轻时在太阳沟当过两年机修,后来才调到省城的。你爸是许志强吧?"
我惊讶地点点头:"叔叔认识我爸?"
"认识,当然认识!"吴叔叔激动地拍着大腿,"你爸是太阳沟出了名的技术好,人也实在。那会儿我刚去矿上,对井下不熟悉,有次差点出事,是你爸把我拉出来的。"
听到这些话,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孩子,节哀。"吴叔叔拍拍我的肩膀,声音低沉,"你爸是好样的,是咱矿区的英雄。"
吴阿姨端来一碗刚煮好的鸡蛋面,热气腾腾:"来,先吃点垫垫肚子。"
面条上卧着一个溏心蛋,浇了香葱和猪油,香气四溢。这是我来省城后吃的第一顿饭,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味道。
就这样,吴家挪出了书房给我住。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桌,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起初我一个劲地推辞,吴叔叔只说:"孩子,安心住下,都是一个矿区出来的,你爸救过我的命,这点小事算什么。"
在吴家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温暖的时光之一。
大一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吴阿姨用纺织厂发的废料给我做了一床棉被,还有一双厚厚的棉鞋。她总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把这些东西悄悄放在我床头。我常常晚上回来,发现枕头底下多了十块、二十块的零花钱。
一次,我值了通宵的自习回来,发现书桌上放着一个保温瓶和一个饭盒。打开一看,是热腾腾的稀饭和几个咸菜。吴阿姨留了张字条:"夜里冷,多穿点。饿了喝点粥,别累着。"
那一刻,我差点落泪。自从父亲走后,再没人这样关心过我。
吴叔叔知道我家庭困难,给我介绍了厂里的周末兼职,在工厂的资料室整理图纸,每月能有四十元补贴。那时的四十元,可以买二十斤大米,或者五六本教科书。
"大明啊,你手头紧就跟叔叔说,别憋在心里。"吴叔叔经常这样说,"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一家人。这三个字像一块温热的石头,烫在我心头。
三年里,我和建国同进同出。他性格开朗,爱交朋友,常常把同学带回家打牌、聊天。而我则性格内向,大部分时间都在自习室或图书馆。建国笑称我是"学霸",而他自己则是"及格万岁"。
每逢周末,吴家的餐桌上总会多一些菜。吴阿姨会做红烧排骨、清蒸鲫鱼、酸辣土豆丝,还有我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汤。那时候肉不多,吴阿姨总是夹到我碗里:"大明,多吃点,长身体。"
吴阿姨是纺织厂的工人,每天要站八小时,但她从不抱怨。下班回来,她还要洗衣做饭,照顾一家人。我常在夜深人静时听到厨房里传来缝纫机的声音,那是吴阿姨在给我和建国做衣服。
每次假期回家,母亲总会让我带些山货给吴家。腊肉、干菜、野蘑菇,都是矿区特产。"妈,这些东西太珍贵了,留着咱们吃吧。"我劝说。
母亲却说:"人家待你如亲子,咱不能忘本。你爸以前总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大学四年,我没花家里一分钱,全靠兼职和吴家的接济度过。毕业前夕,我拿到了省设计院的录取通知书,母亲在电话那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孩子,你爸要是在,该多高兴啊。"母亲哽咽着说,"留在省城好,好好干。"
毕业后,建国去了南方的广州,那里刚刚开发,机会多。我留在省城设计院,工作稳定,每月有九十多块工资。九十年代初的省城,正在飞速发展,到处是工地和新建的楼房。
工作第二年,我认识了厂长女儿王丽芳。她在省图书馆工作,爱看书,性格温柔。一次馆际交流活动中,我去图书馆帮忙整理图纸资料,她主动过来搭话,说很欣赏我的字。
丽芳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不像其他干部子弟那样骄纵。她喜欢穿淡蓝色的连衣裙,戴一副细框眼镜,说话时习惯轻轻推一下镜框。每次约会,我都会带她去吃街角的牛肉面,那是省城最普通的小吃,但她从不嫌弃。
恋爱两年后,我们决定结婚。丽芳的父亲是机械厂的厂长,家境优越,但他们从不摆架子。丽芳的母亲知道我家的情况后,主动提出婚礼从简。
"大明是个好孩子,踏实肯干,有前途。"丽芳父亲在家宴上对亲戚们说,"比那些整天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强多了。"
婚期将近,我忙着置办婚事,几乎忘了吴家二老的存在。这期间,我租了一套新房,攒钱买了基本家具,还特意去商场看了电视机和冰箱,打算等发了年终奖再买。
虽然建国不在省城,但吴叔叔吴阿姨常打电话叫我回去吃饭。有时我应酬多了,就推脱说加班,心里总有些愧疚。
结婚前一个星期,我回了趟老家,将婚礼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已经从矿区搬到了县城,住在一个小平房里,靠给人缝缝补补为生。她听说我要结婚,高兴得合不拢嘴,拿出了压箱底的两百块钱给我。
"妈,你留着用吧,我工作了,不缺钱。"我推辞道。
"拿着,这是妈的心意。"母亲硬塞给我,"你结婚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当妈的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看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和花白的头发,我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妈,等我安顿好了,接您去省城住。"我握着母亲粗糙的手说。
"不用,不用。"母亲摆摆手,"我在这住惯了,认识的人多。你们年轻人过你们的,别管我。"
回省城的路上,我想着这些年的变化,心里百感交集。记得刚上大学那会儿,我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衬衫,揣着五百块钱,忐忑不安。现在我有了工作,有了未婚妻,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家了。这一切,都离不开吴家的帮助。
结婚前夜,我正在新房里收拾东西,手机突然响了。是建国从广州打来的。
"老许,过得咋样?明天就结婚了吧?"电话那头,建国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挺好的,就是可惜你来不了。"我有些遗憾地说。
"工作走不开啊,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机会多,竞争也激烈。"建国笑着说,"对了,查查你的账户。"
"什么?"我有些疑惑。
"别问了,查查你的建设银行卡,我爸妈给你的结婚礼物。"建国神秘地说。
挂了电话,我打开了刚收到的短信。看到那个数字时,我惊呆了——三十万元!这在九十年代初,是一笔巨款,足够在省城买一套不错的房子了。
我的手在颤抖,眼眶一下子湿润了。这些年,吴叔叔吴阿姨待我如亲生儿子,我心里一直记着,却从未想过他们会给我这么大的一笔钱。
第二天清晨,婚礼前我冒雨赶到吴家。小区里的法国梧桐叶子被雨水打湿,往下滴着水珠。吴家楼下的自行车棚里,吴叔叔那辆二八大杠还在老位置上,车筐里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敲开门,吴叔叔穿着那件我熟悉的褪色蓝工装,正在厨房里煮稀饭。吴阿姨围着围裙,在案板上择菜,看到我进来,惊讶地说:"大明,大喜的日子怎么来了?"
"叔叔阿姨,这钱太多了,我不能要。"我直截了当地说,声音有些哽咽。
吴叔叔点燃一支"红塔山",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大明,坐下说。"
我坐在那张熟悉的沙发上,心情复杂。沙发扶手上还垫着那块我用过四年的毛巾。
"这些年,看着你从矿区娃娃长成设计院的栋梁,我们打心眼里高兴。"吴叔叔吸了一口烟,"记得你刚来省城那会儿,瘦瘦小小的,话也不多,每天抱着书本泡图书馆。现在出息了,找了个好对象,我和你阿姨比自己儿子结婚还高兴。"
"可是叔叔,三十万太多了..."我还想说什么。
"不多,一点都不多。"吴叔叔打断我,"这钱是我和你阿姨这些年的积蓄,还有厂里的一些奖金和分红。本来想给建国在广州买房子,可那孩子在那边已经安顿好了,有单位分的宿舍,也不差钱。"
"你比亲儿子还亲,这钱给你我们才安心。"吴阿姨从厨房端出一碗刚熬好的鸡汤,那是我最爱喝的味道,"你爸当年救了你叔叔,这些年你叔叔总念叨着要报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算多算少,就这样吧。"
吴叔叔用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大明啊,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从来没让我们操过心。今天你结婚,我们不能什么都不表示。这钱你拿着,买套像样的房子,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这对朴实的夫妇,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们的白发比我记忆中多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但眼神依旧慈爱温和。
"叔叔阿姨,我..."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去吧,新娘该等急了。"吴阿姨笑着擦掉我脸上的泪水,"晚上带丽芳回来吃饭,我特意做了红烧肉,都是你爱吃的。"
我抱了抱吴叔叔,又抱了抱吴阿姨,转身快步走出门去,生怕他们看到我止不住的泪水。
婚礼那天阳光明媚,仿佛老天都在祝福我们。丽芳穿着简单的白色婚纱,美丽动人。婚宴上,吴叔叔代表我这边的亲友讲话,他说:"大明是个苦孩子,从小吃苦耐劳,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我和他阿姨比自己儿子结婚还高兴。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婚后,我用那笔钱在省城买了一套100平米的房子,离单位和吴家都不远。每个月工资发下来,我都会拿出五百元寄给母亲,再拿五百元给吴家。吴叔叔吴阿姨从不花,总是默默存起来,说是要留给我们的孩子。
"这钱是我们的养老钱,不用了。"吴叔叔总是这么说,把钱又塞回我口袋。
一年后,我和丽芳有了儿子,取名许向阳,寓意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刚出生的小家伙皱巴巴的,哭声洪亮,像极了吴叔叔的中气十足。
吴阿姨每天下班后都会来我家帮忙,教丽芳怎么照顾孩子,怎么煮奶粉,怎么洗尿布。她说:"我带建国的经验都用上了,这孩子壮实,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如今,每逢周末,我都会带着向阳去看望吴叔叔吴阿姨。小家伙一见到他们就兴奋地喊:"爷爷奶奶!"吴阿姨总会偷偷塞给他糖果和小零食,像当年塞给我钱一样悄无声息。
有时候,向阳会问我:"爸爸,为什么吴爷爷吴奶奶不姓许啊?"
我摸着儿子的头,温柔地说:"因为爱不分姓氏,亲情不需要血缘。"
母亲去年也搬到了省城,住在我们隔壁的小区,经常和吴阿姨一起去早市买菜,一起带孙子。两位老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亲如姐妹,常常一起说笑,一起回忆过去。
前几天,建国从广州回来探亲,带着一身的南方口音和时尚打扮。我们坐在吴家的餐桌前,喝着啤酒,聊着各自的生活。
"老许,当年要不是你住我家,我高数肯定挂科。"建国笑着说,"现在想想,咱们这交情,比亲兄弟还亲啊。"
我举起杯子:"建国,谢谢你,谢谢叔叔阿姨。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
吴叔叔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算多算少,都是缘分。"
人世间,真情最难得。那笔钱的数目早已记不清,但那份情,却永远铭刻在心。
算多算少,就是一家人。
来源:风偷走了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