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推荐|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中篇小说)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5-06 10:54 5

摘要:小提琴家去世,她生前的神秘资助者和她女儿之间开展了一场漫谈。资助者感怀于小提琴家“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道出她生前对于艺术的追求与物质的留恋,同时提出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艺术家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在艺术上的臻善臻美?面对金钱,艺术的价值与信仰又是什么?

【 推 荐 】

小提琴家去世,她生前的神秘资助者和她女儿之间开展了一场漫谈。资助者感怀于小提琴家“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道出她生前对于艺术的追求与物质的留恋,同时提出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艺术家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在艺术上的臻善臻美?面对金钱,艺术的价值与信仰又是什么?

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

朱秀海

不知何年何月,一座漂亮的跨海大桥出现在海螺岛和大陆之间的海面上。大桥长达二十余公里,呈美丽的S形旋转,远远望去如同一道高悬于海天之际的彩虹。

八九点钟的光景,一辆黑色林肯加长版高级轿车就驰过了跨海大桥,没有按一般情景沿环岛公路向右驶向西海岸的繁华闹热,而是在桥头处向左驶入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匝道,又绕了一个360度的弯,盘旋下了公路,颠簸着向海螺岛东北部一片绿色波涛般的雨林驶了进去。

加长版林肯很快就不见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它出现在一条曲折的林中柏油路上。它一直往前开,直到柏油路的尽头,被一个坐在别墅区大门前岗亭里打瞌睡的保安拦了一下,马上被放行。接着它向小区深处驶去,终于驶进了一座距海边只有百米之遥的小院,在院中一幢西班牙式小别墅前的花坛旁停下来,车身直接堵死了花坛两侧步道中的一条。

暮春的清晨,小别墅门前不大的院地里盛开着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儿。别墅只有两层,占地面积不大,透过一楼落地窗可以看见居住在这里的女子已匆匆穿上了一件出门才会穿的米色长风衣,要走时又在一面可移动的客厅穿衣镜前用心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妆容(虽然是精心做的但仍能看出一点匆忙),透过身边那面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落地窗,她回头一眼就瞧到了停在院地里的林肯轿车。

这个年龄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女子怔住了。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子一样,她的形象还介乎成熟的职业妇女与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之间。也就是说,她的全部形体,包括纤细的腰肢,挺拔的背部,没有过度发育的胸,连同那张有点像法国画家安格尔自画像一般丰润、饱满的面庞,都表明她还是一个没有被生活深度折磨过的青年;但她脸上那一对显得暗淡和幽伤的眸子,一只不经意上翘的唇角显示出的心情的焦灼与烦躁,却又清楚地在她身上写满了痛苦和憔悴的符号,让她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不少。

早餐时一切还都很好,她的心情如同雨后乍晴时从厚重的云间泄漏的阳光,将海面上——不,内心——的一切都照亮了。早餐很简单:一袋牛奶,几片面包,还有几片生菜拌的沙拉。她就餐的速度很快,一个人在家时她就是这样,只有到了外面的世界和别人一起就餐时女孩子才要做淑女态,一片生菜叶也要吃十分钟。早餐后她细心地补了一下妆,不是正式演出,只是彩排,当然不需要浓妆艳抹,但淡妆也要精致,毕竟这是距离她心目中那个一直存在的光辉的点更近的一步。接着她就接到了目前供职的本市乐团团长的电话,开始时没觉得什么,想到团长也太操心了,她知道今天的彩排对她意味着什么,团长不用这么三番两次地给她打电话。但只听了两句就觉得意思不对了,原来团长来电话不是督促她早点出发,最好提前一点赶到剧场,团长是告诉她今天的彩排取消了,到了这时她仍然没想到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彩排之所以取消是因为团里原先打算为重点推出她,安排的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被艺委会再三讨论后推迟了。团长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又马上急急地说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对于女子是个挫折,也知道女子本人对这场专为推出她准备多时的演奏会的期望值有多高,听到推迟的决定她会难以接受,毕竟她已经等了近十年,才等到团里终于认为应当轮到她的时刻,然后为了准备这场演出,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熬过那么多难以计数的白天和夜晚。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没有资金支持的演出就像没有父母照顾的幼儿,很容易夭折的。为了这场有可能让她一举成名的演出,团里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包括他这个团长在内除了没向人下跪外什么丢脸的事都干了,可结果竟还是如此,他自己也很遗憾。接下来他感觉到了女子的沉默,言犹未尽似的又开了口,还多了一点激烈,但还是安慰电话这一端已被搞得心碎一地的女子,说今年的机会虽然仍不成熟,但团里不打算放弃她,首先他和团艺委会的全体成员仍认定她是本团目前艺术水平最为成熟的青年大提琴演奏家,仍然认为和团里其他几位与她同时崭露头角的青年人相比,她是最具大艺术家潜质,因而最有前途最值得花气力的一个,刚才说的不是取消只是推迟,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打算,不,决定,将她的个人独奏音乐会推迟到明年再行安排,就是不想放弃她,所以他认为她也不应该自我放弃。电话打到这时,双方忽然都不再说话了。团长那边是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这时才知道其实无论他说什么不说什么都无法给予失望者以真正的安慰,甚至还模糊地意识到了,自己最后的一番话不但不能减轻年轻的大提琴手的悲伤,反倒有可能因为他暴露了事件的真相连同它残酷的底色愈发加重对方的绝望。事实上放下电话后年轻的艺术家想到的就是“残酷”二字,当然还有绝望,她没想到却已经在深深体验它。不是她的艺术造诣达不到团里为她举办一场个人专场音乐会的水平,事情和艺术水平毫不相干,而偏偏是一个与艺术水平最不相干的原因毁掉了她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演出。同样还是因为它,她甚至都不能责备任何人,从团长到团艺委会的每一位老艺术家,照团长电话里的意思其实都非常认可她,也都为她能够成功地走上那个灯火璀璨的舞台用尽了力量,想尽了办法,还有可能真像团长说的那样还低下身段去求过人,但事情仍旧没有取得大家期望的结果,于是他们便一起撒开了手。正是这最后一点让她心里一瞬间深深充满了绝望。是的,团长说到了明年,但她早就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既然今年煮熟的鸭子都能飞掉,明年她又有什么理由能让自己相信她还有机会?团长那样讲无非是想安慰她,不让她也不让自己过分尴尬。但是电话完了,尴尬仍在,一个更为可怕的未来已在她心里如同冰山从海面上耸出一样清楚地显露出来:失去今年这个机会,她可能终生都不再会有机会了,只要那个和艺术水平无关的障碍没有消失,她就没有机会,而它又是不会凭空消失的。接下来她马上想到自己还这么年轻,艺术生命就接近终结,不,已经终结,那以后的几十年,她又该怎么活?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车辆驶进院里来的响动,一扭头就看到了那辆已经很旧了的林肯牌豪车,和一个正在慢吞吞地从司机座位上下来的男人。啊,是个老人。此时她仍在咀嚼方才的信息,只有失去之后她才越发痛切地感受到这次个人专场音乐会对她一生的意义。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能够拥有这样一个机会,那些曾经应团长邀请答应会莅临本市观赏她的演奏会的大人物就会发现自己是一颗多么炫目的艺术新星,却一直被埋没在这座四线海滨小城的一个不值一提的乐团里。她素来崇拜这些泰斗级的人物,他们大都是国宝级的音乐人,其中不止一位还被业界认为是国宝级的伯乐。伯乐的命运就是发现千里马,而她认为自己就是。那时只要他们中的一个对她有一次眷顾,她的人生就会与以往的全部岁月不同。那时的她就会从本市走上国家乃至全世界最辉煌灿烂的舞台吗?每一个从小就想成为艺术家的人不是都有这样一个大舞台之梦吗?当然过去她对此想都不敢想,但她实际上还是在想啊,谁知道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受上天垂怜,全世界所有光辉灿烂的舞台都在向她敞开怀抱。她将成为这些舞台——不,是全世界——最光彩夺目的大提琴演奏家。可是这个不时会有零星小雨落下来的初秋的早晨,她人生的天空像海上的天空一样阴晴不定,却来了这么一个电话,几乎像轻风吹落一片枯叶一样毁掉了她的一切梦想。最令她悲痛和烦躁不安的是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刻大哭一场。她是那么想哭可是又刚化好了妆,这个妆也是为了那场已经不再会举办的演奏会准备的,是通向那个演奏会的漫长道路中的一个小小细节。她已经失去了演奏会却仍然因为害怕弄花了妆容不敢痛哭一场。下一个烦恼就是她居然会在自己最不幸的一天看到了一辆她不熟悉、过去从没有见过、今天更不想看见的林肯车,也没有人知会她一声,就直接开进了她家的院子。啊,院门是坏的,她一直记得,要修却没有时间去修,因为她要准备演奏会!大概昨天夜里的风雨太大,把两扇门全刮开了,她心里只惦记着今天的彩排,竟没有走出去把它们锁上。

她乱云翻滚般想着这一切,眼看着那个仿佛过了很久才把车门打开的老人下车,远远地站在雨后湿漉漉的院地上,透过屋门的玻璃看到了门后的她。

……

“你好。”

“啊。你好。”

女子干脆走出屋门,用奇怪和诧异的目光盯着老人看。这个早上她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不想见这个衣着保守却考究的老年男子。瞬间她心里泉水一样涌出了许多话想阻止他向自己走过来。你是谁?怎么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把车开进了我家院子?

“啊,对不起。这里是夏如花女士的家吗……我没走错吧?”

女孩子微微吃了一惊,却没有十分吃惊。毕竟先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原来你是……是的,不过我妈妈她去世了。”

她有理由认为这是母亲的又一位铁粉。因为这个男人下车后并没有马上向她走来,直到听完她的话,他才有点不利索地原地转向身后的另一扇车门,拉开它,从中很费力地取出了一大捧花。

啊,好大的一捧白色的百合花啊!她差一点被惊到!母亲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偶像和人生的楷模。她之所以走上艺术之路完全是因为母亲。但这位她从来没见过的男人——老男人也是男人——给母亲带来这么一大捧白色的百合花,还是让刚刚遭遇不幸的她微微战栗了。

“我……对不起。你能让我先进去吗?你瞧,又下起雨来了。”老男人说,用一只手很不容易地抱稳了那一大捧花,另一只手向身后摸索着找拐杖。他是什么时候把拐杖从车里拿出来的?不知道。

女子没说话。她还在想要不要让他进来。不,直到此时她仍然打定主意不让他进入这个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家。

“你和她长得太像了。呵呵。我来晚了,虽然是有原因的……我也不愿意做一个不速之客。但是……我没有你们家的座机电话,也打听不到你的手机号码。”

现在她越发相信老男人是母亲的一位未曾谋过面的铁粉了。有些粉丝就是这样,艺术家活着的时候从不露面,艺术家一旦过世他们却像埋藏了一千年的文物出了土一样意外地在家属和世人面前现身。这时人们才会发出惊叹:原来他也是她的粉丝哪!过去我们都不知道……但她仍被今天早上的悲痛和烦躁困扰着,心里在想那也不能因为这个,你就以为自己有权利随时闯进别人的家吧?

老人两道灰白浓眉下有一双苍老却仍旧十分锐利的目光。女子意识到对方看出了她神情中因为他不通报就把车开进她家院子而显露出的不快,以及由于自身的烦躁而对他的不期而至萌发的强大的拒绝之意。

“对不起。我知道有点冒昧……可是你瞧,外面没地方停车。而且,你们家的院门开着……我以为我可以开车进来的,所以就开进来了。”

女孩子此刻用一双幽怨的、要哭未哭的眼神望着他。你以为你可以开进来就开进来了?好吧。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一时间她又想到母亲已经过世半年,想到当初可是来过不少人。有人不无嫉妒地说,母亲死时可谓是备极哀荣啊。市长、局长、县长、区长……甚至还有一位北京的名人,都到过这个隐藏在海螺岛东北角海岸边的小院,他们也都带来了大捧的花,白色的玫瑰,白色的菊花,白色的康乃馨,白色的……和老人怀抱中一样的白色的百合花,但都没有老人怀里这一捧大。他们来吊唁,说着哀伤的话,赞颂逝者的艺术成就,同时也都没有忘记——不,所有人总会从一开口就高调说明他们都是代表着各种层级的机构来的。粉丝们也来,但毕竟隔着海,来得不多,倒是有人在网上为母亲设了灵堂,不少粉丝去那里献花、留言,诉说他们被母亲的艺术感动的往事,表达哀悼之情。但这件事的热度早过去了,至少这是她的感觉,到了今天就连当初那些最悲痛的粉丝也都淡忘了母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知为什么她会想起母亲葬礼上一位佛界大师念颂的偈子。论起来,今天这位从大陆过海而来的粉丝才是真正的铁粉,他非常可能是母亲葬礼半年后唯一一个还记得住她的去世特地跑到家里来表示哀悼并送来这一大捧百合花的人。

不过她今天真的不想关心,也不欢迎任何人到家里来,即便他带来了多么大一捧白色的百合。她有自己的麻烦要一个人去咀嚼和承受。

“对不起,您如果真是为我母亲来的,花我可以代过世的人收下……母亲走后家里就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了。平日里我不喜欢请陌生人进家里坐。请您原谅。”

老人眉眼间的表情显示,他对自己被如此明白无误地拒之门外有点意外,但同样明显的是他也并没有被面前这位女子的严词峻色吓倒。他想了想才说:

“都半年了,我一直住院,今天好不容易出院,想着一定要来家里一次……看看她,也看看你。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老了,你大概不会担心我一个老人家还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对了,我刚才说想到家里来,再看她一眼,是有原因的。网上的照片都不清晰。另外,我还有一些事情,想对你、对她、对我自己都有个交代。”

女子心中又起了诧异,连同一些新的不解。“您老……还有话对我交代?”

“是的。”老人再次肯定地说。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就软了下来。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母亲的一生。母亲生前获得了她作为一位盛名早著的小提琴演奏家在人间应当享有的光荣和尊敬,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但是……像每个时代的女性艺术家一样,她的人生中也有黑暗的部分,虽然作为女儿知道得不是太多,也不具体。太具体了她和母亲也都不愿意吧。就这么想着,她已经转过身去,却没有把已经打开的门关上。那门半敞着,无意却准确地表达了她此刻的真实心情:如果老人仍想进来,就进来好了。但这不表明是她改了主意。当然他自己改了主意更好。

她虽然没回头,但还是意识到了——老人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过了屋前一段湿漉漉的地面,到了门廊下,小心地、很绅士地把在雨地里弄脏的鞋脱下,自己换上一双供男客来时换的布拖鞋,一只手在身下的鞋凳上撑着,用力使自己重新站起。原来他的身体坏到了这个程度!女子回头看到了这一切,一时间甚至起了念头:靠他一个人很可能站不起来了!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轻轻地缓了一口气,才将屋门完全打开,小心地迈过门槛走进去。

进门就是厅,面积不大,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看就知道别墅建起的年头已经不少。母亲的遗像还在,不少地方残留着当初这里布设过灵堂的痕迹。女子一直想彻底收拾一下,去除这些痕迹,让自己的生活重新回归日常。为了准备演奏会她还没来得及做呢。没想到方便了这位迟到的吊唁者,让他一进门抬头就望见了母亲的遗容。

这时好奇心水一样悄然涌来。人即便到了人生最晦暗的日子仍然保留着强烈的好奇心吗?她甚至对自己此时的心态生出了喟叹。事实上这种好奇心是从她对母亲一生的好奇延伸过来的。想看看这个老男人——还是应当尊称为老人——进屋后的表现,以及他和母亲之间真实的关系。活得越久,她越是惊讶地发觉她对母亲一生情事的了解其实非常贫乏。在每一个粉丝对艺术家,尤其是女性艺术家的崇拜中都含着感情甚至色情的成分,虽然他们不会将这一点说破或者干脆不承认它。母亲值得拥有这样的爱,即便人到中年,她依旧容貌出众,而她的小提琴演奏艺术则越发炉火纯青,这让她在全国甚至世界范围都拥有了越来越庞大的粉丝群,而一位终生都没有走出过这座海滨小城的小提琴家一般极难取得这样的成就,但母亲就是做到了。她去世时甚至连北京的电视台都做了报道,一家瑞典的报纸还发出了消息。这显然不是每个像她一样经历简单的外省艺术家都能得到的。母亲和她的一些粉丝之间有故事,这她知道,但她不知道母亲和这一位迟到的吊唁者之间的故事,于是也就对面前这位老人生出了一点惊奇。

“哦,我可以把花放在哪里?”老人用一种稍显虚弱的声音问。

“给我好了。”女子说。这句话显得她态度温和多了。她边说边上前从老人怀抱中接过了那一大捧他一直小心翼翼抱着的花,将它直接原封不动地放到母亲遗像前的祭台上。大团的白色百合花立即遮去了母亲遗像的二分之一。

老人的注意力已不在那些花儿上了。进门看到母亲的遗像,他的目光就离不开它了,眼下更是全神贯注在母亲的遗容之上。遗像是母亲病中自个儿选的,不是她一生中最年轻靓丽时拍下的艺术照中一张,也不是暮年时舞台演出照中的一张,而是人届中年时的一张头像,证件上用的,几乎没有化妆,不像年轻时那般光彩照人,但也不像晚年得病后那般憔悴。只看这张遗像,很多人都会觉得她更像个普通的中年知识女性而不像是一位艺术家,但即便是这样一张不饰铅华的大头照,仍然透出了一位天生丽质者特有的仿佛从生命中自然外溢的雍容华贵。怎么说呢,她觉得之所以选择这样一张照片与这个世间告别,是她力图想让大家记住她心目中那个本真的自己。而作为女儿的她,也觉得遗像中的母亲才更像她心目中真实的母亲,而她当年多少次在舞台上看到的那个满身珠翠、浓妆艳抹的母亲却像是个只属于舞台的外人。

老人用一分钟时间凝视母亲的遗像——女子居然觉得母亲似乎也一直在与这个男人对视——然后是默哀。这时女子又注意到老人的眼睛是闭上的。这个男人在为母亲的去世经历他自己的心疼时刻,女子想。

“好了,我们可以聊聊了……对不起,我可以坐下吗?”等仪式性的一切结束,老人才用喘得稍微厉害一点的嗓音说。

女子为他移来了一把带软座、靠背和扶手的圈椅,看着他坐下,双手仍然拄着那根并不怎么值钱的竹手杖。她想:他要是知道这把椅子是母亲生前常坐的就好了。不过她仍然记挂着自己的烦恼——虽然一直在接待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她却一直没有忘记继续咀嚼自己的痛苦,尤其是——她这时忽然想起团长刚才那个电话里并没有告诉她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她的专场演奏会被“推迟”了,团里今年还会有这种重头的演奏计划吗?团里每年至少要推出一名新人才能造成一时的“热点”,这是一家地方乐团生存的技巧……啊,团里不会又像去年一样,将这种一年只有一次的机会给了那个二十三岁不到、刚从国外某个不知名的艺术学校毕业又在一个不知道来历的音乐节上拿了奖的G。

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去年团里为G开了专场演奏会,加上那个幕后的金主在各种传媒上花了大钱,今年年初G就成功地跳槽出了这座小城,现在已是省歌剧舞剧院的首席大提琴了……就在她一心准备今年的演奏会时,有人曾私下告诉她,那个一直在团里排名大提琴第二的M正在暗中活动,想在她之前拿下自己的专场演奏会,据说已经有一名金融界的大亨有意赞助她……啊啊,如果是这样……

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将自己的新烦恼告诉面前这位老人,但它却已经让她更加心烦意乱。给老人搬过母亲生前常坐的靠背椅坐下后她仍然站在他面前,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姿势……她是想让他明白,她并不想听他长篇大论地讲些什么,即便是为了缅怀母亲她也不喜欢。他最好简短地把自己的来意讲出后马上离开。

“你能……能坐下来吗?”老人看了看她,分明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一边说,一边看她的眼神就有了一点恳求的意味,“为了把要紧的事情讲完,我可能会耽搁你一点时间呢。”

“可是……我真有要紧的事……您最好快点讲。你瞧,如果不是你来,我已经出门了。”女子说。其实她是在说出这番话时才下定决心,马上过海去小城里见团长,即便没有意义,她至少也要知道她的专场被pass掉以后团里是不是就要为M准备专场演奏会了!

“好吧。我尽可能简短。但是……即便是我想,由于要说的话比较多,可能也短不了。”老人说。

“不,你尽可能长话短说。”女子硬着心肠回答。至少在今天这个不幸的日子里,她一定要学会拒绝。

“我是一个……我是一个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一辈子做什么职业,其实都不重要。但名字我还是会告诉你的,就是不告诉,你听我讲下去也会听出来的……”

“等等。你如果打算这么讲下去,我可能——”女子又想阻止他了,说。

老人举起一只手,表明他已经明白了,会尽可能改变叙事的方式。

“这么说吧。我是本地人,早年在外地读书,毕业后有过体制内工作的经历。在大学里你无论如何都猜不到我读的专业。我读的是哲学。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一个人一旦读了哲学,这一辈子就会活得比较麻烦。”

“你——”

“好了,我往下说时只讲过程,不加评述……但这样的人生让年轻的我很快就厌倦了。我像那个年代的许多青年人一样辞掉公职,下海经商。我做的项目和女性有关,而且是你们每天须臾都离不开的隐私用品。我一说你一定就明白它是什么物件了。虽然我一个大男人做这一行听起来不雅,但在那个时代我的生意做得极顺利。人哪,还要是生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全占的时代。这么说吧,我很快就成了半个中国最大的女性卫生用品生产商,很早就成了人们口中常说的亿万富翁。”

女孩子觉得自己听进去了,但她的心还在坚持,不让自己坐回到身后靠墙边放的一把硬木椅上去。

“短短十年间,我几乎把今天能够经历和不可能经历的浮华全都经历了一遍。不瞒你说,我干过许多极荒唐极过分的事,有些事现在都说不出口,包括男女之间那些不名誉的勾当,我都干过,最疯狂的时候我几乎日日笙歌,夜夜艳舞。就因为这个,我结发的妻子离开了我。我当然无所谓,离就离呗,我这样日进万金、财富每天都在以指数级累积的男人身边还愁没有女人?我更加无所忌惮地沉湎于花天酒地之中,除了吸毒外几乎所有不堪的事都干了,就连毒品这一关……倘若不是因为当时我害了一场大病,说不定也沾上了。

“我不想说那是什么病,总之是那种最不好的病……发现时医生甚至都给我判了死刑。我那时知道害怕了,怕死,怎么办呢,我有的是钱,平生第一次想到我有可能根本花不完我赚的钱就会死掉。为了救命我就国内国外地跑,求治于世界各地的名医,咱不差钱,要多少给多少,只要能治好我的病……我度过了整整三年极为难熬的时光,钱花得所剩无几,工厂也到了快倒闭的状态。我只顾四处看病,根本没心思打理它,加上我用的几个人眼看着我要死了,认为大厦将倾,得捞即捞,明偷暗盗,这样的企业不死掉才怪呢。但好在我及时回来了,重整旗鼓,企业又有了起色,却再也回不去原先的局面了,这很容易理解。别人也发现干这一行虽然说出去名声不大好听,但是赚钱……你不经商,不知道经商的窍门,古往今来经商的窍门只有一条:生产天下最大多数的人每天都必须要用的产品,千万不要干那些除了几个懂行的人外没有人需要的产品。只有这样做你才能赚大钱,别的都是扯……咱们说回来,这时我的病快速恶化的趋势好歹被止住了,却没能被根治。医生的建议是终生服药,学会和这种病和平共存。过去那种生活是不能再回头了,为了活命我甚至戒了烟酒,平日里只吃素,连荤也戒了。女人更是让她们有多远滚多远。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我的企业重归平稳发展的轨道,我的生活也再次放松下来。多少人为我庆幸,说我又活过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们不知道对我来说,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刚刚到来。前面说过我先前读的是哲学,做生意以后我把它丢到一边,现在我重新活过来了,除了每天有限的那一点工作量——后来也被我雇人分担去了绝大部分——我发现自己的生命几乎成了一个洞穴,里面空空的,都能听到风吹进去的响声。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我再用花天酒地来充塞这个空洞,能做的就是读书。但这么一读,生命的天空就黑暗下来。

“我不知道我的话你能听懂几分。我是想说,一旦你从年轻时就开始阅读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大哲学家、大思想家留下来的典籍,便会发觉,所有的哲学家,思想家,不管他们给自己的哲学、思想贴的是什么标签,追寻的都是同一个东西:生命的意义。事实上就连那些耗尽一生去证明生命无意义的哲学大师,真正追寻的也还是生命本身的意义。我说的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黑暗就是指这个。我一直认为只有在大学哲学系读过人类哲学史和思想史的人才真正懂得马克思的名言:‘所有的哲学家只是解释世界,但重要的是改变世界。’我是个凡夫俗子,无法也不想改变世界,但我想知道我剩余的生命里还有什么,这些依然存在的东西有什么意义。一想到我每天过的都是机械化的生活,我本人这台机械和工厂里的机械一样,每一天的存在都是为这个世界的女性生产那种我都不好意思喊出口的卫生用品,我就觉得我也像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批判的那样成了某种物化的生命,‘每一根指头都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尽管我一直都在努力排斥这种将我的全部身心沉入暗黑深渊的认知,但又不能真正阻止自己像自由落体地在深渊里堕落,因为我知道我对自己的全新的认知是对的,我就是世界上为女性生产某种日用品的‘物一样的存在’,而且还不是仅有的,我只是所有这种‘物一样的存在’中可有可无的一个。我没有自己的独特的生命,没有灵魂,没有信仰,虽然作为单一的生命我有始也有终,但作为物化的存在中的‘这一个’我无始也无终,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甚至没有今天——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谁会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我?

“我也知道我遇上了什么样的问题。像这一类哲学问题,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名称,它被称为‘不可解问题’或者‘完全不可解问题’。至于它为什么被赋予了这个名字,为了节省你的时间我就不详细向你解释了,你照字面意思理解就可以。你一定知道有许多大哲学家后来都选择了自杀,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因为遭遇到自己的‘不可解问题’或者‘完全不可解问题’。”

女子仍然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听进去了,而且她的身子是乖觉的,自动地就向后面退了两步,坐到了那把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硬木椅子上。

“加上一直和疾病共存,我的心情不好,又在人生的中年遭遇到了这样的问题,我像我的许多哲学家前辈一样,认识到自杀是我唯一的解脱之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句话,曾经深深地震动了我。他说:‘在世就已沉沦。’既然如此,不再继续沉沦于世在我就是一种合乎道德的选择。我决定了,一星期内自杀。人生对我来说突然变得简单了,过去是每天都要思考为什么活着,现在只要思考选择怎样的一种方式结束生命就够了。

“我决定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走遍我的家乡,就是海那边的滨海小城。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离开时只想再看一看它。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世界,到了那边我会不会仍对故乡的小城留下记忆。我一天天地走,真的是走,用双脚步行,不开车,也不坐公交或者出租车。有一天,我就到了那座如今叫作‘金色海岸’的海滨广场。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5期

责任编辑:张 哲

【 作 者 简 介 】

朱秀海,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兵临碛口》《远去的白马》等;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第十一维度空间》《永不妥协》等;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处》《一个人的车站》等。电视剧作品有《百姓》(两部)《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血盟千年》《海天雄鹰》等。另著有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升虚邑诗存续编》《升虚邑诗存又续编》等。

来源:北京文学杂志一点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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