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赵德厚,生于四九年建国前夕,如今已是镇上供销社的老职工,在单位里一直当着会计。他为人老实,一辈子勤勤恳恳,从不搞"小九九",口碑极好。
归田
"老赵,二奶奶的骨灰要送回村里安葬了。"父亲放下电话,声音有些颤抖。
我放下手里的《工人日报》,抬头看向父亲。他站在我们家那台老式黑白电视机旁边,脸上的神情很复杂。
我叫赵明生,今年刚从省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镇上中学教语文。这年头,能有个"铁饭碗",家里人都很满意。
父亲赵德厚,生于四九年建国前夕,如今已是镇上供销社的老职工,在单位里一直当着会计。他为人老实,一辈子勤勤恳恳,从不搞"小九九",口碑极好。
二奶奶是父亲的姑母,原名董桂荣,解放前在村里办过妇女识字班,和许多同龄人不同,她识得不少字。五十年代末期,二奶奶进城跟着我们生活了二十多年,去年冬天因肺炎走的。
"你说这事儿咋这么突然!"母亲放下锅铲,皱着眉头说,"骨灰不是寄存在殡仪馆吗?咋说要送回去就送回去?"
"这不是村里通知嘛,说是祖坟那边要扩建公路,村委会统一规划了新的公墓区。"父亲叹了口气,"咱姑母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入土为安,落叶归根。既然村里有了安排,咱们得把这事办好。"
母亲撇撇嘴,没说话,转身回厨房继续炒菜。她和二奶奶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倒不是有啥矛盾,只是性格不合。母亲性子急,二奶奶做事慢条斯理,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免有些磕磕绊绊。
父亲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他请了三天假,往返于城里和村子之间,操办各种手续。我看他额头上的皱纹似乎一夜之间深了许多,眼圈发黑,腰板也不如从前挺拔了。
"爸,我跟您一起去吧。"我主动请缨,"反正学校这几天期末考试,我课不多。"
父亲欣慰地点点头:"好啊,多个人多条路。你二奶奶生前最疼你了,你去送送她,也是应该的。"
说起二奶奶对我的疼爱,确实没得说。小时候,每逢放学回家,总能看到二奶奶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边纳凉边等我。"明生回来啦?饿不饿?奶奶给你煮了鸡蛋,趁热吃。"夏天的中午,吃完鸡蛋,二奶奶就会拿出一本《水滸傳》,用她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给我讲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
七九年高考恢复那会儿,我整夜整夜地复习,二奶奶总是熬夜陪着我。她说自己年轻时没机会上学,如今看到我能读书,比什么都高兴。
我请了两天假,跟着父亲一起去村里。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父亲身上那种责任和担当。平日里,父亲话不多,也不怎么表露情感。但这几天,我看到他为了二奶奶的事情,能跟村干部据理力争,能为了一块风水好的墓地跑前跑后,能为了请来有名望的道士做法事而多花钱。
"明生,你坐好了,路不太平整。"父亲叮嘱我,拖拉机已经开出了城区,驶向乡间的土路。
六月的田野,麦子已经收割完毕,路边的杨树郁郁葱葱,知了在枝头不知疲倦地叫着。我想起小时候,二奶奶带我回村过暑假,也是坐着这样的拖拉机,一路颠簸,一路笑语。
"爸,您和二奶奶感情真好。"我看着父亲布满皱纹的侧脸,轻声说道。
"唉,说来惭愧。"父亲摇摇头,"你二奶奶跟着我们住了这么多年,我忙工作,也没怎么好好陪她说话。现在人走了,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明生,你奶奶那辈人,看似普通,实则不凡啊。"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人这一生,能被人记住,就值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疑惑。在我的印象中,二奶奶就是个普通的农村老人,除了疼爱我,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
拖拉机在村口停下。村口的老槐树依然挺立,枝繁叶茂,树下有几个老人正乘凉闲聊。看到我们下车,他们立刻站起来,围了过来。
"德厚来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拍着父亲的肩膀,"你姑母的事,村里都安排好了。"
"谢谢各位叔伯。"父亲鞠了一躬,"明天就办,请各位务必来送送我姑母。"
村支书李长河早早就在村委会等候,见到父亲,两人紧紧握住手,无言良久。李支书比父亲大几岁,两人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轨迹。
"德厚啊,你姑母的事,村里一定会办好。"李支书拍着父亲的肩膀,"咱们准备在祖坟区旁边的新公墓安葬。那里风水好,朝南背北,冬暖夏凉。"
父亲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长河,谢谢你。我姑母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忽然觉得他们身上有种我这一代人所缺失的东西——对故土的深深眷恋,对逝者的无尽怀念。
安葬二奶奶的事情并不顺利。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风水先生来看墓地,却摇头说位置不好,应该往东再移几米。可那片地已经被划给了另一户人家。
父亲站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腰板挺得笔直:"二奶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入土为安,能和先辈葬在一起。这个心愿,我一定要替她完成。再说了,我姑母对村里有恩,大家不会忘记吧?"
李支书和几个村干部对视一眼,然后点点头:"德厚说得对,咱们不能忘本。我去和那户人家商量,换块地给他们。"
我看着父亲倔强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知恩图报",什么叫做"落叶归根"。
傍晚时分,我和父亲住进了村里唯一的一家小旅社。这是一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外墙已经斑驳,但窗明几净,倒也住得舒坦。
"爸,您刚才说二奶奶对村里有恩,是什么意思?"我坐在床沿,看着父亲拆开一包大前门香烟,好奇地问道。
父亲点燃香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你二奶奶啊,是个有心人。她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很明白一个道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他告诉我,解放前,二奶奶在村里老祠堂办起了妇女识字班,教村里的姑娘媳妇认字。那时候,农村妇女大都是"小脚女人",被束缚在家里,连门都很少出。二奶奶不顾族人反对,挨家挨户做工作,终于说服了几户开明人家,让他们的女眷来学字。
"你知道吗?就是这么个小小的识字班,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啊!"父亲的眼睛亮了起来,"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张敏,就是你二奶奶当年的学生。后来她考上了北京医学院,如今在北京一家大医院当专家呢!"
我听得入神,这些事情二奶奶从未对我提起过。在我的印象中,她就是个慈祥的老人,每天做做家务,听听评弹,哪有父亲口中那么传奇的经历?
"还有啊,你二奶奶进城后,每个月的工资都舍不得花,省吃俭用,就为了资助村里的贫困学生。"父亲深吸一口烟,"这事连你妈都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让我意外的是,村里许多人,甚至是年轻人,都对二奶奶的安葬表现出异常的关心。第二天一早,我在村口买早点,就听到几个年轻人在讨论。
"听说董老师要回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问。
"是啊,今天下午安葬。我妈说,全村都得去送送她。"另一个年轻人回答。
"要不是董老师,我哪有机会上大学啊!我妈说,当年每学期开学,董老师都会托人捎来五十块钱。那时候五十块可不少啊!"
"我也是,高考那年,家里揭不开锅,是董老师寄来了一百块,我才买齐了复习资料。"
这些年轻人口中的"董老师",正是我的二奶奶。我站在早点摊前,一时有些恍惚。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二奶奶默默做了这么多事情。
下葬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我和父亲一大早就去村委会帮忙布置灵堂。村里的老传统,要在村委会的大院里搭一个简易灵堂,让村民们来祭拜。
令我吃惊的是,前来祭拜的人远比我想象的多,队伍从村口一直排到了村委会。年轻人、中年人、老人,甚至还有小孩子,他们手里拿着白菊花,神情肃穆。
"德厚,你姑母这辈子没白活啊!"李支书红着眼圈说,"你看,多少人来送她。"
父亲点点头,一言不发,眼泪却悄悄滑下脸颊。
下午两点,送葬队伍从村委会出发,向新修的公墓进发。前面是村里的唢呐班,吹奏着哀伤的曲调;中间是由八个壮年抬着的骨灰盒;后面是长长的队伍,足有上百人。
我和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父亲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腰背挺直,神情肃穆。我知道,他在强忍悲痛。
路过村里小学时,几十个小学生排成整齐的队伍,向我们敬礼。小学校长站在队伍前,大声说:"董老师一路走好!我们会记住您的教诲,好好学习,长大报效祖国!"
我疑惑地看向父亲,他轻声解释:"二奶奶每年都会资助几个家境困难的小学生,供他们上学。这些孩子,都是受过她恩惠的。"
到了墓地,村里的风水先生主持仪式,村民们依次上前祭拜。几个老人拿出了二奶奶当年教他们写的字帖,珍藏了几十年;一些中年人带来了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说是要让二奶奶在九泉之下看到自己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还有几个年轻人,将二奶奶寄给他们的鼓励信小心翼翼地放在骨灰盒旁边。
父亲站在坟前,声音哽咽:"姑母一生清贫,却帮助了这么多人。我今天才真正明白,人活着,不是靠有多少钱,而是看留下多少情。姑母没有儿女,但她有这么多'心儿女',比亲生的还亲啊!"
说完,他转向我:"明生,你爹我一辈子本本分分,可比起你二奶奶,差远了。她懂得什么叫'大爱',而我只知道低头做人,从没想过能为别人做些什么。"
望着父亲自责的神情,我心里五味杂陈。
葬礼结束后,夕阳西下,村民们渐渐散去。李支书拉着我和父亲去了村委会。他打开一个旧柜子,取出一个泛黄的账本递给父亲:"德厚,这是你姑母的,她走之前托我保管的。"
父亲接过账本,手微微发抖。
那是一个普通的老式账本,封面已经有些发黄。我翻开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几十个名字,旁边是数字和日期,最早的一笔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代末期。
"这些都是姑母资助过的孩子啊,她从不张扬,连我都不知道。"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这辈子没攒下什么钱,原来都用在这上面了。"
李支书点点头:"你姑母是个明白人。她常说,国家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孩子再穷也不能穷知识。这么多年,她一共资助了五十三个孩子,其中三十七个考上了大学,现在都有出息了。"
父亲沉默良久,然后轻声说:"我还以为她那点退休金都攒着呢,原来都给孩子们了。怪不得她老说不用我们给她钱,说她够花了。"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二奶奶总是穿着朴素,从不买新衣服;为什么她总是说自己不爱吃肉,把好菜让给我们;为什么她的卧室那么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旧衣柜。
"爸,我们回城后,要把二奶奶的事迹告诉妈妈。"我轻声说,"让她也知道二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点点头:"是该让你妈知道。这些年她和你二奶奶有些误会,如今知道真相,她肯定会后悔当初对姑母不够尊敬。"
晚上,村里自发组织了一场追思会。村委会的大院里,支起了一块幕布,用放映机播放着二奶奶年轻时的照片。那些照片我从未见过,黑白的,泛黄的,记录着一个年轻女子的青春岁月。二奶奶站在老祠堂前,身边围着一群妇女,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神情坚定;二奶奶和一群孩子在田间地头,教他们认识庄稼;二奶奶坐在一张旧桌子前,批改着学生的作业......
一个又一个村民站起来讲述着二奶奶如何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如何用她微薄的退休金资助贫困学生。我这才知道,村里有十几个大学生,都曾得到过二奶奶的帮助。
"董老师教会了我认字,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一个白发老妇人哽咽着说,"我八十年代初当上了村里第一个女会计,就是因为会算账。要不是她,我这辈子可能就是个大字不识的普通农妇。"
"我上初中那年,家里遭了灾,交不起学费。是董老师给了我二十块钱,让我继续上学。"一个中年男子站起来说,"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回村当了老师。这辈子,我要像董老师一样,帮助更多的孩子。"
听着这些朴实的话语,我忽然明白了二奶奶为什么要把骨灰送回村里。这里不仅有她的祖坟,更有她的"根"——她用一生帮助过的人,她倾注过心血的土地。
父亲也上台讲了话,声音哽咽:"我姑母一生俭朴,但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没有儿女,但村里的每个孩子都是她的孩子。今天,我才真正理解她常说的一句话——人活一辈子,要活出个人样来。"
回到旅社,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计算着生命的长度。我想起二奶奶常常对我说的话:"明生,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现在我终于明白,她所谓的"有用的人",不是当官发财,而是能够像她一样,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点亮他人的希望。
第三天一早,我和父亲准备启程回城。临行前,父亲坚持要再去二奶奶的墓前看一眼。
清晨的阳光柔和地洒在新修的墓碑上。碑文很简单:"董桂荣之墓",下面是生卒年月。父亲将一束白菊放在墓前,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在花束旁边。
"这是我写给姑母的,告诉她我会继承她的遗志,帮助更多的孩子。"父亲解释道,眼里闪着泪光。
回城前,父亲站在二奶奶的坟前久久不愿离去。夕阳西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明生,我决定了,咱们也捐一笔钱,在村里设立一个助学金,就叫'二奶奶助学金'。"父亲转过身,眼里闪着光,"人这一辈子能做的好事不多,咱们接过二奶奶的接力棒,继续往前跑。"
李支书得知这个决定,激动地握着父亲的手:"德厚,你这个决定太好了!咱们村里还有不少家境困难的孩子,有了这笔助学金,他们就能安心读书了。"
我提议:"爸,不如我们每年都来村里一趟,亲自把助学金发给孩子们,也能看看二奶奶。"
父亲点点头:"好主意!这样二奶奶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更多的孩子能够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回城的路上,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我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突然觉得二奶奶并没有真正离开。她的骨灰回到了故土,而她的精神,将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一周后,我们全家又来到村里,正式设立"董桂荣助学金"。母亲得知二奶奶的事迹后,心里很是愧疚,这次特意准备了丰盛的祭品,在墓前祭拜良久。
"老赵,我对不起姑母。"母亲抹着眼泪说,"这些年,我还总嫌她麻烦,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啊!"
父亲拍拍母亲的肩膀:"过去的事不提了。咱们以后好好做人,活出个人样来,不辜负姑母的期望。"
临走那天,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拉住我的衣角:"叔叔,谢谢你们的助学金。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也帮助别人。"
看着女孩清澈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二奶奶。她的生命结束了,但她播下的种子,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回到城里,我翻出二奶奶留给我的那本《水滸傳》,发现扉页上有一行小字:"明生,记住:人活一世,当留三分义气,还需存七分善念。——你的二奶奶"。
二奶奶走了,但她的教诲,会伴随我一生。
人这一辈子,能被人记住,就值了。
来源:如意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