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为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普外科学科带头人、中华医学会外科学分会疝与腹壁外科学组组长,唐健雄教授还清楚地记得,25年前他首次在上海市医学会外科学术年会上做学术报告的情形。
唐健雄教授希望,疝外科今后继续朝着专科化的方向发展,向更高医疗水平、更高医疗质量的方面发展。他认为,中国应该有一些(疝病)专科的医院。
撰文丨田栋梁
身为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普外科学科带头人、中华医学会外科学分会疝与腹壁外科学组组长,唐健雄教授还清楚地记得,25年前他首次在上海市医学会外科学术年会上做学术报告的情形。
那时候腹股沟疝无张力疝修补手术刚在国内开展没几年,唐健雄报告了257例无张力疝修补术的病例,术后复发率只有百分之三点多,而传统的缝合修补手术平均复发率在30%以上。唐健雄的报告结束后,他的老师——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外科学终身教授张延龄问了他一个尖锐的问题:根据国外的数据,这个手术的复发率应该在1%以下,你为什么是三点几?
唐健雄很诚恳地回答说,我还需要继续积累经验,提升技术,张延龄教授也并未太为难他。距那次学术会议10多年后,已经年届九旬的张延龄教授还常参加外科杂志的审稿会,每次会后都是唐健雄负责送他回家。在一次送张教授回家的路上,张延龄教授对唐健雄说,10多年了,你终于把这个病做出了成果。
“当时我非常感动,眼泪都快下来了,因为终于得到老师认可了。”唐健雄介绍,华东医院普外科去年完成了大约1200例疝病手术。仅从手术量来看,这在上海并不是最多的,在全国更不算多,但这里却是各种疑难复杂疝病的救治中心,也是上海唯一一个接收急诊疝病患者的中心。
唐健雄教授/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疝(民间俗称疝气、小肠气)是外科中最常见、多发的一种疾病,中国的总发病率为3.6‰,65岁以上的发病率高达1%。当人体内的脏器或组织,通过腹壁的先天性或后天性的薄弱区域向外突出,就形成了疝。根据发病部位,最常见的是腹股沟疝,约占所有疝病的近90%,此外还有切口疝、上腹部疝、脐疝、腰疝、白线疝、造口疝、食管裂孔疝、膈疝、盆底疝等。我国每年新增约200万-300万疝病患者,疝可发病于任何年龄,但老年人是疝病高发人群,且年龄越大发病率越高,85岁以上老年男性的腹股沟疝发生率高达10%。
虽然疝是一种良性疾病,但成人疝病患者无法自愈,目前手术是唯一能够治愈疝病的治疗手段。得了疝病外科医生都会建议尽早接受疝修补手术。如果不尽早进行手术,随着病情进展,疝也会逐步恶化,会引起严重的并发症,如嵌顿、绞窄、肠梗阻、肠坏死、穿孔等严重并发症,这些并发症会造成生命危险,尤其是在老年患者中。因此专家建议,千万别认为疝是小病,应尽早治疗,尤其是老年人,治疗越晚风险越高。
2024年11月,在深圳举办的第14届中国南方疝论坛上发布了由中华医学会外科学分会疝与腹壁外科学组监制的记录中国疝外科发展的画册《传奇》,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陈双教授是该画册的主编,唐健雄教授是该画册的顾问专家之一,另外两位顾问专家是北京协和医院的马颂章教授和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的肖乾虎教授,他们4位都是中国疝与腹壁外学组的创始人。
1887年的Bassini(巴西尼)手术被认为是现代疝外科治疗的开端。马颂章教授如此评价Bassini手术:就是破的地方,缝起来,肯定有效的,但做完手术以后疼,复发率高。对于Bassini手术的术后疼痛,唐健雄教授也印象深刻,他回忆自己还是实习医生时,在术后第一天他去访视病人,看见病人躺在床上疼得满头大汗。
“Bassini手术不是不好,这是疝外科手术的第一个里程碑,一下子把疝病的治疗从‘野蛮’的外科时代带到了现代外科时代,治愈率提高到了70%以上,高水平的外科医生治愈率可以到90%以上,像我的老师张延龄教授当年跟我们说,他的治愈率为93%。”唐健雄教授说,“缝合修补术式会给组织造成很大的张力,其缺点是术后很疼,持续时间要大约3周;恢复周期很长,一般至少需要3个月。而且一旦复发,患者再手术后的复发率会高达50%,第三次手术的复发率可能高达70%-80%,因为本身组织已经被破坏了,所以复发率也会随着手术次数递增。”
1986年,疝外科迎来了再一次里程碑式发展节点,美国三位外科医生(Irving Lichtenstein、Alex Schulman、Parviz Amid)提出了“Tension-Free无张力疝修补手术”的概念,把疝外科带入了一个新的发展纪元。迄今为止,无张力疝修补术依旧是疝外科的一线治疗方式。
在无张力疝修补技术传入中国之前,中国临床上对于疝的治疗有个传统观点:three times three,即手术后卧床3天,住院3个礼拜,出院后3个月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1997年,当时很多中国医生前往美国学习器官移植技术,马颂章教授却看到今后中国老龄化的趋势,他前往疝环充填式腹股沟疝修补术(网塞-补片疝修补术)的起源医院——美国新泽西州疝外科中心去学习无张力疝修补术,在那里他看到美国的腹股沟疝无张力修补手术二三十分钟就做完了,而且病人术后两个小时就能下地,他觉得这个技术非常好。
马颂章教授将网塞-补片疝修补技术带回了国内,并在1997年9月,主刀完成了中国首例疝环充填式无张力疝修补手术。同年11月,马颂章教授在上海华东医院开展了第一场无张力疝修补的学术推广会,当时还很年轻的唐健雄教授就坐在下面听讲。据马颂章教授回忆:从上海到南京,后来又到杭州(普及无张力疝修补技术),有个小伙子一直跟着我,我说这个小伙子很不错,就是这样认识唐健雄的。
这也是唐健雄教授进入疝外科的开端。作为“文革”后第一届大学毕业生,唐健雄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华东医院工作,起初他做过骨科,还做过一年泌尿外科,90年代初,腹腔镜技术在国内刚起步时,他去美国耶鲁大学医院做访问学者,进修了一年腹腔镜技术。那时候华东医院普外科还没有进行学科细分,唐健雄教授从1995年开始从事胰腺外科方向。1997年,参加了马颂章教授的疝无张力修补的学会推广会后,唐健雄对疝外科也产生了浓厚兴趣。
“当时,南京还有一场疝病学术推广活动,安排了两台手术演示,我们医院有两个名额,一开始医院选了另外两位医生去参加,但这两位医生都说没空,问到了我,我说我去。”回忆起进入疝外科领域,唐健雄教授觉得是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就好像冥冥之中就是要去做这个疝。”
到1998年的12月,一年的时间,唐健雄教授就做了106台无张力疝修补手术,术后恢复也都很好,没有一例发生感染。而在无张力疝修补术在国内普及初期,术后感染是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为此马颂章教授还特意在《中国实用外科》杂志上发表一篇文章,提醒手术消毒一定要使用2%的碘酒。
1999年,唐健雄和冷希胜(中华医学会外科学分会副主任委员)、黎沾良(中国人民解放军304医院院长)、马颂章、陈双一行5人出访美国进行学术交流。这次交流让他们看到了中美在外科技术理念上存在巨大的学科差距,本土学科体系亟待建立,专业技术亟待发展。陈双教授后来忆及这趟行程,用唐僧不辞辛苦求取真经来做比拟。
美国之行回来之后,马颂章、陈双、唐健雄、肖乾虎等医生就商讨成立疝与腹壁外科学组事宜,并在1999年的“99北京外科周”上专门做了商讨,并得到当时中华医学会外科学分会主任委员、秘书长的认可,还指定我国著名外科专家龚家镇教授作为学组顾问。
1999年11月12日,中华医学会外科学分会批复成立“全国疝和腹壁外科协作组”,马颂章、陈双、肖乾虎、唐健雄任协作组召集人。中华医学会外科学分会疝与腹壁外科学组的成立是在2000年,并在浙江杭州举办了全国第一届疝和腹壁外科学术研讨会,这也是继欧洲疝协会、北美洲疝协会后,第三个成立的国家级的疝外科专业学术组织。
疝与腹壁外科学组的成立,标志着我国疝外科进入规范、高速发展时代,经过20余年的高速发展和外科技术普及推广,很多县一级的医院都能常规开展疝手术。国际著名的医学杂志《柳叶刀》杂志在2017 年发文对中国成人腹股沟疝的可及性医疗给予 99 分的高分,一年后的 2018 年《柳叶刀》杂志再次发文,对中国成人腹股沟疝医疗的治疗质量给予了100 分的最高分,这说明中国的疝病治疗已经走在了国际领先位置。
在推动普及疝外科技术的过程中,华东医院也发展成为国内疑难复杂疝病诊治中心。唐健雄教授回忆,在技术推广早期,一个下午他也没有几个病人,但现在病人多得看不完,每次门诊他要带着两个助手一起看。在这个过程中,腹腔镜、达芬奇手术机器人也都应用到了疝外科,“2012年,腹腔镜疝修补术在整个疝手术的比例只有4%,推广10年之后,到2022年我们做了一次统计,已经提升到了47%,现在我们医院腹腔镜疝修补术比例已经到了70%,因为我们医院老年病人比较多,国内有的中心已经到了90%以上。”
唐健雄教授在为患者做手术
尽管2018年《柳叶刀》就给予了中国疝外科治疗质量100分的评价,但中国疝外科的整体发展无论是技术提升还是规范方面,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唐健雄教授曾发文指出,目前腹股沟疝的各种手术技术,包括开放手术还是腹腔镜手术几乎已达“完美”,难以从无张力疝修补术理念方面再进行突破,更多的研究应集中于降低补片感染、慢性疼痛等并发症的发生率。“创新不是标新立异,而是应用先进的材料,包括目前较新的生物可降解组织再生材料完成更加精准的手术,以精炼出安全、可靠的手术方式。”
2024年1月9日,4位学组创始人(左起:陈双、马颂章、肖乾虎、唐健雄)在北京聚会,讨论疝外科发展。
补片感染是无张力疝修补术的一个待解难题,对于患者来说也是一个灾难性的问题。唐健雄教授说:“感染发生的比例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准确的数据,我觉得5%是有的,一旦发生感染,就要把补片取出来,这可不是容易取的,能不能取干净、取的过程中会不会损伤肠子、里面的感染能不能快速控制住等等都是问题。”
华东医院如今接诊的疝病患者中,有一部分就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补片感染的患者。除了强调通过手术规范操作、严格消毒等来降低补片感染发生外,近年来,唐健雄教授团队基于临床实践,提出了腹壁疝腹膜腱膜瓣补片加强修补技术,也即腹壁腹膜筋膜瓣成形术,通过为植入补片提供活组织屏障,避免合成材料与腹腔内脏器接触,最大限度减少补片引发的腹腔内脏器并发症。
同时,唐健雄教授认为,随着材料学及其生产工艺的发展,疝与腹壁外科医生对新型修复材料的要求会逐渐提高,并追求“完美”修复材料以解决腹壁疝的临床问题,而生物材料补片因其可降解性和再生能力两大特点,正在成为国内研究热点。
在2014―2019年,唐健雄教授团队就开展了应用生物材料补片行开放手术治疗成人腹股沟疝的前瞻性、随机对照临床试验,研究结果显示:低张力缝合的腹股沟管后壁加强重建手术,在不增加术后疼痛发生率的同时,可降低术后补片感染的发生率,同时不会增加复发率,3-5年的随访结果显示:该手术方式能够获得较好临床疗效,已在全国范围内逐步推广。
唐健雄教授认为,生物材料补片将是疝与腹壁外科未来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在缝合修补基础上,应用生物材料补片进行加强修补是新的治疗途径,并可向着“无张力”的方向发展。除此之外,唐健雄教授还指出有望影响疝和腹壁外科未来的几项技术,包括使用3D打印技术创建定制的修复植入物,以及使用人工智能来提高手术精度和准确性,以提升手术的准确性和安全性,实现精准修复,减少手术风险和并发症的发生。
今年2月,上海地区造口旁疝诊疗现状调查研讨会在华东医院举行。唐健雄教授表示,造口旁疝是腹外疝中最复杂、治疗效果最差的一个疾病。“造口疝是非常复杂的疝,很多医生认为只要是疝就都可以开(手术),实际不然,一定要非常有经验的医生才能做好这个手术。”
造口旁疝的主要发生人群是无法保肛的直肠癌造口病人,这些造口病人随着时间推移,100%都会发生造口旁疝。2000年,我国每年大约新增10万例造口旁疝病人,而随着技术的进步,直肠癌保肛比例越来越高,当前每年大约有4万-6万例新增造口旁疝病例。国外针对造口旁疝已经制定了诊疗指南,但国内目前只有一个关于造口旁疝的专家共识,还没有指南出台。“因为我们缺乏数据,这也是我们牵头做造口旁疝诊疗现状调查的原因,就是为以后制定指南积累数据。”
唐健雄教授介绍,造口旁疝的临床治疗难点在于手术复发率非常高,虽然有些文章中写造口旁疝复发率是10%,但唐健雄教授认为这个数据很不准确,据他临床观察,造口旁疝手术三年以后的复发率即便不是100%,也在70%以上。
因此,对于造口旁疝患者是否要手术,唐健雄教授提出要基于四点来判断,一是患者症状很严重,包括疼痛、大便解出困难、鼓包很厉害等;二是如果不做手术,可能会发生并发症,如肠梗阻,以及嵌顿,会造成肠子坏死,随后引发穿孔、腹膜炎等一系列严重并发症;第三点是造口护理出现严重问题,有些造口旁疝患者因为鼓出来的疝比较大,造成造口袋不能很好地贴合,大便就会漏出,十分影响生活质量;第四点是患者有强烈的手术意愿。
“符合这四点的,我们会给病人做手术,不符合的,我们不建议做,而且也没必要做,因为目前造口疝的手术效果不好,补片放进去后照样会复发,而且因为补片边缘是硬质的,反而更容易引起嵌顿,造成肠梗阻等问题。”唐健雄教授希望,能够尽可能多收集造口旁疝的手术数据,以便为临床决策提供依据,“如果病人来了就做,不考虑远期影响,肯定是错误的。”
唐健雄教授团队
唐健雄教授希望,中国医生能在疝病诊疗领域做出更多创新,虽然我国在腹股沟疝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在切口疝、造口疝、食道裂孔疝等复杂方面只有改良,没有创新。“希望我们中国的医生能够做出一些创新的工作,比如生物材料方面能不能在世界领先创新,另外就是规范化了,我们的培训工作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没有一个法规上的机制去支持做好规范化培训工作。希望以后我们能出一个具备行政法规的文件,一个医生要做疝病手术,首先要经过培训、考核,取得相应证书后才能开展手术。”
在《传奇》这本画册最后,唐健雄教授谈了他今后的心愿,他希望疝外科今后继续朝着专科化的方向发展,向更高医疗水平、更高医疗质量的方面发展。他认为,中国应该有一些(疝病)专科的医院。
*“医学界”力求所发表内容专业、可靠,但不对内容的准确性做出承诺;请相关各方在采用或以此作为决策依据时另行核查。
来源:医学界智库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