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7年芒种那天，上海第三纺织厂的女工周玉梅加完夜班，顶着暴雨往家赶。塑料凉鞋踩在水洼里"啪嗒"作响，她裹紧印着厂徽的的确良衬衫，忽然听见巷口梧桐树下传来啜泣声。

1987年芒种那天，上海第三纺织厂的女工周玉梅加完夜班，顶着暴雨往家赶。塑料凉鞋踩在水洼里"啪嗒"作响，她裹紧印着厂徽的的确良衬衫，忽然听见巷口梧桐树下传来啜泣声。

"同志，需要帮忙吗？"周玉梅举起伞凑近，只见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姑娘蜷在树下。雨水顺着她两条乌亮的麻花辫往下淌，怀里紧抱着个湿透的蓝布包袱。

姑娘抬头刹那，周玉梅心头突地一跳。这人生得极白净，柳叶眉下一双杏眼水汪汪的，右眼角有颗朱砂痣，活像月份牌上的美人。可那身打扮实在古怪——如今哪还有人穿带盘扣的老式旗袍？

"我、我迷路了..."姑娘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周玉梅正要细问，一道闪电劈过，照见对方手腕上竟戴着只鎏金镯子，花纹正是纺织厂十年前就用停了的旧版厂徽。

"先跟我回家换件干衣裳吧！"周玉梅脱下外套披在姑娘肩上，触到的手臂冰凉得不似活人。姑娘道谢时，包袱里"当啷"掉出个黄铜顶针，在积水里转了三圈才停住。

弄堂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玉梅摸钥匙时，姑娘突然盯着202室的门牌发抖："这房子...原先住着李家人？"

"我爱人姓李，我们搬来才五年。"周玉梅拧亮日光灯，却见姑娘站在五斗柜前，手指悬在结婚照上方颤抖——照片里穿中山装的李建国，正是周玉梅的丈夫。

周玉梅取了套干净衣裳递过去："这是我结婚时做的，你试试合不合身。"姑娘接过枣红色的确良外套，手指在缝纫机锁边上摩挲，忽然滚下泪来："现在都用这种细线了？"

卫生间水声哗哗响了许久。周玉梅正纳罕，忽听"咣当"一声，忙去敲门："同志？"门开时，只见姑娘手足无措地站在打翻的塑料盆边，花洒喷头还挂在半空摇晃。

"第一次用淋浴器？"周玉梅弯腰关水阀，瞥见对方小腿上有块蝶形胎记，颜色紫得发亮。姑娘慌忙用毛巾遮住："小时候烫的......"

外头雨势渐猛。周玉梅煮姜茶时，姑娘盯着电饭煲跳闸的指示灯发愣。"这是新出的自动锅。"周玉梅插上电源，姑娘却触电般缩回手，腕间金镯撞在灶台上，发出钟磬般的清响。

"您贵姓？家住哪片？"周玉梅递过茶杯。姑娘双手捧着杯沿取暖："我叫林素云，就住..."话到一半突然噤声，眼睛直勾勾盯着墙上挂历——1987年6月6日，农历五月初十。

五斗柜上的三五牌座钟敲了十下。林素云突然站起："我该走了。"周玉梅拦着："等雨停吧，你衣裳还没烘干呢！"正拉扯间，门锁"咔哒"转动，李建国浑身湿透地跨进门来。

"玉梅，我提前..."李建国的话戛然而止。他手里的公文包"啪"地砸在地上，眼镜片瞬间蒙上白雾："素...素云？"

林素云倒退两步撞上餐桌，碰翻了插着栀子花的玻璃瓶。水流到那张结婚照上，正好漫过李建国的半边脸庞。三人僵立着，只听座钟的秒针"咔、咔"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噬时间。

"你们认识？"周玉梅话音未落，李建国已经踉跄着扑过来，却在即将触到林素云衣袖时硬生生刹住。他摘掉眼镜狠狠抹了把脸，指缝里漏出带着哭腔的质问："这三十年...你去了哪？"

窗外炸响惊雷。林素云的影子在墙上剧烈摇晃，竟比真人瘦削许多。她低头绞着衣角："那年端午...纺织厂后面的苏州河..."

李建国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转身从樟木箱底抽出本红皮日记，抖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1977年青年节，穿劳动布工装的男女并肩而立，姑娘眼角有颗朱砂痣，腕间金镯在阳光下闪着光。

周玉梅倒吸一口凉气。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赠建国，愿如影随形。落款正是"素云"。

"你走后第三年，我才敢去你家..."李建国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林素云却捂住耳朵："别说！我娘她...她眼睛哭瞎了对不对？"她腕上的金镯突然裂开道细缝，漏出几缕黑色絮状物。

座钟指向十一点一刻。林素云开始满屋子打转，手指拂过印着红双喜的暖水瓶、塑料罩子的台灯，最后停在缝纫机前："现在都用这种...这种..."她抚摸着机头上"蝴蝶牌"三个字，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梭心上。

周玉梅默默拧开收音机，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刚唱半句，林素云就触电似的关掉旋钮："别！那年端午节...喇叭里也在放这歌..."她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李建国翻出抽屉里的老照片："你看，这是去年厂庆..."林素云却像被烫到般缩回手："不对！厂门口应该立着毛主席挥手像，不是现在这个喷水池！"

五斗柜上的结婚照突然自行倒下。周玉梅扶相框时摸到层细密水珠，而玻璃分明是干燥的。再抬头时，她惊觉林素云映在墙上的影子，发辫竟变成了齐耳短发——正是照片里1977年的发型。

"滴答——"墙上的水珠落在结婚证上，洇开了钢笔字迹。李建国突然抓住林素云的手腕："你的镯子...当年明明..."金镯裂痕里渗出的黑絮飘到半空，竟化作几只灰蛾扑向电灯。

林素云猛地抽回手，腕上浮现出淤青般的指痕。她退到窗边，暴雨突然斜打进屋内，打湿了缝纫机上未完工的婴儿襁褓。周玉梅心头一跳——这襁褓布的花色，竟和林素云包袱里露出的蓝布一模一样！

"1977年端午..."李建国声音发颤，"你说去河边洗粽叶..."话音未落，林素云突然痛苦地蜷缩起来，旗袍盘扣崩开两颗，露出锁骨处大块紫斑。周玉梅正要搀扶，却摸到一手冰凉的河水腥气。

收音机突然自行开启，杂音里飘出三十年前的新闻片段："...纺织厂女工勇救落水儿童..."林素云尖叫着拔掉插头，发髻散落，几缕湿发粘在脸上竟挂着水草。

"那天你根本没去洗粽叶！"李建国红着眼眶翻开日记本，抖落出一张《解放日报》，1977年6月1日的头版赫然印着："青年女工林素云同志为救落水儿童英勇牺牲"。

周玉梅腿一软坐在缝纫机前，针头"咔"地扎破手指。血珠滴在蓝布上，与那些经年累月的泪渍混作一处。她终于明白为何初见时觉得包袱眼熟——三十年前纺织厂发给每位女工的福利布，正是这个颜色。

林素云的身影开始忽明忽暗。她颤抖着解开蓝布包袱，里头裹着半块霉变的绿豆糕，和一只泡胀的儿童塑料凉鞋。"我...我只是想看看..."她哽咽着指向窗外，"那孩子...现在该有三十八岁了..."

暴雨中隐约传来救护车鸣笛。李建国突然冲向五斗柜，翻出本泛黄的《光荣册》："你看！当年你救的孩子叫王援朝，现在是区中心小学老师！"照片里戴红领巾的男孩，眉心有颗和林素云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座钟"当当"敲响十二下。林素云的身影突然清晰如生，连旗袍上的织锦纹都纤毫毕现。她轻轻抚摸结婚照："真好...你有人焐被窝了..."话音未落，周玉梅突然掀开缝纫机座板——底下压着张1976年的《青年报》，头版正是李建国与林素云在技术比武大会上的合影。

"素云姐。"周玉梅递过那张发脆的报纸，"这台缝纫机...是你们当年的奖品吧？"林素云指尖触到报纸的刹那，整间屋子突然断电，只有她腕间的金镯发出幽蓝微光。

黑暗中响起"哗啦"水声。周玉梅摸黑点燃蜡烛，却见地板上漫着寸许深的河水，漂着腐烂的粽叶和褪色的红头绳。林素云站在水里，旗袍下摆渐渐透明，露出泡得发白的小腿。

"我该走了。"她弯腰拾起儿童凉鞋，"就是放心不下..."李建国突然扑进水里抱住她："当年打捞了三天...他们不让我认尸...你的镯子明明..."

金镯"咔"地断裂，掉出张卷曲的纸条。周玉梅就着烛光念出褪色的钢笔字："建国，河边柳树..."后面的字被河水泡化了。林素云却笑起来："原来在这里..."她的身体开始飘散如烟。

"等等！"周玉梅冲进卧室，抱出三个月大的女儿。孩子腕上银镯"叮当"作响，竟与林素云断裂的金镯纹样一致。女婴突然冲着虚空咯咯笑，小手抓住一缕飘散的黑发。

收音机突然自动播放起《东方红》。林素云最后看了眼缝纫机上未完工的襁褓，身影化作万千光点。暴雨骤停，月光穿过她消散的位置，正照在五斗柜的结婚照上——李建国年轻的脸庞挂着三十年前的泪痕。

晨光微露时，周玉梅发现缝纫机上摆着件完工的婴儿襁褓。蓝布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整齐，线头却全是湿的。李建国捧着襁褓哽咽道："这是素云最拿手的锁边针......"

当天下午，夫妻俩按《光荣册》地址找到王援朝。这个戴眼镜的中年教师听完来意，转身从樟木箱取出个铁皮盒。盒里躺着只褪色的红领巾，别针上锈迹斑斑，却还别着张1977年的《少年报》，头版正是林素云的烈士报道。

"我每年端午都去苏州河。"王援朝推推眼镜，眉心朱砂痣在阳光下红得刺眼，"那天我追气球掉进河里，记得有双冰凉的手托着我......"

三人来到河畔老柳树下。李建国突然跪地扒开树根处的青苔——腐殖土里露出半截锈蚀的铜顶针。周玉梅怀里的女婴突然"咿呀"伸手，腕间银镯与顶针相撞，发出清越的颤音。

1988年清明，纺织厂后门立起座新碑。没有遗体，李建国把素云的铜顶针、断裂的金镯和那页浸湿的日记，用蓝布包袱裹着埋了进去。碑文很简单：爱妻林素云（1955-1977），旁边刻着小小的并蒂莲。

第二年碑前长出株野茉莉。花开那日，周玉梅带着女儿来除草，发现碑后石缝里卡着张1977年的电影票，日期正是端午前一天，片名《永不消逝的电波》。

女婴五岁那年，王援朝带着学生来扫墓。孩子们系着红领巾献花时，突然有阵风旋起满地茉莉，在空中组成个模糊的"好"字。周玉梅和李建国相视一笑，怀里的女儿指着天空喊："云姑姑！"

如今苏州河畔的老工人都记得，每年端午子夜，常有穿蓝布衫的影子在河边徘徊。有人说见过她蹲在老柳树下找东西，也有人说那不过是月光投下的树影。但住在202室的人家都知道，每逢暴雨夜，缝纫机总会自行嗒嗒响几声，针脚细密如三十年前那个未完成的约定。

2007年端午，已成为服装设计师的女儿在整理旧物时，从缝纫机底座翻出张发黄的照片。背面有行褪色小字："愿随君影，长伴此生。"照片里穿劳动布工装的男女并肩微笑，姑娘眼角的朱砂痣，正与女儿腕间胎记一模一样。

来源：秀美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