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末的一个傍晚,父亲领回一个瘦小的女人,黑发束得很紧,斜斜地扎在脑后。
01
那年我八岁,弟弟五岁,母亲因病去世才半年。
春末的一个傍晚,父亲领回一个瘦小的女人,黑发束得很紧,斜斜地扎在脑后。
她眼睛不大,说话时带着奇怪的腔调,村里人背后叫她"朝鲜妞"。
"这是你们新妈妈,叫金玉花。"父亲宣布,眼神有些躲闪,"以后要听她的话。"
我站在屋角,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个陌生女人。
她朝我们微微点头,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弟弟好奇地打量她,而我只想逃离这个房间。
夜里,我听见新来的女人在厨房忙碌,碗碟相碰的声音很轻。
透过门缝,我看见她削着土豆,动作熟练而快速。
父亲坐在桌旁抽烟,烟雾缭绕中,我听见他低声说:
"别管孩子们什么反应,时间久了就好了。"
"我不会抢他们母亲位置。"她的普通话生硬而别扭,"只是,我会照顾好。"
"知道了,知道了。"父亲不善言辞,烟灰落在裤子上,被他胡乱拍掉。
村里人便来"参观"这个朝鲜女人。
刘婶凑到我耳边说:"你爹也是,找个外国媳妇,谁知道啥来路。"
张大爷更直接:"听说朝鲜人都吃不饱,是不是来找饭碗的?"
我暗自得意,觉得这些话印证了我的排斥。
直到父亲一脚踹开院门,脸色铁青:
"她是我媳妇,管好你们自己的事!再乱嚼舌根,别怪我翻脸!"
那些人悻悻散去,父亲回头瞥了我一眼,眼神既愤怒又疲惫。
金玉花似乎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专注地擀面,双手微微颤抖,却没有停下。
父亲是长途货车司机,常年在外,每月回家几天。
金玉花来的第三天,父亲就要出车。
临行前,他对我们兄弟说:"她是你们妈,别给我惹事。"
弟弟点点头,而我只是看着窗外。
父亲走后,金玉花立刻成了邻里的谈资。
在上学时,同学问:"你后妈会做法术吗?听说朝鲜人都信巫术。"
我无法回答,因为金玉花整日只是沉默地做家务,擀面、洗衣、打扫,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晚上,她会摸摸弟弟的头,用磕绊的中文给他讲故事。
故事大多是关于山神和河流的,我假装不感兴趣,却悄悄竖起耳朵。
有时她会讲起朝鲜的山川和节日,讲到家乡的雪和泡菜,眼中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光。
"你们那边吃不饱吧?"我故意问,想看她窘迫。
金玉花放下手中的针线:"你这孩子,心里有刺。"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摸了摸我的头,我立刻躲开。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缓缓放下。
父亲回来的那天,金玉花做了一桌饭菜,有朝鲜冷面,也有我爱吃的红烧肉。
父亲风尘仆仆,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递给她:
"找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的朝鲜辣椒面。"
金玉花接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谢谢。"简单两个字,却让父亲笑起来,露出少有的温柔表情。
我第一次注意到,父亲的眼角也有了皱纹。
饭桌上,父亲问起我们的学习,金玉花插话:"大的数学好,小的画画不错。"
父亲点点头:"玉花,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摊?"
"明天就去,已经和市场说好了。"她轻声回答。
"卖什么?"我忍不住问。
"汤饼,朝鲜族的食物。"她看着我,"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来尝尝。"
我低头扒饭,不置可否。
第二天清晨四点,我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
透过门缝,看见金玉花在灯下和面、调馅。她的动作很快,像是做过千百遍。
我想起母亲也曾这样在厨房忙碌,一阵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
五点半,金玉花推着一辆旧自行车出门,车后座绑着一个木箱和折叠小桌。
我悄悄跟在后面,看她在菜市场边的空地上支起小摊。
她铺上白布,摆好小炉子和锅,然后开始擀面、包馅、煮汤。
第一个顾客是清洁工,买了一碗汤饼。金玉花双手递上,微微鞠躬。
那人尝了一口,眼睛亮起来:"味道不错!"
消息很快传开,陆续有人前来。中午时分,小摊前已排起短队。
傍晚她收摊回家,脸上写满疲惫,却仍坚持做晚饭。
我偷偷看到她数钱,都是些零钱,她小心翼翼地分成几堆:
一堆放进贴身口袋,另一堆放进米缸。
"这是做什么?"我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这是家用,"她指着米缸里的钱,又指指口袋,"这是准备给你们的学费。"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心里却泛起一阵莫名的涟漪。
02
金玉花的汤饼生意渐渐有了名气,邻居们虽仍称她"朝鲜妞",却开始夸她手艺好。
她每天天不亮出门,天黑才回,风雨无阻。
我放学经过她的摊位,看她头戴白帽,围着围裙,双手翻飞,很少有机会抬头。
有次我放学路过,看见几个混混在她摊前挑衅:"外国女人,你丈夫不要你了吧?"
金玉花只是低头切面,置若罔闻。
我躲在拐角,既不敢上前,又不愿离开。
最终那些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只见她的手微微发抖,却继续机械地重复着切面的动作。
那天回家后,我破天荒地问她:"为什么不还嘴?"
她抬头看我,眼神平静:"骂人的都是嘴上功夫,做人的是一辈子功夫。"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她软弱可欺。
父亲回家那天,听说此事,勃然大怒:"下次再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报我名字!"
金玉花摇头:"没事,小事。"
父亲不依不饶:"我艾德明的媳妇,谁敢欺负!"
我惊讶地看着父亲,他很少这样维护谁,母亲在世时也不曾见他如此。
金玉花低头整理餐具,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在厨房遇见父亲。他罕见地跟我说了心里话:"你妈走得早,我一个大老爷们,拉扯你们不容易。玉花是个好女人,吃苦耐劳,你们该懂事点。"
我没吭声,父亲叹口气:"她来这里容易吗?家人都在朝鲜,语言不通,受人白眼。她为啥来?不就是活不下去了吗。你妈在天上看着,也不会怪我另找人照顾你们。"
我第一次听到父亲提起金玉花的来历,心里的坚冰出现一道细缝。
冬天来临,金玉花的生意更好了。寒风中,热腾腾的汤饼成了路人的最爱。
她在炉子旁搓着冻红的手,我偶尔路过,会看到她这个动作。
有一天放学,天下起大雪,我走到她摊前,她惊讶地抬头:"冷,快回家。"
我没动,她立刻盛了碗汤饼:"吃了再走。"
那是我第一次尝她的手艺,鲜美的味道在舌尖绽开。
她小心翼翼地问:"好吃吗?"我点点头,她脸上又露出那种内敛的笑。
吃完后我起身要走,她急忙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包袱:"戴上,手套,我自己织的。"
粗糙的毛线手套,针脚不算精细,却意外地暖和。
我默默戴上,转身离开,没有道谢。
回头时,看见她站在雪中目送我,瘦小的身影像一棵固执的老树。
那年冬天,弟弟突发高烧。
半夜我被争吵声惊醒,金玉花要送弟弟去医院,而最后一班公交已过。
她毫不犹豫,背起弟弟就往外走。
"镇医院有十里路!"邻居刘婶劝她。
"我走得动。"金玉花系好弟弟的围巾,调整背带,对我说:"在家好好待着,我带弟弟去医院。"
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心里的冰又裂开一道缝。
第二天清晨,金玉花背着已退烧的弟弟回来,脸色苍白如纸。
她把弟弟放在床上,自己却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你也病了?"我问。
她摇头:"不是,只是没休息好。"
后来我才知道,她走了整整三个小时到医院,在急诊室守了一夜,天亮后又走回来。
医生告诉我,她的脚底都磨出了血泡。
那天她没去摆摊,躺在床上发烧。我煮了白粥端给她,她惊讶地看着我:"谢谢。"
我别扭地站在一旁:"你睡会儿吧,我看着弟弟。"
她点点头,眼中带着我读不懂的情绪。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她不仅仅是父亲带回来的陌生女人,她是真心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
父亲回来得知此事,少见地沉默了。
晚饭后,他坐在金玉花床边,轻声说:"辛苦你了。"
简单四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金玉花摇摇头,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没有更多对话,却似乎已经说尽了一切。
我站在门外,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明白了父亲眼中的金玉花,是和母亲完全不同的存在,却同样珍贵。
03
初中那年,我渐渐明白金玉花的不易。
她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准备食材,四点半出门,中午不休息,傍晚收摊回家做饭洗衣,深夜还要缝补衣物,常常很晚才睡。她的手粗糙开裂,却依然灵活地包着各种馅饼。
天气好的日子,生意就好;刮风下雨,就少有人光顾。
有时城管来驱赶,她就提着东西跑,跑累了再找地方重新摆摊。
一次放学,我看见她蹲在墙角哭。那是唯一一次看她掉泪。
走近才知道,她的摊子被城管掀翻,一天的食材和辛苦全部浪费。
她看见我,立刻擦干眼泪:"没事,明天再来。"
那天我默默帮她收拾残局,一路无言。
进家门时,她忽然拉住我入怀:"谢谢你,大川。"
她很少直呼我名字,我点点头,第一次挣脱。
父亲回家后得知此事,第二天陪她去摆摊,亲自和城管交涉,还帮她找了个相对固定的位置。看着父亲粗犷的背影和金玉花瘦小的身躯并肩站在一起,我忽然觉得他们很般配。
那天晚饭,父亲罕见地提议喝酒。他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推给金玉花:
"这些年苦了你,孩子们不懂事,我也没帮上啥忙。"
金玉花低头不语,但接过了酒杯。两人碰杯,默契地一饮而尽。
父亲咳嗽两声,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悄悄离开餐桌,站在院子里看星星,想起母亲。
不知为何,我觉得母亲会理解父亲的选择,也会喜欢金玉花的坚韧。
第二年夏天,我初中毕业。父亲难得休假在家,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了想,说想要一双篮球鞋,全班只有我没有。
父亲点头:"等我下个月发了工资。"
两周后的一个傍晚,金玉花回家时带了个盒子,打开一看,是我心仪已久的那款球鞋。
我惊讶地看着她:"这得多少钱?"
"不贵,你试试合不合脚。"她笑着说。
我穿上新鞋,完美合脚。弟弟告诉我,金玉花攒了很久的钱,特意提前买下这双鞋,就为了赶在父亲回来前送给我。
"谢谢。"我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她说这句话。
她只是笑笑,眼里闪着泪光。那一刻,我感到心中的冰层完全融化了。
父亲回来看见新鞋,愣了一下,然后拍拍金玉花的肩:"你总是比我想得周到。"
金玉花低头笑,那笑容像春风拂过水面。
那年夏天,我主动去帮金玉花摆摊。邻里看见,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刘婶酸溜溜地说:"朝鲜妞倒是会收买人心。"
我头一次为金玉花辩护:"她是我妈,请您尊重她。"
刘婶瞪大眼睛,金玉花惊讶地转过头,眼中满是不敢相信的喜悦。
我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切面,却听见她小声用朝鲜语说了句什么,语调柔软得像一首歌。
那天收摊回家,她破例做了一桌朝鲜菜,有泡菜、冷面、石锅拌饭。
她说这是她家乡的味道,想让我们尝尝。
吃饭时,她第一次主动讲起自己的故事:出生在朝鲜北部的小村庄,家里有四个兄弟姐妹,因生活艰难,二十岁时独自偷渡过江,辗转来到中国,靠在餐馆洗碗为生。
"后来怎么认识我爸的?"弟弟好奇地问。
她微微一笑:"在一次车祸中。我被撞倒,是你父亲送我去医院,后来常来看我。"她看了眼墙上母亲的照片,"他告诉我关于你们母亲的事,关于你们的事。他说他需要有人照顾你们,而我需要一个家。"
我忽然明白,他们的结合或许最初只是互相依靠,但日复一日的相守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感情。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叫她"妈",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
04
高中时,父亲的货车在一次雨夜运输中出了事故。
噩耗传来时,我正准备期末考试。
金玉花一个人去认领了遗体,回来时脸色苍白,却没有哭泣。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父亲的床边,抚摸他的枕头,用朝鲜语低声说着什么。
父亲去世前对金玉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子们就靠你了,我对不住你们。"
我从邻居口中得知这句话时,忽然理解了金玉花眼中的悲伤。
那不仅是对亲人的哀悼,更是对突如其来的重担的恐惧。
葬礼很简单,父亲的同事们来了,金玉花穿着朴素的黑衣,安静地接受每一个人的慰问。
有人问她今后怎么办,她只说:"继续摆摊,把孩子们养大。"
那段日子,金玉花更加沉默。
夜深人静时,我常听见她在房间里低声啜泣,却从不在我们面前流泪。
她摆摊的时间更长了,有时深夜十一点才回家,手上的老茧更厚了。
我曾劝她不要太辛苦,她只是摇头:"你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弟弟还小,我得多赚点。"
有天放学回家,发现邻居刘婶和几个妇女在我家门口嚼舌根:
"听说她要把德明的抚恤金卷走回朝鲜呢!"
"可不是,这些年攒的钱也不少,都是打算带回老家享清福吧!"
"这外国女人啊,心都是偏的,指望她把孩子养大?做梦!"
我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前理论。
回到家,看见金玉花疲惫地擀面,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怀疑:她会抛弃我们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长。我开始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偷偷翻她的东西。
有天在她枕头下发现一封朝鲜文信件,虽然看不懂,却让我疑心更重。
"这是什么?"我质问她,"你要回朝鲜吗?"
金玉花愣住了,接过信件,眼中闪过一丝受伤:"这是我弟弟的来信,问我过得好不好。"
"你会离开我们吗?"我直接问。
她沉默片刻:"我怎么会离开你们?"没有正面回答,却让我心中的不安更甚。
那段时间,家里气氛紧张。我对她的态度冷淡,她则更加沉默。
我偷听到她夜里对着父亲的照片说朝鲜话,声音哽咽。
虽然听不懂内容,但那语气分明是在倾诉委屈和思念。
高考前夕,我一心扑在学习上。
金玉花依然每天摆摊,但我注意到她常常心不在焉,有次甚至把找零算错,被顾客指责。
"你怎么了?"我难得关心她。
她摇摇头:"有点累,没事。"我没再追问,但隐约感到她的精神状态不对。
一天,我发现她锁在柜子里的家庭存折少了一本。
那是父亲的抚恤金存折,里面有两万多元,是我们家最大的财产。
我心慌意乱,却不敢直接质问。当晚,我假装无意间提起存折的事。
"钱还在,"她说,"放在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要藏起来?"我追问。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你在怀疑我?"
我无言以对,但心中的疑虑未消。
高考那天,她送我到考场门口,塞给我一个护身符:
"朝鲜那边的风俗,保佑你考出好成绩。"
我点点头,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她:"谢谢,妈。"
她眼眶湿润,拍拍我的背:"去吧,我等你回来。"
考完最后一科,我回到家,却发现屋子空荡荡的。
餐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饭菜,却不见金玉花的身影。
我找遍整个院子,最后在我床头发现一封信:
"大川:
我走了。照顾好弟弟,好好读书。存折在米缸下面,够你们上大学用的。他走了,我也没理由再留下。这些年,谢谢你们让我有个家。
——妈"
我瘫坐在地上,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弟弟放学回来,看到信,失声痛哭。
翻遍屋子,发现她只带走了几件旧衣服和一张全家福。
我想起她最后的那句话:"他走了,我也没理由再留下。"
忽然明白,父亲的离世对她而言,或许是失去了在这个家存在的意义。
05
金玉花离开后,我和弟弟开始真正体会到她的重要性。
没有人凌晨起床做饭,没有人在我们放学回家时准备热腾腾的晚餐,没有人为我们缝补破洞的衣服。
我开始学着做家务,却发现她每天完成的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等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弟弟则读高中。
米缸下的存折里确实有足够我们兄弟俩上大学的钱,我常常想起她,
大二那年,我决定寻找她的下落。
从父亲的老同事口中得知,金玉花可能回了朝鲜老家。
我找到当年给她办理结婚手续的村干部,得到了她的户籍资料:
朝鲜咸镜北道某小村出生,无亲属信息。
"找她干什么?"村干部问,"她拿了钱跑了,还不明白吗?"
我摇头:"不是那样的。"
我开始相信,她离开是有原因的,绝不是刘婶们说的那种人。
寻找的过程漫长而艰难。我给朝鲜驻华使馆写信,托在边境做生意的人打听,甚至试图联系曾经和金玉花来往的朝鲜族商贩。
三年过去,毫无进展。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工作,带着弟弟一起生活。
我们的小屋里,挂着父亲和金玉花的合影。
每到中秋节,我都会做一桌她教我的朝鲜菜,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一起分享。
弟弟大学毕业那年,我收到一封来自丹东的信。
信中说,有人在边境小镇见过一个符合金玉花特征的朝鲜女人,她在一家韩餐馆做厨师。
我立刻请假,带着弟弟前往丹东。
那是2010年的夏天,距离她离开已经七年。
我们找到那家餐馆,却被告知那位厨师已经回了朝鲜,留下一个朝鲜咸镜北道的地址。
于是,我们决定冒险一试。
通过复杂的手续,我们获得了前往朝鲜的短期签证,跟随一个商贸团队入境。
朝鲜的村庄比想象中更加贫瘠。按照地址,我们来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
村口老人告诉我们,有个从中国回来的女人住在山脚下的小屋。
"她有个中国名字,叫金玉花。"我说。
老人眼睛一亮:"啊,玉花!她是个好人,常给村里孩子们做中国点心。"
顺着老人指引的方向,我们看到一间颇具朝鲜色彩的房子。
只见,门前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屋后是一小片菜地。
我的心跳加速,敲了敲门。
门开了,我愣住了:“怎么会...”
眼前的金玉花已经花白了头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身形更加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呆呆地看着我们,眼中先是疑惑,继而是震惊,最后涌出泪水。
"大川?小河?"她颤抖着声音,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妈,"我喊出这个字,泪水夺眶而出,"我们找到你了。"
她捂住嘴,转身要跑回屋内,却被我一把拉住:"为什么走?为什么不告而别?"
屋内简陋得令人心疼:一张床,一个小桌,墙上贴着我们兄弟的照片和父亲的遗像。
床头放着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我和弟弟小时候的东西:我的第一张奖状、弟弟画的画、一家四口的合影。
"你带着这些东西走了。"我哽咽道。
金玉花坐下,终于道出离开的真相。父亲去世后,她被诊断出肝病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三年。她不想拖累我们,也不想让我们看着她受罪死去,便决定独自回乡。
临走前,她把所有积蓄都留给了我们。
"我本想死在故乡,"她说,"没想到这病竟然好转了,大概是我牵挂你们,死不了吧。"
"当年那封朝鲜文信是什么?"我问。
"是我哥哥的信,说我能回去看看母亲最后一面。"她低头,"你父亲生前答应带我回朝鲜看看家人,可惜没能实现。我走,也是为了完成他的心愿。"
我跪在她面前,抱住她枯瘦的身体:"对不起,我曾经怀疑你。"
她抚摸我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傻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有道坎。我不怪你。"
弟弟在一旁抽泣:"妈,跟我们回家吧。"
金玉花看着我们,眼神复杂:"我已经习惯这里了。"
"那个摊位还在,"我说,"村里人常说想念你的汤饼。"
她笑了,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我点头:"我们找到你,就是要接你回家。家里缺了你,就不完整。"
她沉默良久,最后轻轻点头:"我收拾一下行李。"
回程的火车上,金玉花靠着窗户,看着朝鲜的山水渐渐远去。
我知道她在告别故乡,或许是最后一次。
"你父亲是个好人,"她突然说,"他给了我家的感觉。"
"你也是,妈。"我握住她的手,"你给了我们母亲的爱。"
她的眼泪无声滑落,那是我第二次看她哭。
06
回到家乡,金玉花重新支起了她的小摊。
虽然年纪大了,动作慢了,但汤饼的味道依旧。村里人奔走相告:"朝鲜妞回来了!"
这次,这个称呼不再带有轻蔑,而是亲切的昵称。
刘婶来摊前,有些尴尬地买了碗汤饼:"你回来了?"
金玉花点头微笑:"回来了,这里是我家。"
我在一旁听见,心头一热。是啊,这里是她的家,虽然她来自异乡,但四十五年的付出和坚守,早已让她生根于此。
第一个月,金玉花的摊位前总是排着长队。
有人是出于好奇,有人是真心想念她的手艺,更多的是想看看这个离开又回来的朝鲜女人。
她从未解释自己的离去与归来,只是专注地和面、擀皮、包馅,动作虽然慢了,却依然娴熟。
"大川,帮我拿一下辣椒面。"她招呼我,仿佛从未分离。
我递过辣椒面时,看见她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和褐斑,心中一阵酸楚。
陈大爷是她的老主顾,嘴上不饶人:
"这汤饼涨价了吧?朝鲜那边享福回来的人,眼界肯定高了。"
金玉花没有生气,笑着回答:"没涨,还是老价钱。"
她抬头看着我,眼中有一丝狡黠,"不过大川说该涨了,我这把老骨头,干活慢。"
陈大爷摆摆手:"你这活儿值这个价,这么多年,一碗汤饼就没让人失望过。"
这些普通的对话,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金玉花就这样重新融入了村子的生活,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只有我知道,她的床头柜里放着一瓶药,那是朝鲜偏方,据说对肝病有奇效。
每天早晨,她都会默默吞下一大勺,苦得直皱眉,却从不抱怨。
弟弟结婚那年,金玉花执意要亲自操办婚宴。
尽管我们劝她保重身体,她却坚持:"这是我们家第一个结婚的孩子,怎能不亲自下厨?"
婚礼前夜,我发现她在厨房忙到深夜。
推开门,只见她坐在小板凳上,揉着发酸的腰,面前是已经准备好的各种菜肴。
"妈,您该休息了。"我说。
她抬头笑了:"不累,就是想看看明天的菜够不够。"
我在她身边坐下:"为什么这么拼命?"
她沉默片刻,轻声说:"我欠你们太多了。那些年,我不该离开。"
"您生病了,怕拖累我们。"我握住她的手,"我们明白。"
她摇头:"不只是这样。你父亲走后,我就像没了主心骨。在这里,我始终是个外人,只有他让我有归属感。他一走,我就害怕了,怕自己撑不下去,怕你们长大后不需要我,怕自己变成无处可去的浮萍。"她抬头看我,眼中闪着泪光,"我以为回到故乡就能找到依靠,没想到那里也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抱住她瘦削的肩膀:"这里才是您的家,永远是。"
婚礼那天,金玉花穿上朝鲜族传统服装,站在婚礼现场,笑得像个孩子。
她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致辞:
"我有两个好儿子,现在又多了个好女儿。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妈妈。"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满堂宾客安静下来。那一刻,没有人再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不再是那个"朝鲜妞",而是一位母亲,一位长辈,一个有尊严的女人。
我搀扶着她坐下,她握着我的手说:"你父亲若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
"他一定很感谢你,"我说,"是你完成了他的嘱托,把我们抚养成人。"
她摇摇头:"这是我该做的。"
简单的一句话,道出了她四十五年如一日的坚守。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弟弟轮流照顾她。她的身体时好时坏,医生说肝脏已经硬化,但只要按时吃药,定期检查,还能维持很长时间。
金玉花听后只是点头,没有太多表情,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她依然坚持每天出摊,只是时间缩短了,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
摊位我们帮她改良过,增加了遮阳棚和小凳子,让她不至于太累。有时我下班后会去帮她收摊,看她和顾客们聊天,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睛亮亮的,满是生气。
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金玉花高兴得几夜睡不着,天天往医院跑。
孩子取名叫"德川",既有父亲的"德",也有我的"川"。
金玉花抱着小德川,眼泪扑簌簌地掉:"好孩子,像你爷爷。"
07
晚年的金玉花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精神矍铄。
她会用朝鲜语教我的孩子们唱歌,会给他们讲朝鲜的民间故事。
每到春节,她总会做一桌朝鲜美食,和我们一起庆祝。
德川特别黏她,常常央求她讲述在朝鲜的童年往事。
"奶奶小时候家里很穷吗?"德川天真地问。
金玉花点头:"很穷,穷得连饭都吃不饱。"
"那为什么要来中国呢?"
金玉花摸摸他的头:"因为想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孩子似懂非懂,但我听得心酸。那个年轻的朝鲜女孩,独自跨过鸭绿江,只为了一线生机,谁能想到她最终会成为我们家的顶梁柱?
有一年春节,她忽然说想回朝鲜看看。我和弟弟陪她回去,那是她离开祖国五十多年后的第二次归乡。村子变了许多,她的亲人大多已经不在,只有几个年轻一辈的侄子侄女来见她。
我们住在一家简陋的招待所,金玉花整日走街串巷,寻找童年的记忆。她带我们看她出生的小屋(已经改建了),看她曾经上学的学校,看她和兄弟姐妹们玩耍的小河。一路上,她的脸上既有喜悦,也有悲伤。
"这里变了很多,"她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最后一天,我们去拜访她母亲的坟墓。墓地在山坡上,杂草丛生。金玉花跪下来,轻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土,嘴里念叨着朝鲜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平日里坚强的女人终于卸下坚强的外壳,成了一个思念母亲的女儿。
回程时,她长久地凝视着朝鲜的山川,眼神复杂。"在那里,我是金玉花,是女儿、是姐妹;在中国,我是艾德明的妻子,是你们的妈妈。"她轻声说,"两个身份,两段人生。"
站在朝鲜的土地上,看着故乡的山川,她说:
"我这一生,一半在朝鲜,一半在中国。但我的心早已在你们那边了。"
回程的轮渡上,她看着远去的朝鲜海岸线,轻声说:"再见了,故乡。"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的选择。她曾是漂在异乡的孤舟,但最终在我们这个家中找到了港湾。而对我们而言,她不是外来者,不是异乡人,她是我们的母亲,是那个顶着风雪摆摊、用瘦弱肩膀撑起一个家的坚强女人。
回国后,金玉花的身体每况愈下。医生说肝硬化已经恶化,需要住院治疗。她却固执地拒绝:"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我们只好在家细心照料她。她的摊位暂时关闭,村里人纷纷前来探望,连当年说她闲话最多的刘婶也带来了自制的糕点。
金玉花躺在床上,微笑着接待每一位来客,从不提自己的病痛。
弟弟的孩子出生那天,金玉花强撑着去医院看望。
她抱着小婴儿,眼中满是慈爱:"又一个爱家的小生命。"
她看着我和弟弟,"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你们这两个儿子。"
父亲去世,她确实离开了。但在我们寻找和理解的过程中,她又回来了。她的归来,弥合了我们心中的空洞,也完成了父亲未尽的心愿:一个完整的家。
如今,村口的小摊已经由我的妻子接手,继续做着那道朝鲜汤饼。她跟金玉花学了整整三个月的手艺,直到金玉花满意地点头:"你做的比我还好吃。"每当有人问起这手艺从何而来,我都会讲起那个来自朝鲜的女人,讲她如何用四十五年的时光和一个小摊,养大两个不是亲生的孩子。
金玉花走的那天,安详得像睡着了一样。
前一晚,她还特意让我帮她梳头,换上那件她最喜欢的蓝色衣裳。
"明天是你父亲的忌日,我要穿得体面点。"
我不知道她是否预感到了什么,只是依言照做。
第二天清晨,当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她的床上,我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她的床头放着父亲的照片,枕下压着那封她珍藏多年的朝鲜文信件,嘱咐我们把她葬在父亲旁边:"这样我就不孤单了。"
她走得很安静,就像她生前那样,不喜欢麻烦别人。
葬礼那天,村里人几乎全都来了,连县里的一些老顾客也赶来送她最后一程。
人们都说,她是个好人,一个坚强的女人,一位无私的母亲。
我们按照她的遗愿,在她的墓碑上刻下两行字:
"金玉花,艾德明的妻子,大川小河的母亲。"
"她来自朝鲜,归宿在这里。"
墓碑旁,我们种下一棵樱花树,那是朝鲜人喜爱的花。每年春天,当樱花盛开时,我就知道她在天上也一定笑了。
来源:团子游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