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研究中国大学教育的人,可能都会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本世纪初,最早承担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变职责的,大多是一批传统的士子,比如北大校长蔡元培、南开大学创始人严修、南洋大学堂校长唐文治、交通大学校长叶恭绰,以及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等等,都是进士或举人出身。如果仅仅是
研究中国大学教育的人,可能都会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本世纪初,最早承担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变职责的,大多是一批传统的士子,比如北大校长蔡元培、南开大学创始人严修、南洋大学堂校长唐文治、交通大学校长叶恭绰,以及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等等,都是进士或举人出身。如果仅仅是个别人,也许还是特例,但现代大学教育史向我们显示,这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
不仅如此,这些现代大学制度的设计者,同时又是具有世界眼光的人,比如蔡元培,是留德学生,而蒋梦麟是留美学生。而且,从一开始,他们就居于教育的主导地位,像蔡元培、蒋梦麟都是做过大学校长和教育部长的人。现代大学的萌芽时期,最需有好的设计者,这一点,可以说是中国现代大学的幸运。制度的设计在于理念,在于对国家进步的强烈感情,在于对世界文明的诚意。中国早期大学制度的设计者们,可以说都是具有这样品格的人。有了这样品格的人,才奠定了好的大学制度,最终才出现了像北大、清华、复旦等一些向当时国际一流大学看齐的大学。
对今天的人来说,那个年代已成历史。我们只能回望,从前辈学人留下的点滴文字中,感受那个年代的大学,以及那个年代的教授。
自由流动的教授
过去的教授是可以自由流动的。所谓自由流动,是指大学校长有聘任教授的自主性,而教授也有自己选择大学的自由。自由流动其实就是迁徙自由和择业自由的具体化。由于过去的教授社会地位较高,经济上相对也有保障,这使自由流动成为教授生活的一种常态,就是说,过去的教授一般不会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大学里混下去,特别是年轻教授,他们的流动性是很大的。
流动本身是一种双向选择的机制,教授在选大学,大学也在选教授,教授最终固定下来的大学,通常就是他们比较满意的大学。这种自由流动的机制,对于展示一个人的才华有积极意义,同时也对教授保持学术活力有促进作用。
1932年,杨树达(“必记本”注:语言文字学家,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在清华执教,当时的中文系主任是刘文典,因为有人说了杨树达的闲话,他就决定离开清华。杨在回忆录中记下了这件事:“十一日。书与系主任刘叔雅(文典),告以下年不愿受清华之聘。廿二日。文学院院长冯芝生(友兰)来,言见余与叔雅书,有辞职之说,务请打消此意云云。余答言:‘闻学校有人与余为难,故有彼信,免使学校为难。余学问佳否,姑可不论,即凭余之努力,学校不应因诸先生无知之言而对余不满。’芝生唯唯而去。二十三日。在清华,刘叔雅来信:学校局面已定,不许余辞职,休假不成问题。此次当教授皆续聘三年,希望假满后仍回学校任教云云。”
像这样的情况在过去的大学里是常见的,是真教授就不愁没有去处。当年鲁迅在中山大学,后因傅斯年又聘了顾颉刚来中大,而鲁迅和顾颉刚有积怨,不愿待在一个学校,所以很快就离开了。由于有自由流动的机制,大学里教授之间的矛盾一般能够减至较低程度。
说痛快话的教授
张东荪(“必记本”注:历任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府内务部秘书、上海中国公学大学部部长兼教授、国立政治大学及上海私立光华大学教授)是中国著名的哲学家,早年在上海光华大学做教授。当时学校有一个惯例,每次校务会议开会时,主席都要恭读总理遗嘱。张东荪对此很反感,有一次忍不住说:“下次再读遗嘱,我就不来了。”遂夺门而去。
西南联大时,国民党当局要求负有一定行政职务的教授都入党,当时任法商学院院长的陈序经(“必记本”注: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民族学家、教育家)听罢脱口说道:“扯淡,我就不入。”
过去的大学里,教授对于党派活动一般是比较反感的,这种态度源自西方的大学理念,还不仅是对某一具体党派好坏的评价,而是从根本上反对在大学里进行党派活动,无论是什么样的党派活动,教授们都不赞成。王瑶(“必记本”注:山西平遥人,北京大学教授)在《念朱自清先生》一文中说:“他平日并不过问政治,1942年昆明学生发生倒孔运动后,国民党大批拉拢大学教授入党,在1943年5月9日的日记中,曾记载闻一多先生和他商量一同加入国民党,因了他的拒绝,才没有加入。”
张奚若是中国知名的政治学教授,抗战期间,曾做过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他在参政会上多次对国民党的腐败和独裁提出尖锐的批评。有一次担任会议主席的蒋介石听得不高兴,打断了张奚若的话。张盛怒之下拂袖离开会场,返回昆明。下次参政会开会时,张奚若收到邀请信和路费后,立即给参政会秘书处回电:“无政可参,路费退回。”
1946年初,在旧政协开会前夕,张奚若应西南联大学生会的邀请,做过一次演讲,开讲之前,他就说:“假如我有机会看到蒋先生,我一定对他说,请他下野。这是客气话。说得不客气点,便是请他滚蛋。”
讲课自由的教授
讲课自由是学术自由在大学的一种表现形式。所谓讲课自由,是指大学教授在讲台上有自由传播自己学术观点的权利,也有自由表达自己政治见解的权利。旧大学里对前一点体现得较好,而对后一点限制颇多。
旧大学从体制上说有一长处,就是在课程设计上留给教授很大的空间,简单说就是那时没有统编教材,在课程设置好大体范围之后,教授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和学术专长选择教材。在旧大学里,教授的讲义通常就是自己的学术研究成果,多年积累之后,多数都要出版。旧大学教授的学术成果许多就是由讲义而来的,有些学生记下的课堂笔记,多年以后出版,人们也会当作学术成果看,这是旧大学里的一种传统。由于没有统编教材,教授就必须学有专长,如果随便找一本专著来做自己的讲义,那样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不但同行会看不起,学生也不买账。
没有统编教材,也就没有统一考试,所以旧大学里教授的权力是很大的。比如说,当年陈寅恪在清华国学院,有一次招生出的考试题就是对对子,他出了上联“孙行者”,请考生对出下联。据说当年对出下联“胡适之”的只有一人,即后来成为古汉语专家的周祖谟先生。
史学家李埏回忆,当年陈寅恪在西南联大讲授隋唐史,开讲前开宗明义:“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这虽然是大师的风格,常人难以企及,但这也从另一面说明,自由授课在当时的大学里是很受推崇的。
识大体的教授
读过钱钟书《围城》的人都知道,当时的教授毛病也很多,有些毛病还是知识分子独有的。
钱钟书还有一部中篇小说《猫》,讽刺当时著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笔墨也很辛辣。而这两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是以当时的大学教授为原型的,也有研究者指出过其中的人物就是某某。
钱钟书曾在西南联大短期执教,其间不是很愉快。在他的笔下,对大学教授多用了一点讽刺笔墨,是情理中事,也不能说就是丑化知识分子。钱先生只在西南联大待了一个学期就离开了。
刘文典也挖苦过沈从文。
据传,有一次躲警报,刘文典见沈从文也跑,就和人说,我跑是怕没人教《庄子》了,学生跑是为了将来,他沈从文跑什么。刘文典是古典文学专家,看不起新文学,才出此言。
然而总体上观察,过去的教授还是识大体的,尽管他们也有许多毛病,但在大事面前一般多不糊涂,大多能避开私利,从大局着眼。
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曾说过这样一件事:
一天,北大校长蒋梦麟,从昆明到了当时还设在蒙自的西南联大文学院。晚上北大师生聚会欢迎,钱穆也去了。许多教授连续登台发言,说了联大的种种不公平。当时南开校长张伯苓和北大校长蒋梦麟都在重庆,不常来昆明,只有清华校长梅贻琦常住昆明,所派各院院长,各学系主任,皆有所偏。比如文学院院长就长期由清华冯友兰连任,北大教授很不满意,一时群议分校,争主独立。钱穆听了就起立发言:“此乃何时,他日胜利还归,岂不各校仍自独立。今乃在蒙自争独立,不知梦麟校长返重庆将从何发言。”
钱穆说完,蒋梦麟立即起来插话:“今夕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可弗在此问题上起争议,当另商他事。”教授们便都不说话了。
不以政治衡人的教授
旧大学里教授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但总体说来,还是人情味较浓的。那时对于多数教授来说,评价一个教授的好坏并不因他的政治观点而有偏见。将一个人的为人处世和他的政治活动分而论之,是文明程度较高的体现。
杨树达在他的回忆录中,曾说到过他和陈独秀的一点关系。他说:“从清华入城,车中遇邓叔存(以蛰)。告余云,陈独秀在狱中,专治文字音韵之学。今日正以陈缄嘱,入城购余所辑《古声韵讨论集》云。余因邀叔存来余寓,以《清华学报》所载余说字之文单印本二册,一、《形声字声中有义证》,一、《释》以下十一篇,交叔存,请其转致。余与陈君不相识,惟曾见其著一说字谊之书,颇便初学。文学革命时,陈、胡并称,然陈之小学知识在胡适等人之上也。”
遥想当年,陈独秀在北京大学是何等生气,他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后来的道路十分曲折。邓叔存(“必记本”注:即邓以蛰教授,曾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杨树达都是对政治兴趣不大的人,但他们并不因此而反对别的教授对政治有热情,这也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陈在狱中研究文字学,很得到他当年教授朋友的帮助,其中就有他不相识的杨树达。教授和当时知名的政治犯往来,也很自然,这和陈独秀当时的社会声望有关,但也与当时教授之间形成的不以政治论成败的做人准则有关。在旧大学里这是为教授们所默认的一种行事原则。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