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回来了,像条鱼一样回到了大海。"我娘坐在门槛上,搓着已经洗得发白的手绢,眼神飘向远方,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欣慰。
远嫁非洲的执念与回归
"她回来了,像条鱼一样回到了大海。"我娘坐在门槛上,搓着已经洗得发白的手绢,眼神飘向远方,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欣慰。
今年春节刚过,天还冷着,但村口的柳树已经冒出了嫩芽。
我弟媳王芝兰,一九九零年初远嫁非洲商人阿卜杜的事,至今仍是我们李家墩的谈资。
那是改革开放后不久的年月,我们这个小县城刚刚有了第一家四层楼高的百货大楼,人们还在用粮票买大米,用布票添置新衣裳。
那时候的芝兰,刚从师范毕业,在乡里的中心小学教语文。
她生得眉清目秀,说话轻声细语,是村里人眼中的"文化人"。
每天清晨,她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学校,车筐里放着教案和粉笔,车铃"叮铃铃"地响,成了村口一道靓丽的风景。
阿卜杜是随着一批非洲商人来我们县城做皮革生意的,那会儿"三来一补"风头正劲,县里的皮革厂接了不少外贸订单。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县文化馆举办的"中非友好交流会"上,芝兰被学校派去当翻译——她大学英语过了四级,在我们县城算得上"洋文"好手了。
阿卜杜比芝兰大七岁,皮肤黝黑,个子高挑,说起话来声音低沉,带着种奇特的腔调,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特别招人喜欢。
芝兰回家后,总是提起这个非洲来的年轻人,眼睛里闪着光。
我娘看出了端倪,直摇头:"闺女,你可别想不开。"
但年轻人的心事,哪是摇头就能摇散的?
两个月后,阿卜杜拎着两大包礼物上了我们家门。
我爹气得不行,拍着我们家那张用了二十多年的八仙桌,咬着烟袋锅子说:"去那么远,连话都说不通,受了委屈连哭都没地方!那黑乎乎的,你让我们老李家以后怎么见人?"
芝兰低着头,不言语,却在第二天一早收拾了行李,留了封信就走了。
信上只有简单几句:"爹娘别担心,我跟阿卜杜去了他的国家。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长大了,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等安顿下来,一定写信回家。"
娘看了信,哭了一整天,爹摔了几个碗,最后只能叹气:"这闺女,倔得跟头牛似的。"
那时候,出国还是稀罕事,村里人谁也没出过省,更别说嫁到非洲那种地方。
芝兰走后,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听说那边人都住在树上。""那边有狮子老虎,走路都不安全。""那黑人小孩生下来跟煤球似的,芝兰能习惯吗?"
我娘听了这些闲话,心里更不是滋味,整日里盼着芝兰的信。
第一封信是芝兰走后两个月寄来的,信封上贴着奇怪的邮票,字迹却是熟悉的工整小楷。
芝兰说她到了非洲的埃塞俄比亚,住在首都亚的斯亚贝巴,那里没有想象中的原始,有高楼大厦,有汽车,就是物价高得吓人。
她说阿卜杜家境不错,家里有一幢二层小楼,父母待她还算和善,就是语言不通,只能用比划和蹩脚的英语交流。
刚去的两年,芝兰的信里总是充满新奇。
她描述当地的集市如何热闹,椰子树如何高大,海水如何蓝得发亮。
她说那里的孩子们皮肤黝黑但眼睛明亮,见了她这个黄皮肤的中国人,总是好奇地围上来摸她的脸。
她说阿卜杜教她学当地语言,她教阿卜杜说中文,两人常常闹出笑话,却也乐在其中。
但渐渐地,字里行间开始透露艰辛。
她说,当地人不习惯中国人的长相,有些人见了她会指指点点,甚至对她大喊大叫;她说,婆家人吃饭用手抓,她怎么也适应不了,只能偷偷用随身带去的筷子;她说,非洲的雨季漫长,湿气让她的关节痛得厉害,当地的医疗条件又差,只能硬挺着。
"半夜醒来,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听着窗外陌生的虫鸣鸟叫,想起李家墩的那口老井,想起娘包的饺子,常常偷偷抹泪。"芝兰在信的末尾这样写道。
读到这里,我娘眼圈红了,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这娃受委屈了。"
爹则抽着烟袋,闷声说:"当初我就说不行,这下好了吧?"
第三年,芝兰的信里提到,她在当地开了一家小小的中餐馆,起名"思乡小馆"。
"这儿的华人很少,大家来我这里,不单是为了吃饭,更是为了一口家乡话,一点儿中国的气息。"她写道,"我做的回锅肉和鱼香肉丝,让他们直呼想家。当他们吃着我做的饭,眼睛里泛着泪光时,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思念远方。"
她的餐馆渐渐成了当地华人的聚集地,每逢中国传统节日,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包饺子、做汤圆,芝兰也从中获得了一些安慰。
"我现在会说一口流利的当地话了,阿卜杜的生意也越做越大,我们在城里又买了一套房子,比原来的大多了。"芝兰在信中写道,言语间透着些许自豪。
我爹看了信,脸色稍微好了些:"这丫头,倒是有些本事。"
但好景不长。
第五年,芝兰的信中提到,阿卜杜的皮革生意亏损严重,那年非洲经济不景气,皮革价格暴跌,两人的积蓄几乎耗尽。
更让芝兰难过的是,婆家开始责备她不能生育。
在那个重视后代的文化里,这几乎是对女人最大的羞辱。
芝兰写道:"婆婆每天都要念叨几句,说我是不是命硬,说阿卜杜应该再娶一个能生孩子的。阿卜杜虽然嘴上替我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也开始着急了。"
那段时间,芝兰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哭泣,她甚至去看了当地的巫医,吃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药,却依然没有动静。
我娘看了信,直掉眼泪:"这苦命的孩子,图个啥呢?"
爹也叹气:"这下好了,人家连孩子都不给她生,这辈子可怎么办?"
芝兰的信渐渐少了,偶尔寄来的也只有简单的问候,再没有往日的细节描述。
有一阵子,信彻底断了,我娘急得整夜睡不着,差点要去派出所报案。
半年后,终于又收到了芝兰的来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我很好,不必挂念。前段时间餐馆忙,无暇写信。一切安好。"
字迹不再像从前那样工整,透着一股疲惫。
我们都以为,芝兰这辈子就这样了。
村里人说:"这不是自找的吗?谁让她非要嫁那么远。"
有人说:"听说非洲那边打仗呢,芝兰可别出事。"
还有人说:"那个黑人估计是看上咱中国姑娘勤快,娶回去当劳力呢。"
这些闲言碎语,我和娘都不敢让爹听见,怕他又急火攻心。
我家那台"红灯"牌收音机从不离手,每天守着国际新闻,生怕听到非洲那边有什么灾难。
就这样熬过了五年,我们的生活也在变化。
村里通了柏油路,装了程控电话,有钱人家买了彩电,能收到香港台的节目。
我弟弟也结了婚,生了个胖小子,全家人的注意力渐渐从芝兰身上移开。
只有娘,每逢过节,还会蒸上芝兰爱吃的枣花馒头,默默放在神龛前,说是"让芝兰隔着远也能闻到家乡的味道"。
直到十年后的一个雨夜,正是九月中秋前后,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以为是村里谁家有急事,赶紧去开门,结果门外站着一个瘦瘦的女人,提着两个皮箱,浑身湿透。
我一时没认出来,直到她开口:"大哥,是我,芝兰。"
那声音虽然沙哑了些,但还是记忆中的温柔。
"芝兰?"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赶紧把她拉进屋。
娘正在厨房择菜,听见动静出来一看,手里的菜掉在了地上,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爹从里屋出来,看见芝兰,愣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问:"回来了?"
芝兰点点头:"回来看看。"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只是去街上买了包盐回来。
她瘦了,皮肤晒得黝黑,脸上添了几道细纹,眼角却有了从容的笑意。
她放下行李,从包里拿出几样东西:一袋咖啡豆,几串奇特的木珠,还有一块色彩鲜艳的布料。
"这是送给爹娘的,都是非洲那边的特产。"芝兰说。
娘接过礼物,眼泪止不住地流:"你受苦了,娘的儿。"
爹则拿起那木珠,翻来覆去地看,掩饰眼中的泪光。
那晚,芝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娘给她准备的衣服,坐在炕上,吃了一大碗家乡的米饭。
"十年没吃过这么香的米饭了。"她说着,眼圈红了。
我们有太多问题想问她:阿卜杜呢?为什么突然回来?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以后还回非洲吗?
可看她疲惫的样子,谁也没忍心追问。
直到第二天,芝兰才慢慢讲起了这十年的经历。
她说,最初的三年还算顺利,虽然生活习惯差异大,但阿卜杜对她很好,两人感情不错。
第四年开始,生意走下坡路,阿卜杜的脾气变得暴躁,开始酗酒。
芝兰的餐馆成了家里主要的收入来源,但婆家人并不领情,反而嫌弃她不能生育,常常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最难熬的是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陌生的声音,想着家乡的一切,却不敢在信里说实话,怕你们担心。"芝兰说,"我在日记里写道:'我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插在异国的土壤里,拼命想要生根发芽,却总是枯萎。'"
第六年,情况稍有好转,芝兰的餐馆生意红火起来,她请了两个帮工,菜单从最初的几道家常菜,扩展到二十多种中国菜。
她甚至教会了一些当地人包饺子,在中国春节时举办了一场"饺子宴",让不少外国人尝到了中国味道。
阿卜杜从皮革转做了木雕生意,专门销往欧洲,收入也慢慢稳定。
但芝兰始终无法融入当地社会,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让她时常感到孤独。
"有时候,我在街上走,会有小孩子跟在后面学我走路的样子,模仿我说话的声音。我知道他们不是恶意的,但那种被当作'异类'的感觉,真的很难受。"芝兰说。
第八年,非洲爆发了一场政变,局势动荡,芝兰的餐馆被迫关门。
阿卜杜的生意也受到牵连,因为一批货物被扣在港口,欠下了一屁股债。
"那段时间,我们天天为钱发愁,阿卜杜甚至动了回国发展的念头。"芝兰说,"但他的家人坚决反对,说中国太穷,去了没前途。"
动荡平息后,芝兰和阿卜杜重新开始,她除了重开餐馆,还开始做起了中非之间的小生意。
她从中国进口小商品,在非洲销售;又把非洲的手工艺品运回中国,两头赚差价。
慢慢地,她积累了一些资金和人脉,在当地华人圈里有了些名气。
"去年,我听说中国改革开放搞得热火朝天,沿海城市发展迅猛,我心里就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回来看看,顺便考察一下商机。"芝兰说。
阿卜杜支持她的想法,还给了她一部分钱,说是让她在中国投资。
"他变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专制,也许是这些年的起起落落,让他明白了我的价值。"芝兰说,眼里有一丝欣慰。
"那...你还回去吗?"娘小心翼翼地问。
芝兰点点头:"我会回去的,毕竟那边还有我的生意,还有阿卜杜。但我也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现在交通方便了,没那么难了。"
随后的日子里,芝兰用在非洲攒下的钱,在县城租了间铺面,开起了"非洲特产店"。
她进口当地的木雕、皮具和咖啡豆,又把我们这儿的小商品运到非洲。
"我在那边十年,总算摸清了门路,何不做点对两边都有益的事?"芝兰说,眼里闪着精明的光。
她店铺的招牌上写着"中非友谊桥",底下一行小字:"架起心与心的桥梁"。
渐渐地,她的生意有了起色,甚至帮助县里几个小厂子打开了非洲市场。
那些曾经对她指指点点的乡亲,如今都用尊敬的眼光看她,甚至有人专门来请教如何做外贸生意。
"芝兰啊,你可真有本事,这做生意的头脑,比男人还强!"村里的李大爷竖起大拇指说。
芝兰只是笑笑:"不是我有本事,是时代给了机会。"
她告诉我们,现在的非洲正在发展,很多中国商品在那边很受欢迎,而非洲的手工艺品和原材料在中国也有市场。
"只要肯吃苦,肯学习,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芝兰说。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芝兰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星空,眼里有泪光闪烁。
"想家了?"我问。
"嗯,在非洲的时候,我常常看着星星,想着中国的方向在哪里;现在我在这里,又开始想非洲的那片天空。"芝兰轻声说,"我好像永远都在思念一个远方。"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颤,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她这十年的心路历程。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姑娘,而是一个在两种文化中挣扎、成长,最终找到平衡的女人。
我爹再也不提当年的反对,只在饭后偶尔问一句:"非洲那边,现在好吗?"
芝兰总是笑着回答:"那里的天空很蓝,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夜晚的星星亮得惊人,让人觉得伸手就能摘到。"
临走前一晚,芝兰和我们坐在一起,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
屏幕上的歌舞升平,一片欢乐祥和,与十年前她离开时的中国已经大不相同。
"看来我走的时候,错过了很多。"芝兰有些感慨。
娘握着她的手说:"你没错过,你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爹在一旁抽着烟,突然说:"那个...阿卜杜,他对你好吗?"
这是爹第一次主动提起阿卜杜的名字。
芝兰笑了:"他很好,就是有时候固执,像爹一样。"
大家都笑了,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第二天,芝兰登上了返回非洲的飞机,她说会在半年后再回来,带阿卜杜一起,让他看看中国的变化。
"下次回来,我会多带些非洲的特产,给村里人都尝尝。"芝兰在临行前说,"我想让家乡的人知道,非洲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落后和可怕。"
站在机场,看着芝兰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安检口,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十年的异国生活没有磨灭她的坚韧,反而让她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那条曾经远游的鱼,终究以自己的方式,回到了大海。
不同的是,现在的她,既能在咸水中自由游弋,也能适应淡水的环境。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为爱盲目远嫁的女孩,而是一个看清世界、了解自己,并找到平衡的成熟女性。
娘说得对,人这一辈子,终究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那选择带来什么。
芝兰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但她走出了自己的天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或许,这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功吧。
来源:小南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