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赵愁得一宿没睡,胡子都没刮,脸上的沟壑比他那祖坟上的杂草还深。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袖口处的棉絮支棱着往外钻,就像他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
那年冬天,镇上通知要修高速公路,老赵家祖坟正好在规划带上。
老赵愁得一宿没睡,胡子都没刮,脸上的沟壑比他那祖坟上的杂草还深。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袖口处的棉絮支棱着往外钻,就像他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
赵家祖坟不大,就那么七八个坟头,却是老赵心里的根。从他爷爷到他父亲,连上几个早夭的叔伯,百十来年的赵家人都睡在那片歪脖子枣树下面。
“搬呗,不搬能咋地?”我和老赵坐在他家那张缺了一个脚的方桌前,烤着煤球炉。炉子上放着个铁壶,水开了便呜呜地叫,像是在替老赵叹气。
老赵抽了口烟,烟灰掉在棉袄上也不拍,说:“大领导拍板了,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人死了睡哪不是睡?反正能给补偿。”
他嘴上这么说,手却把那根烟捏得发了形。
搬迁那天,县里派了个年轻干部来,戴着口罩,拿本夹子记着什么。倒是我们村的老钟头很上心,主动开来了他那辆农用三轮,车斗里还铺了层塑料布。
掘墓的是隔壁李家村的几个后生,干起活来倒是麻利。他们平日里见着老赵都叫大爷,干这活时却不怎么说话,埋头挥着铁锹和锄头。偶尔抬头时脸上的汗水就着冬日的阳光闪闪地亮。
老赵站在一边看着,不时往掌心吐口唾沫搓搓手,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他媳妇翠花拿着几炷香,嘴里念叨着什么,香灰随风飘,落在她那件红绿格子的棉袄上,像是提前下了雪。
离得最远的是老赵的儿子小赵,在镇上印刷厂上班。他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羽绒服,站在远处抽烟,时不时看看手机。
我打趣道:“小赵,咋不上前帮把手?”
小赵挠挠头:“这活晦气,我干不来。”他说着,又往远处走了几步。
老钟头踢了我一脚,小声道:“别提这茬,小赵怕祖宗显灵。听说他前两天刚在厂里翻了印刷机,手都缝了十几针。”
我们说话间,几个墓坑已经开了大半。老赵那个在文革前就过世的父亲,棺木都朽了,只剩些零碎的板条和变了色的骨头。而更早的几个坟,连骨头都难辨了。
老赵蹲在地上,看工人们把那些祖先的遗骸小心地收进新备的骨灰盒,表情像是在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严肃又不太走心。
就在收拾到最远处那个坟头时,出事了。
“当啷”一声,挖掘的锄头好像碰到了什么硬物。年轻人停下来,用手刨了刨土。
“老赵叔,这坟里怎么有铁盒?”
原本低着头的老赵猛地抬起了脸:“啥铁盒?”
那是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大概和我家那老式月饼盒差不多大小。盒子四角都已经锈烂,但还能勉强看出原本的样子。
老钟头凑上前:“这不会是哪个老祖宗留的宝贝吧?”说着挤眉弄眼地对老赵笑。
老赵没吱声,双手接过盒子,用袖口擦了擦表面的泥土。盒子比想象中沉,他紧紧捧着,好像手里端着的是自家祖坟的魂一样。
“回家再看。”老赵说。
那天的搬迁仪式草草结束了。新坟地在镇西头的公墓,水泥墓碑统一规格,比起以前那些参差不齐的土坟,倒是整齐多了。老赵没跟着队伍去看新坟,而是直接带着那个铁盒回了家。
回到老赵家,他把铁盒放在桌上,拿来一把旧剪刀慢慢撬开盒盖。我和老钟头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盒子里面有层旧报纸包着,报纸都发脆了,一碰就碎。老赵小心翼翼地拨开报纸。
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像是契约。
“这是…地契?”老赵低声说,声音有点发抖。
我凑近一看,那确实是地契,还是民国时期的,纸张上盖着红印,有些字我都认不出来。
老钟头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老赵家祖上肯定有大户人家!”
老赵没接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些纸张,好像能从纸上摸出什么来似的。
“这地方…”老赵突然定住了,眼睛瞪得老大。
我和老钟头也凑过去看。地契上写的地址,隐约能对得上县城东边那块地方。以前那都是荒地,听老人讲还是个乱葬岗。可现在…
老钟头突然一拍脑门:“卧槽!那不是现在的华兴广场吗?”
华兴广场是县里最大的商业中心,听说开发商光地价就花了几个亿。去年刚建成,里面的商铺据说一平米卖到四五万。
老赵的脸色变了,先是惊喜,接着是迷茫,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他把地契放回桌上,点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么说,我赵家原来还是地主?”老赵眯着眼问我。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年头,地主不再是政治帽子,反而成了某种值得炫耀的祖上荣光。但老赵这一辈子,从小听的都是地主阶级的罪恶故事。
“这地契还有用吗?”老钟头问出了关键问题。
老赵摇摇头:“谁知道呢。”
但第二天一早,老赵还是带着那几张地契进了县城。他难得穿上了那件深蓝色的夹克,还系了条格子围巾,那是去年翠花逼着他买的,平时连春节都不舍得穿。
老赵走的时候特意嘱咐翠花:“别告诉小赵。”
一个礼拜后,老赵回来了。他没提地契的事,只说去县城看了看。但村里人还是发现了不同——老赵的围巾换成了新的,颜色更亮些。
年后,老赵家的院墙粉刷了,大门也换成了铁门,还安了个不锈钢门把手,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村里传言老赵那地契值了钱,开发商给了不少补偿。也有人说可能是小赵厂里年终奖发得多。
我找机会问过老赵,但他只是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一片,像极了他那块地上的华兴广场的商铺分布图。
“你那地契到底值多少钱啊?”
老赵吐出一口烟圈:“那都是祖宗的东西,不能算钱。”
“那你家咋突然……”我指了指他新装的彩电和那台洗衣机。
老赵把烟头掐灭,摇摇头:“小赵厂里加薪了。”
话虽这么说,村里人还是看到老赵隔三差五往县城跑,有时候还开着辆出租车回来,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奢侈。
转眼到了夏天,镇上那条新修的高速公路通车了。通车那天,县里领导还来剪彩,电视台都来了。老赵穿着件深蓝色衬衫,居然也混在人群里。等剪彩结束,他没和大家一起散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条笔直的公路,久久不动。
“想什么呢?”我走过去问他。
老赵抹了把额头的汗,指着远处:“我爹当年就埋在那,现在变成了高速路。”
我想了想说:“时代变了嘛。”
老赵点点头:“可祖宗还是祖宗。”
又过了几个月,老赵竟然买了辆二手面包车,说是方便接送小赵媳妇上下班。而村里的闲言碎语更多了,都说老赵家那地契肯定值了大钱。
有天晚上,老赵喝多了,拉着我在他家院子里坐着乘凉。翠花已经睡了,小赵一家住在镇上,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老赵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沧桑。
“我跟你说实话吧,”老赵晃着酒杯,“那地契是真的。”
“然后呢?”
“那地就是现在华兴广场那块,我查过了。民国时期确实是我们赵家的产业。”
我有点兴奋:“那开发商给你多少补偿?”
老赵笑了,摇摇头:“一分钱没有。”
“啊?”我惊讶地张大嘴,“那你这些钱……”
老赵喝了口酒,放下杯子:“地契是真的,地也是真的。但我没去找开发商。”
“为啥?”
“你想想,那地若真是我赵家的,咋会变成国家的?还不是解放后给没收了呗。”老赵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爷爷那辈人,肯定是地主。”
我一时语塞。虽然现在地主已经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但对老赵他们那代人来说,这个身份还是敏感的。
“那你这些钱……”
老赵笑了,酒气中带着一丝神秘:“那地契我拿去给一个收藏家看了,他出五万块买走了。说是民国的东西,还保存得这么完整,很少见。”
“就值五万?”
“已经不少了,”老赵点点头,“够我和翠花养老用的。”
我觉得有点可惜:“要是那地真归你,那不得值几个亿?”
老赵呵呵笑了两声:“几个亿?那得折腾死我这把老骨头。况且,那都是祖宗的事了,翻出来干啥?还不如安安生生过日子。”
“那你怎么不告诉小赵?”
老赵摇摇头:“他不懂这些。他要知道他祖上是地主,还不知道怎么想呢。再说了,”老赵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那收藏家说,我要敢声张这事,开发商会告我诈骗。那地契虽然是真的,但现在已经没法用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赵能拿到五万块,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秋天快过完的时候,小赵媳妇怀孕了。老赵乐得合不拢嘴,天天去镇上帮忙。他给小赵家添了不少东西,还请了保姆。村里人更加确信老赵发了财,背后的议论更多了。
冬天又来了,距离搬迁祖坟整整一年。老赵请我们几个老朋友去镇上吃饭,地点选在华兴广场的一家川菜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老赵最多只去镇上的小饭馆,从来不进这种高档地方。
席间,大家都喝高了,开始打听老赵的”发财”经过。老赵只是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饭后,老赵单独拉着我在华兴广场转了一圈。商场里灯火辉煌,到处是年轻人,大多是情侣,还有不少带着孩子的家庭。老赵看着这一切,目光复杂。
“你说,我爷爷他们知道这地方变成这样,会啥感想?”
我想了想:“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几十年前谁能想到这里会变成现在这样?”
老赵点点头:“我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你看这些高楼大厦,这么多年轻人,这么热闹。要是我爷爷在天有灵,应该也会高兴的。”
“你不后悔把地契卖了?”
老赵摇摇头:“那东西留着也是个麻烦。我这辈子活了大半,就想安安稳稳的。况且,那五万块也够我和翠花用了。”
我没再问下去。老赵看着眼前的繁华景象,脸上表情平静,有点像看着自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一样自然。
回村的路上,老赵突然说:“那地契是假的。”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啥?”
“铁盒是真的,地契也是真的民国地契,但那不是我赵家的。”老赵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那铁盒肯定是谁埋在我家祖坟附近的,被我们挖出来了。”
我大吃一惊:“那你咋不早说?”
老赵笑了:“说了你们也不信呀。再说,村里人都当我发了财,我何必解释?”
“那你这钱……”
“我前年就在镇上买了两间门面房,一直租给人家开店。小赵觉得害臊,不让我说。现在一个月租金七八千,够我们老两口花的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老赵根本就没靠那地契发财,他早就是个小房东了。
“那你干嘛装神秘?”
老赵的笑容里有点得意:“人这辈子,图的不就是个乐呵嘛。大家都以为我靠祖宗发了财,我何必拆穿?让他们猜去吧。”
他说完,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碾灭。夜色中,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车灯扫过老赵的脸,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老赵——不是那个村里的老实人,而是个精明的乡村智者。
再后来的事就简单了。老赵的孙子出生了,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投了个好胎,家里祖坟底下刨出宝贝来。老赵也不解释,就笑呵呵地把孩子抱在怀里,说:“是啊是啊,我们赵家祖上阴德厚,这孩子命好。”
转眼三年过去,华兴广场越来越热闹了。据说地下又要建地铁,县里要升格为市。老赵家的院子也翻新了一遍,但他依然住在村里,没搬去镇上。每天早上,他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去镇上遛弯,看看自己的门面房,下午准时回村。
有时候,我会看到老赵一个人站在高速公路的天桥上,望着远处的华兴广场发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想那个并不存在的赵家祖产,或许只是单纯地在欣赏这日新月异的变化。
老赵的秘密始终没有公开,村里人依然相信他靠祖坟里的宝贝发了财。而那个铁盒的真正主人是谁,地契又是谁的,恐怕永远无人知晓了。这些秘密,就像那些被高速公路覆盖的祖坟一样,被时代的车轮碾过,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和不断流传的故事。
可能在某个没人注意的角落,还有类似的铁盒静静地躺着,等待着被发现,或者永远沉睡。就像老赵说的——祖宗的事,何必非要弄个明白?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老赵到底有没有去找过开发商?那地契到底是真是假?他那五万块又是从哪来的?
但每当这些问题冒出来,我就会想起老赵那句话:“人这辈子,图的不就是个乐呵嘛。”
或许,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赵安安稳稳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就像他的祖坟,虽然搬了地方,但骨灰还是那副骨灰,魂魄还是那个魂魄。
至于那块曾经可能属于赵家的地,现在已经成了繁华的商业中心,日夜喧嚣。谁能说,这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呢?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