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鞋擦得锃亮,却还是那双我穿了三年的皮鞋。领带是儿子小时候送的,上面有个不易察觉的油渍。我把县里颁发的请柬放在胸前口袋,总觉得它会滑出来。
鞋擦得锃亮,却还是那双我穿了三年的皮鞋。领带是儿子小时候送的,上面有个不易察觉的油渍。我把县里颁发的请柬放在胸前口袋,总觉得它会滑出来。
“爸,咱们出发吧?”儿子小明从外面探进头来,他今天没穿那身沾满泥土的工装,而是换上了一件深蓝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
“这么着急?”我看了看表,其实是我在拖延,“还有一个小时呢。”
“路上堵车,提前去嘛。”他已经三十出头,笑起来还是当年那个男孩,只是眼角多了些皱纹。
我坐在他的皮卡副驾,被晃得头晕。窗外,一排排果树整齐地立在田间,这些都是十年前没有的景象。车里放着的不是流行歌曲,而是关于农业技术的播客,我不懂,索性闭眼假寐。
十年前,小明从省城农业大学本科毕业。他拿到了两份录取通知,一份来自省农业科学院,一份是国外知名农业公司的实习机会。我和他妈都以为儿子会选择出国,毕竟那是我们这个县城出去的孩子能想到的最好出路。
可他那天推开门,手里拎着两大包农业书籍,笑呵呵地说:“爸,我准备回来种地。”
我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碗碎了。
他妈赶紧收拾,我却不管不顾,声音在厨房里回荡:“你疯了吗?辛辛苦苦供你读大学,就是为了让你回来跟我一样当农民?”
小明却不慌不忙,从包里掏出一叠资料:“不是一样的,爸。我学的是现代农业技术,想把咱们这片祖传的地变成高效生态农场。你想想,有机水果、智能灌溉,订单农业…”
我摆摆手打断他:“别跟我念这些大学里教的东西,你以为我没干过农活?累死累活,能有多少出息?”
他妈在一旁打圆场:“要不,先去公司实习一年,不合适再回来也行啊。”
小明倔着脸:“我想清楚了。这是商业计划书,你们看看。”
那晚我没看,连着好几天没跟他说话。最后还是他妈偷偷跟我说,孩子在学校参加了”返乡创业”项目,得了省里的种子基金扶持。不过对我来说,这些都是虚的,我见过太多打着漂亮招牌最后赔得精光的。
“就让他碰碰壁吧,”我对他妈说,“年轻人不吃亏怎么能长记性?”
我还记得他开始的那片地,祖上留下的八亩薄田,种了几十年的水稻,年年减产。那年秋天,他把水稻收割后,没有急着再种,而是买来一大堆奇怪的机器,在田里忙活。
邻居王大爷经过,看见小明在地里架设什么东西,笑着问:“小明啊,这是从城里带回来的新玩意儿?”
“土壤传感器,”小明蹲在地上摆弄着,“能测水分、温度和养分含量。”
王大爷挠挠头:“种地还用这个?看天看地不就行了?”
小明递给王大爷看平板电脑上的数据:“您看,这块地缺钾严重,酸碱度也不平衡,怪不得这几年产量下降。”
王大爷将信将疑地走了,晚上在村口的小卖部,他对大家说:“老陈家的儿子大学毕业回来种地,带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怕是要糟蹋那八亩好田啊。”
那时候,整个村里都在看我儿子的笑话。我也不例外。
第二年春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种水稻,而是在三亩地上种了各种水果树——苹果、梨、桃子,另外五亩种了时令蔬菜。他买来滴灌设备,铺设管道的时候,我故意从旁边经过,假装不经意地问:“这么大投入,哪来的钱?”
“学校项目资金加上我实习攒下的。”他没抬头,专注地调试着水管接口。
“败光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冷笑,“种地是要靠经验的,不是靠这些玩具。”
他终于抬头,脸上有些伤心,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工作。那一刻我有些后悔,但转念又想,早点认清现实也好。
第一年,收成并不理想。水果树还没结果,蔬菜虽然卖相不错,但产量不高,加上运输和销售问题,基本打了水漂。家里的积蓄渐渐耗尽,我看到他有天晚上愁眉苦脸地算账,差点忍不住说”我早就告诉过你”。
但他妈拉住了我,悄悄说:“孩子在坚持自己的梦想,别打击他。”
我哼了一声:“梦想能当饭吃?”
第二年,他开始转变策略。不再单纯种植,而是尝试建立自己的品牌和销售渠道。他在电脑上捣鼓了几天,做了个网站,取名”明田有机”,还在地头立了块牌子,开始接待城里来的参观者。
有一次下雨,我看见四五辆城里的小轿车停在田埂上,一群穿着光鲜的年轻人撑着伞,听小明介绍他的种植理念。我躲在远处,心想这帮城里人能买几个西红柿?
但让我意外的是,他们不仅买了不少蔬菜,还当场和小明签了长期供应协议。原来是些城里的健康餐厅老板,专门寻找无公害食材。
晚饭时,他兴冲冲地告诉我:“爸,我找到销路了!以后不愁卖了!”
我只是淡淡地点头:“先别高兴太早,地里的活还多着呢。”
我承认,那时候我是有些酸的。儿子刚开始就有了一点成绩,我担心他会骄傲自满,忘了农业的艰辛。
第三年,水果树开始结果。他的果园采用了生态种植方法,虽然产量没有化肥农药催出来的高,但品质极佳。我偷偷尝了一个苹果,酸甜适口,比超市里的好吃多了。
这一年,他开始赚钱了。不多,但足够维持和小幅扩大经营。村里人的议论也变了味道:“老陈家的小明不简单啊,大学生种地还真有两下子。”
我依然不肯承认他的成功,总觉得这是侥幸,是短暂的好运。每当他想和我分享什么新点子,我都会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懂这些。”
其实我懂,只是不愿意承认我的儿子走出了一条我没想到的路。
第四年,他开始扩大规模,流转了周围的四十亩地,聘请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做帮手。他的”明田有机”开始在县城有了名气,甚至省城的几家高档超市也来谈合作。
有一天,县电视台来采访他,说是报道返乡创业青年的典型。我躲在屋里,透过窗户看着他在田间侃侃而谈,镜头前的他自信从容,哪还有当初那个被我骂得不敢抬头的男孩?
采访结束后,记者问我:“陈叔,您一定为儿子感到骄傲吧?”
我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晚上,小明拿着一瓶自酿的果酒来敲我的门:“爸,尝尝我的新产品。”
我喝了一口,酸中带甜,回味无穷。这才知道,他不仅种地,还在研究农产品深加工。
“怎么样?”他期待地看着我。
“还行吧,”我故作淡然,“不过市场上这种酒多了去了。”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失落。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第五年到第七年,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明田有机”从单一的种植基地,发展成了集观光、体验、销售为一体的生态农场。城里人周末带着孩子来摘果子、钓鱼、吃农家饭,生意好得不得了。
最让我震惊的是,他利用大学里学的知识,结合当地条件,创新了一套水肥一体化技术,不仅节约了成本,还提高了产量和品质。县农业局的人都来参观学习,说要在全县推广。
我那时候已经退休了,有时会在田边散步,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他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教员工如何判断果子的成熟度,一会儿又和来参观的农技师交流种植心得。
有一次,我听见他对一个大学生说:“回乡创业不容易,但很值得。你看我爸,种了一辈子地,没见到应有的回报。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有知识、有技术、有平台,农业大有可为。”
听到这里,我默默走开了。原来,他选择回来种地,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我啊。
第八年,他结婚了,娶了个城里姑娘,大学同学,学市场营销的。姑娘很能干,帮他把线上销售做得风生水起,农场的产品甚至卖到了国外。
婚礼上,他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爸,我的第一个农业老师。”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教过他什么关于现代农业的知识,反而是处处质疑他、打击他。可他仍然尊重我,感谢我。
那天晚上,我罕见地喝醉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安顿在新房的客房里,床头柜上放着一杯蜂蜜水,旁边是一张字条:“爸,多喝水,别头疼。——明”
我捧着水杯,突然老泪纵横。
第九年,他开始在全县各地办培训班,教农民新技术、新理念。我偷偷去听过一次,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他讲得生动有趣,把复杂的农业科技说得通俗易懂。
“现代农业不是单打独斗,而是要形成产业链,”他在讲台上挥手画图,“从种子到餐桌,每一环节都有增值空间。”
台下的农民们听得入神,不时发出赞叹。我想起十年前他刚回来时的情景,那时谁能想到他真的会做出这样的成就?
只有他自己相信。而我,他的父亲,却是最不相信他的人。
课后,有个年轻人问他:“陈老师,我也想像您一样返乡创业,但家里人不支持,您有什么建议吗?”
他笑了笑:“坚持自己的选择,但也要理解家人的担忧。他们是爱你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用成绩说话,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的。”
我低下头,悄悄离开了教室。
就在昨天,县里通知小明获得了”乡村振兴先锋”称号,要举行隆重的颁奖仪式。这是全县最高荣誉,以前都是颁给大企业或政府部门的,很少有个人能获此殊荣。
领导讲话时说:“陈明同志大学毕业后毅然回乡创业,十年如一日,不仅自己成功致富,还带动周边五百多户农民增收,培训新型农民两千多人次,开发农业新技术六项,是我县农业现代化的排头兵、领头雁!”
台下掌声雷动。我坐在前排,却始终没有鼓掌,不是不为他骄傲,而是双手抖得厉害。
他上台领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接过奖杯后,他说:“这个奖不该颁给我一个人,而应该颁给所有默默耕耘的农民,特别是我的父亲。”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身上:“是他教会我坚持、踏实和不怕困难。爸,这个奖也有您的一半!”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我,我想站起来说点什么,却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颁奖仪式结束后,他把奖杯塞到我手里:“爸,您拿着吧,这是您的功劳。”
我推回给他:“这是你应得的,爸爸…”
终于,我说出了十年来从未说过的话:“爸爸为你骄傲。”
他愣了一下,然后紧紧抱住了我。我感受到他结实的臂膀,这个曾经我以为会被社会淘汰的书生,如今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回家的路上,皮卡车依然颠簸。夕阳下,那片果园在微风中摇曳,像是在向我们招手。车里不再放农业播客,而是他最喜欢的民谣。
“爸,”他突然说,“记得我刚回来那年,您说我会败光所有钱吗?”
我尴尬地笑了笑:“年轻人嘛,总要闯一闯。”
“其实第一年我真的亏得厉害,”他坦白道,“差点想放弃。那时候,我偷偷看到您在果园边走来走去,还帮我调整了水管。”
我一愣:“你看见了?”
“嗯,”他笑了,“虽然您嘴上说不看好我,但我知道您在默默支持我。”
我没告诉他,那时我只是去看看他糟蹋了多少钱。可现在,这个误会似乎变成了十年来支撑他的力量之一。
车子拐进了农场大门,几个员工正在收拾准备下班。看到我们回来,他们夸张地鼓起掌来:“恭喜老板获奖!”
小明的妻子从办公室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老公!刚刚省里来电话,说你的水肥一体化技术获得了专利认证,还邀请你下个月去省城演讲!”
他高兴地抱起妻子转了个圈,然后转向我:“爸,听到了吗?我们的技术得到认可了!”
是的,“我们的”技术。虽然我什么都没做,但在他心里,我一直是他的合伙人、支持者。
晚饭后,我们坐在农场的观景台上,远处是整齐的果林和蔬菜大棚,近处是池塘里欢快游动的鱼儿。
“下个五年规划已经做好了,”他指着远处说,“那边要建冷链物流中心,这边准备做农业科普园,还要引进一批新品种…”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眼中闪烁着光芒。我听着,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农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耕种方式。
我拍拍他的肩膀,第一次主动问道:“告诉我更多你的计划吧,也许我这个老头子还能帮上忙呢。”
他惊喜地看着我,然后笑了:“好啊,爸。我们从哪说起呢?”
夜幕降临,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农场亮起。这片土地,承载着太多故事——我的固执,他的坚持,以及我们之间十年的误解与和解。
明天,我会和他一起去田里看看。不是批评,不是质疑,而是真正地去看看,去了解他的世界。
因为我终于明白,成功并非只有一条路,而我的儿子,已经用十年时间,走出了一条属于他自己的康庄大道。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