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水顺着马老师家的瓦檐往下淌,水珠滴在门前那块青石板上,溅出一朵朵小水花。这块青石板有些歪斜,右侧稍微高些,所以雨水总是往左边流。
村里下雨了。
雨水顺着马老师家的瓦檐往下淌,水珠滴在门前那块青石板上,溅出一朵朵小水花。这块青石板有些歪斜,右侧稍微高些,所以雨水总是往左边流。
马老师今天退休了。
四十年前,他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这个叫龙水湾的小村里教书。当时他二十三岁,如今已是六十三的老人。
“爸,把这个穿上。”马老师的女儿马小兰递过一件深蓝色的衬衫,是昨天刚买的。
马老师看了看衬衫,摇摇头:“太新了,怪不自在的。”
他从衣柜里拿出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已经有些年头了,袖口微微泛黄,但很干净。
小兰撇撇嘴,没说什么。她知道父亲的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这天气,怕是没多少人来。”马老师一边扣扣子一边望着窗外。
雨下得挺大,村里的土路已经泥泞不堪。按理说,退休仪式应该在学校举行,但马校长坚持要到马老师家里来办,说是感谢马老师为村里的教育事业付出了一辈子。
其实马老师心里明白,不是校长客气,而是学校操场年久失修,一下雨就积水,根本没法用。
“来了来了,有人来了!”小兰探头往外看。
村里的喇叭响了起来:“请各位村民注意,今天下午两点,在马长清老师家举行退休欢送会,请各位积极参加…”
喇叭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有些模糊,时断时续。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广播,马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整理了一下衣领。
桌上放着一个老式录音机,是他教了三十多年书用来放课文录音带的那个。录音机边上是一摞发黄的作业本,最上面那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
“我来整理一下。”小兰想把作业本收起来。
“别动!”马老师突然提高了嗓门,“那是李国强的作业本,我还没改完。”
“爸,李国强都上大学好几年了吧?”
“他的卷子我一直留着,准备等他当了大学老师,把这个还给他,证明他从小就是个爱动脑筋的孩子。”
小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她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这些”怪癖”——保存几十年前的学生作业,记得每个学生的生日,甚至连他们最喜欢什么颜色的粉笔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马老师,我们来啦!”
门一开,十几个人涌了进来,带着满身的雨水和泥点子。领头的是村长王大发,后面跟着几个村干部和学校的老师。
“哎呀,这天气,真是辛苦大家了。”马老师赶紧招呼大家坐。
“马老师,您客气啥!这么大的日子,我们能不来吗?”村长笑呵呵地说,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瓶白酒和几包烟。
马老师看了一眼,笑着摇摇头:“老王,你这是干啥?我四十年不收礼,今天也不能破例。”
“这哪是礼啊,就是大伙儿凑的一点心意。”
“不行不行,规矩不能破。”马老师态度坚决。
村长无奈,只好把东西放回袋子里。屋里的人都笑了,他们早就知道马老师的规矩——从教第一天起,他就立下了”三不”原则:不体罚学生、不收家长礼物、不占用学生时间干私活。四十年来,从未破过。
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人,虽然下着雨,但马老师家那间不大的堂屋还是挤满了人。有学校的老师,有村里的干部,还有很多是马老师曾经的学生。
校长清了清嗓子,退休仪式正式开始。
校长的讲话很简单,就说了马老师教书育人的事迹,说他是全县最敬业的老师,为村里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
“…马老师带出来的学生,现在有当医生的,有当律师的,还有当工程师的,甚至还有两个考上了清华北大…”
听着校长的讲话,马老师望向窗外。雨好像小了点,远处的山头若隐若现。他在这个村子住了四十年,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长大,离开,有的再也没回来过。
校长讲完,开始请马老师的学生代表发言。
第一个上前的是村里的邮递员张小明,是马老师八十年代教过的学生。
“马老师,还记得我上五年级那年吗?我爸生病了,家里揭不开锅,是您每天给我带馒头,还说是您吃不下的…”
张小明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马老师笑了笑:“那是你自己争气,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卫校。”
“马老师,那次我差点就辍学了,是您晚上到我家,说服了我爸妈…”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子站起来,是现在县医院的护士长李芳。
“那时候不是我村里人都认为女孩不用读那么多书嘛。”马老师解释道,“我就跟你爸妈说,不读书将来连护士都当不了,挣不了钱。”
屋里的人都笑了。
“马老师,记得我小时候调皮,您罚我放学后留下来写作业吗?”又一个学生站起来。
“记得记得,你是赵根生是吧?那时候你老偷别人家的枣吃。”马老师一下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对对对!您记性真好。那次您没打我,就是让我多写了十篇作文。现在想想,可能就是那十篇作文,让我后来当上了乡里的宣传委员吧!”
大家又是一阵笑。
雨越下越小,有人推开了窗户,一股泥土的清香飘了进来。
马老师环顾四周,这些都是他的学生,有的已经两鬓斑白,有的还很年轻。四十年来,他教过的学生得有上千人了吧?有的已经记不清长相,但名字他基本都记得。
“马老师,您知道我们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孩子辍学吗?”村长突然问道。
马老师摇摇头。
“因为每次有家长想让孩子辍学,您就上门做工作。记得张国庆家那次吗?他爸非要让他初中毕业就去打工,您去了七次,最后还动员村里人凑钱帮他读完了高中。现在他在市里当工程师呢!”
屋里响起一阵掌声。
马老师有些不好意思:“那是他自己争气。”
正说着,门口又进来几个人,领头的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手里还提着一个公文包。
“李国强?”马老师一眼就认出了他。
“马老师!”李国强快步走上前,握住马老师的手,“听说您今天退休,我专门从省城赶回来。”
李国强是马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当年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后来留在省城工作,现在是一家大公司的技术总监。
“你爸妈还好吧?”马老师关切地问。
“都挺好的。马老师,您还记得我小学六年级那次期末考试吗?”
马老师想了想:“记得,你数学考了58分,是吧?”
李国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您记性也太好了吧!都二十多年了。”
“那次你考砸了,我让你放学后留下来补考。你不服气,说自己明明答对了,是我改错了。后来我们一起检查,果然是我看错了一道大题,应该是98分。”
“是啊,从那以后,我更加相信要为自己争取公平。”李国强感慨道,“马老师,今天我有个特别的礼物要送给您。”
“不行不行,我不收礼。”马老师再次强调。
“这不是礼物,是一张纸条。”李国强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是我们这些年想对您说的话。”
马老师犹豫了一下,接过信封,慢慢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最上面是”感谢马老师”几个大字。
“这是我们几十个学生一起写的。”李国强解释道,“从您教过的第一届学生到最后一届,每人写一句话。”
马老师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起来:
“感谢马老师借给我四本教辅资料,让我考上了高中。——张小明”
“谢谢马老师冒雨送我去医院,那天如果不是您,我的阑尾可能就破了。——李芳”
“马老师给我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到现在还珍藏着。——赵根生”
……
纸条上密密麻麻写了几十句话,每一句都是一个学生的感谢。马老师看着看着,眼睛湿润了。
“马老师,您看到最后一句了吗?”李国强问。
马老师把视线移到纸条的最底部,那里写着:
“马老师从不收礼,但他给了我们最好的礼物——知识和尊严。今天,我们想告诉全村人,这是我们的回礼。”
落款是”马老师的学生们”,日期是今天。
“什么回礼?”马老师疑惑地问。
李国强笑了笑,转向村长:“王村长,可以宣布了吧?”
村长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各位村民,我代表村委会宣布一个好消息。经过马老师的学生们多方筹集资金,我们村的小学教学楼重建工程今天正式启动了!新教学楼将命名为’马长清教学楼’,以此表彰马老师四十年来对村里教育事业的贡献!”
屋里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马老师愣住了,他看看李国强,又看看其他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老师,我们筹了五十万。”李国强压低声音对马老师说,“这些年,您帮助了我们这么多人,现在是我们回报的时候了。”
“可是…这太…”马老师语塞了。
“马老师,您知道为什么我们村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孩子考不上大学吗?”村长再次提问。
马老师摇摇头。
“因为有您啊!您不仅教我们知识,还教我们做人的道理。您四十年如一日,从不收家长一分钱的礼,却给了我们最珍贵的礼物。”
马老师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谢谢…谢谢大家…”他哽咽着说。
这时,外面的雨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
马老师家门前的那块青石板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石板上那道因为高低不平而形成的水流痕迹,像极了一道题目的答案——曲折但清晰。
退休仪式结束后,村里人陆续离开。马老师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回到屋里,看着桌上那张纸条发呆。
“爸,您饿了吧?我去做饭。”小兰从厨房探出头来。
“不着急。”马老师说着,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笔记本。
本子已经发黄了,封面上用钢笔写着”学生名册”几个字。马老师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届学生的名字、家庭情况和特长爱好。
他突然想起件事,翻到1988年那一页,找到了李国强的名字,旁边用红笔标注着”聪明但固执,数理逻辑强,适合学理工”。
马老师笑了笑,又拿出一支笔,在李国强名字旁边添了一句:“重情重义,懂得感恩。”
“爸,这本子您留着干嘛呢?”小兰好奇地问。
“这是我的宝贝啊。”马老师轻轻抚摸着发黄的纸页,“每个孩子都是一颗种子,我想记住他们成长的样子。”
小兰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回到厨房继续做饭。
马老师走到窗前,阳光正好。远处的村子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教学楼的旧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知道,不久后那里将会有一座新楼,而那座楼会有他的名字。
回想起刚来村里的那一天,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行李就是一个旧书包和一个铺盖卷。那时候村里的路还是泥巴路,下雨天根本没法走。学校的教室是土坯房,冬天冷得手都写不了字。
四十年了,村里的变化太大了。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土坯房变成了砖房,但有些东西始终没变。比如他坚持了四十年的”三不”原则,比如他对教育的那份热爱。
马老师看着窗外,突然发现村口的大榕树下站着几个孩子,应该是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他们正朝这边张望,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孩子们像是下定了决心,向马老师家走来。
“马老师,马老师!”孩子们在院子里喊道。
马老师走出门:“怎么了,孩子们?”
“马老师,听说您退休了,我们来看看您。”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说。
“谢谢你们。”马老师笑着说,“进来坐会儿吧。”
孩子们有些拘谨地跟着马老师进了屋。
“马老师,您以后不教书了,我们可以来找您问题吗?”一个男孩怯生生地问。
马老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可以。只要我在家,随时欢迎你们来。”
孩子们顿时高兴起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马老师听着他们天真的话语,忽然感到一阵满足。
退休了,但他的教书生涯似乎并没有结束。
晚饭后,马老师拿着那张纸条,又仔细看了一遍。每一句话后面都有一个名字,那些都是他曾经教过的学生。四十年来,他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而他们也没有忘记他。
马老师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放进那本”学生名册”里,轻轻合上。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但对马老师来说,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窗外,夜色渐浓,天空中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村子里的灯光也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是呼应着天上的星星。
马老师站在窗前,望着这片他守护了四十年的土地,心中充满了平静的幸福。他知道,他的付出没有白费,他种下的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而这些树又会结出新的果实,生长出新的种子。
这就是教育的意义,也是他人生的意义。
夜更深了,马老师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想起多年前刚来村里时,有位老教师对他说过的话:“教书育人是件苦差事,但如果你真心爱这个职业,它会给你最大的回报。”
如今,他终于明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第二天一早,马老师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习惯了几十年的生物钟让他无法睡懒觉。
“爸,您不用这么早起来了,您退休了。”小兰劝道。
“习惯了,改不了了。”马老师笑着说。
他推开门,发现门前的青石板上放着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糍粑和一张小纸条:“马老师,这是我奶奶做的糍粑,谢谢您教我认字。——村口王婆婆的小孙子”
马老师笑了,把糍粑拿进屋,小心地折好纸条,放进了那本”学生名册”里。
又是新的一天。阳光洒在村子里,照在马老师的脸上,也照在他心里。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