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十五了,还这么闲,该找个伴儿了。"儿媳李秀娟将一本红皮烫金的相亲册子推到我面前,声音平静而决绝,眼神却不敢与我对视。
饭桌上的风波
"六十五了,还这么闲,该找个伴儿了。"儿媳李秀娟将一本红皮烫金的相亲册子推到我面前,声音平静而决绝,眼神却不敢与我对视。
那一刻,我分明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我叫王桂兰,是东方红纺织厂退休的细纱工。
那是1994年初春的一个周日下午,窗外的梧桐树刚抽出嫩芽,年轻人都换上了薄夹克,我却还穿着那件深蓝的棉袄,领口处因常年摩擦已经泛白。
丈夫郑光明是厂里的机修班长,七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脑溢血带走了他,留下我和这座两居室的老房子相依为命。
他走后,我总觉得胸口压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侧卧在床的一边,习惯性地给他留出位置,仿佛他只是晚归,随时会推门而入。
儿子郑大勇在国营机械厂做技术员,九十年代初分了单位的两居室,和秀娟成家后住在那里。
秀娟是市立医院的护士,文静能干,眉眼间有股子倔强劲儿。
我的老房子离他们不过两站公交,习惯了每周去他们家吃两三顿饭。
起初,秀娟还挺热情,总是提前备好我爱吃的酱猪蹄和拌茄子。
後来,我发现碗筷逐渐变成了四副,而不是为我多添的那一副。
那天傍晚,我又去了儿子家,带着自己腌制的萝卜干,那是郑光明生前最爱吃的小菜。
刚坐下,我就察觉到秀娟眉宇间的疲倦和不耐烦。
她忙着给刚放学回家的孙子郑小虎盛饭,却对我带来的萝卜干视而不见。
"妈,这萝卜干太咸了,小虎不能吃。"大勇接过盒子,随手放在了厨房的角落。
我强作笑颜,讲起厂里退休老姐妹聊天的趣事:"老张家孙子考上重点中学了,她高兴得不得了,非要请我们几个去华侨饭店吃饭,那排骨炖得……"
秀娟敷衍地"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机,眼角流露出一丝叹息。
小虎倒是童言无忍:"奶奶,您讲的故事我都听腻了。"
饭桌上一时沉默,只剩筷子碰瓷碗的声音。
就是那顿饭后,秀娟把相亲册子推给了我。
那天回家路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我忘带伞,便躲进了街角的小卖部。
"桂兰姐,买点啥?"老板娘刘芳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一边扫柜台上的灰尘一边问道。
"避避雨。"我掏出皱巴巴的两毛钱,"来根大前门。"
"您还抽烟呢?"刘芳惊讶地看着我。
"光明走了以后,有时候想他,就抽一根。"我苦笑着接过香烟。
小卖部里的黑白电视正播着《渴望》的重播,刘芳看得入迷,嘴里嘀咕着:"这刘慧芳也太不容易了……"
这时,秀娟的闺蜜张红推门进来,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
"桂兰阿姨,您也在这儿啊。"她买了包卫生巾,低声向刘芳说:"用个袋子包一下。"
我点点头,转身要走,张红却叫住了我。
"阿姨,我送您一段吧,我带伞了。"
雨中,张红撑着花格子伞,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桂兰阿姨,秀娟最近压力大,医院里改革,她们科室人手不够,一个人顶两个人用,每天都站得腿疼。回家还要照顾小虎的学习,大勇单位也不太稳定,可能要下岗……她不是故意对您冷淡的。"
我站在雨里,突然感到一阵酸楚。
原来,不是我多余,是他们的生活太艰难。
回到家,我翻出秀娟塞给我的相亲册子,红皮面上烫金的"姻缘"二字格外刺眼。
随手翻开,里面全是六十岁上下的老头老太太,每人一寸免冠照,下面是简短的介绍:
"刘德宝,68岁,退休干部,爱好下棋、书法,有独立住房,月退休金280元,身体健康,无子女负担。"
"张美兰,62岁,退休教师,性格温和,会做家务,退休金240元,有一女儿已出嫁。"
……
照片里的人或笑或板着脸,仿佛都在等待一次新的可能。
我才明白,秀娟不是嫌我烦,是怕我孤独终老。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沉浸在丧夫之痛中,像一只蜷缩的刺猬,忘了生活还要继续。
窗外雨停了,院子里的梧桐树滴着水,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新。
我打开积满灰尘的收音机,郑绪岚的《灯光》正好唱到:"点亮一盏灯,照亮自己的路……"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布袋子去了菜市场。
"哟,桂兰,好久不见啊。"卖豆腐的李大娘看见我,笑着招呼,"来点老豆腐?刚做的,嫩着呢。"
"来半斤。"我犹豫了一下,"李大娘,您知道哪儿有教做菜的地方吗?"
"你问对人了。"李大娘神秘地压低声音,"咱社区活动中心新办了个烹饪班,就是国营饭店退休的李师傅教的,可厉害了,听说是给省领导做过饭的。周三、周五上午九点,一个月才收十块钱学费。"
当天下午,我就去社区报了名。
活动中心在一栋旧办公楼里,墙上贴着泛黄的"发扬革命传统,弘扬民族精神"的标语,楼道里飘着墨水和粉笔的气味。
烹饪班在三楼的活动室,推门进去,十几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太已经围在一张大桌子旁。
李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矮个子老头,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密集,说话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今天我们学红烧狮子头。"他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这道菜看着简单,实际上有讲究。肉馅要七分肥三分瘦,还要加水磨成的糯米粉,这样蒸出来的狮子头才能软糯不散……"
我笨手笨脚地学着切菜、和馅、包团子,差点儿割伤手指。
"哎呀,你这刀工不行啊,老姐妹。"旁边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拍拍我肩膀,"第一次来学啊?"
"是啊,我想学做几个拿手菜,给儿子儿媳做。"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也是。"老太太叹口气,"儿媳妇嫌我做的饭不好吃,我就来偷师了。我叫马淑珍,退休会计。"
"王桂兰,纺织厂的。"
就这样,我和马淑珍成了烹饪班的同学,每周两天风雨无阻地去学做菜。
李师傅见我认真,特意指导我刀工:"切菜要心静,刀要快,手要稳,你看……"
两个月后,我已经能做一桌像样的家常菜了。
中秋节前一天,我买了一条鲜活的鲈鱼,三斤上好的五花肉,还有新鲜的青菜和豆腐。
晚上,我鼓起勇气给儿子打电话:"大勇,明天中秋节,你们来家里吃饭吧,我做点菜。"
电话那头明显迟疑了一下,我听见秀娟在旁边小声说:"就咱们家吃吧,你妈那手艺……"
"妈,我们明天有安排了。"大勇的声音有些歉疚。
"我学了两个月厨艺了,"我急忙说,"真的,就尝尝看。"
最终,在我的坚持下,大勇答应了,但语气中的敷衍我听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忙活。
先把五花肉切成小块,用老抽、料酒腌制;再将肥瘦肉剁成馅,加葱姜蒜末、香菇丁和糯米粉拌匀;然后精心制作每一道菜……
到了下午,一桌菜基本成型:红烧狮子头、糖醋排骨、清蒸鲈鱼、青菜豆腐汤、拍黄瓜、凉拌海带丝。
我甚至找出了郑光明生前的茅台酒,那是他单位发的福利,一直珍藏着没舍得喝。
六点整,门铃响了。
大勇一家三口站在门外,小虎手里抱着个月饼礼盒。
"妈,买的广式月饼,您尝尝。"大勇递给我。
秀娟打量着我家客厅,似乎在找寻什么变化。
我留意到她眼中的黑眼圈比以前更重了,额头上也有了细纹。
"快坐,饭菜马上就好。"我领他们进了餐厅。
桌上的菜肴热气腾腾,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香味。
"哇,奶奶,这是您做的吗?"小虎惊讶地瞪大眼睛。
"妈,您什么时候会做这些了?"大勇也瞪圆了眼睛。
秀娟没说话,但眼神里写满了惊讶。
我给大勇倒了半杯茅台:"尝尝吧,这可是你爸留下的,说是等你大喜的日子喝,现在看来,是等不到喝的时候了,便宜你了。"
大勇有些哽咽:"爸走得太突然了……"
我摆摆手:"别提那些,今天是团圆的日子。秀娟,你尝尝这个狮子头,是不是外酥里嫩?"
秀娟夹了一块狮子头,小心翼翼地尝了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阿姨,这味道真不错,连我们医院食堂的大师傅都比不上。"
"这段时间我参加了社区的烹饪班,专门学的。"我脸上有些发烫,像个得了表扬的小学生。
一家人边吃边聊,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大勇说起单位最近的变动,国企改革,很多老同事都下岗了,他因为技术过硬暂时保住了位置,但工资已经几个月没发全了。
"不碍事,咱家不差那点钱。"我宽慰他,"你爸留下的钱还够我用一辈子呢。"
秀娟说起医院的事,医改后工作量增加了一倍,经常一站就是十二个小时。
"妈,您别担心,"她无意中改了称呼,"我身体好,就是有时候回家晚了,照顾不到小虎的学习。"
小虎不服气地嘟囔:"我学习很好的,上次数学考了九十三分。"
听着他们的话,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甜又苦又涩。
饭后,秀娟主动留下来帮我收拾,我们俩在厨房里忙活。
"妈,我不是嫌您来家里吃饭,"她突然开口,叫了声"妈"让我心里一暖,"就是觉得您一个人太寂寞了,整天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
我擦着碗,笑了:"丧夫这几年,我确实把自己封闭了。多亏你那本相亲册子,让我想明白了。"
"您不生气啊?"秀娟有些惊讶。
"傻孩子,我怎会生气?你是为我好。"我递给她一个干净的盘子,"只是我暂时没想过再找伴儿。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学做菜,交了新朋友,下周还打算去公园跳广场舞呢。"
秀娟眼圈微红:"我就怕您孤单。大勇这孩子,又不会表达,整天就知道埋头工作。"
"就像他爸,"我不禁笑出声,"当年求婚,就说了一句'跟我过吧',连个戒指都没有,就一封录取通知书。"
秀娟也笑了:"大勇向我表白时,送了一束塑料花,说这花不会谢,咱们的感情也不会完。"
我们相视一笑,仿佛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消融了。
从那以后,我每周都去学新菜,隔三差五邀请他们来家吃饭。
李师傅看我进步飞快,还专门教我做了几道适合孩子吃的营养菜。
我把家里收拾得焕然一新,换了新窗帘,添了绿植,甚至把郑光明的老照片重新装裱,挂在了客厅正中。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社区图书室遇见了马淑珍,她正在翻阅一本育儿杂志。
"桂兰,你来得正好,"她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咱们社区要办老年大学了,书法、绘画、声乐、舞蹈都有,你要不要报个名?"
"我哪有那个文化,"我摆摆手,"小学毕业就去纺织厂了。"
"那跳舞总会吧?听说教舞蹈的韩老师可帅了,退休前是艺术团的,跳得可好了。"马淑珍促狭地眨眨眼。
我拍了她一下:"去你的,我这把年纪了,还跳什么舞。"
"六十五不算老,现在人活到九十多都正常。"马淑珍不依不饶,"再说了,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好,你难道要一辈子窝在家里?"
她的话让我沉思。
是啊,难道我要一辈子活在回忆里吗?
于是,我报了老年大学的舞蹈班。
第一天上课,我穿着宽松的运动服,站在教室门口,忐忑不安。
"新来的吧?"一个浑厚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欢迎欢迎,我是韩守义,教舞蹈的。"
我转身,看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穿着整洁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睛炯炯有神。
"王桂兰。"我不自在地搓搓手,"我没跳过舞,行吗?"
"当然行,"韩老师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舞蹈是最自然的语言,人人都会。来,我教你第一个动作……"
就这样,我的生活渐渐充实起来:周一周三去烹饪班,周二周四去舞蹈班,周末去菜市场和书店,偶尔约马淑珍去公园散步。
一天晚上,秀娟突然来电话,说小虎发高烧,她值夜班走不开,大勇出差在外地,能不能请我去照顾一下。
我二话没说,拎起事先准备好的感冒药,匆匆赶去。
小虎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喊着:"奶奶,我想吃您做的糖醋排骨……"
我一边给他喂药,一边做退烧的物理降温,想起郑光明生病时我也是这样照顾他的。
看着小虎稚嫩的脸庞,我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二天秀娟回来,看到我和小虎正在吃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小虎的烧已经退了。
"妈,谢谢您。"她疲惫地靠在门框上,"最近医院里一个流感病人特别多,我忙得团团转。"
"快去洗漱休息吧,粥还热着呢,我去给你盛一碗。"我起身走向厨房。
"对了,"秀娟从包里拿出一张传单,"老年大学有个书法班,听说教课的韩老师特别好,您有兴趣吗?"
我接过传单,看着上面韩守义的照片,不由得愣住了。
"怎么了,妈?"秀娟疑惑地看着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缘分。"我把传单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我认识韩老师,他教舞蹈班的。"
秀娟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我听说他是位很有学问的人,退休前是艺术团的团长,懂音乐、会书法,还会外语呢。"
我心里莫名涌起一丝涟漪,但很快平静下来。
"下周我去看看书法班,不过我主要是想学做菜,给你们和小虎改善生活。"我笑着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冬至。
我邀请大勇一家来吃饭,还特意请了马淑珍和她女儿。
令我没想到的是,韩守义也来了。
"桂兰同学最近进步很大,"他笑着对秀娟说,"上次教的《茉莉花》,她跳得特别到位,有老舞蹈家的风范。"
秀娟惊讶地看着我:"妈,您跳舞了?"
"就是动动手脚,活动筋骨。"我有些不好意思。
"您别谦虚,"韩守义认真地说,"您有舞蹈的天赋,那种自然和优雅,是很多人学不来的。"
饭桌上,大家其乐融融。
小虎缠着韩老师教他画国画,马淑珍和秀娟聊着医院的趣事,我和大勇则在厨房里忙进忙出。
"妈,"大勇一边帮我摆盘一边低声说,"您这几个月变化真大,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我打趣道,"不过是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是的,"大勇难得地认真起来,"您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有精神了,有活力了,像年轻了十岁。"
我被他这么一说,心里反而有些不是滋味:"是不是以前我太让你们操心了?"
"不是您的错,"大勇说,"爸走后,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您,就想着让您再找个伴儿,没想到您自己走出来了,而且走得比我们想象的要好。"
我眼睛有些湿润:"你爸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倔了点。他走得太突然,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没照顾好他。"
"爸泉下有知,一定为您现在的样子高兴。"大勇拍拍我的肩膀。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盛好的糖醋排骨:"行了,不说这些了,去吃饭吧。"
晚饭后,韩守义主动留下来帮我收拾。
其他人都去客厅看电视了,厨房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桂兰同学,"他把最后一个碗放进碗柜,"我周末准备去西郊公园拍一些红叶,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我有些惊讶,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我?"
"其实我们年纪相仿,兴趣也蛮相似的,"韩守义有些腼腆,像个大男孩,"我觉得跟您说话很投缘。如果您不方便,那就当我没说过。"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郑光明,又想起这几个月来的变化。
最终,我点点头:"好啊,不过我要先去趟海棠路,给光明上柱香。"
韩守义眼中闪过一丝理解:"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我妻子走了十年了,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看她。"
就这样,我们约好了周末见面。
周六早上,我换上了新买的藏青色呢子大衣,还特意化了一点淡妆。
镜子里的我,眼角有了笑纹,但眼神比以前明亮了许多。
我拿出郑光明的照片,轻声说:"老头子,我去看看红叶,你在家好好的,别担心。"
刚出门,就看见秀娟牵着小虎站在楼下。
"妈,我听大勇说,您今天要出门?"她笑着问,"我刚好休息,带小虎来看看您。"
"我约了朋友去公园,"我有些不好意思,"改天吧?"
"韩老师?"秀娟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您那天看传单的眼神,"秀娟笑得更灿烂了,"一看就是有故事。"
我哭笑不得:"就是普通朋友,别胡思乱想。"
"奶奶要去约会啦!"小虎在一旁起哄。
"去去去,小孩子家懂什么。"我轻拍他的脑袋,却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秀娟突然抱住我:"妈,您开心就好,我们支持您。"
我鼻子一酸,拍拍她的背:"傻孩子,走吧,我送你们一段。"
走出小区,我看见韩守义站在公交站牌下,背挺得笔直,手里拿着一束黄色的菊花。
阳光洒在他银白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回头看了看秀娟和小虎,秀娟朝我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在胸口蔓延。
这饭桌上的风波,终究化成了一场春雨,滋润了我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而我,也在风雨后迎来了自己的彩虹。
来源:怀旧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