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丝细细密密地飘着,大姨李秀芝站在妈妈的墓前,眼神涣散。她摸了摸我的脸,忽然笑了:"小峰,你回来了?妈想死你了。"
雨丝细细密密地飘着,大姨李秀芝站在妈妈的墓前,眼神涣散。她摸了摸我的脸,忽然笑了:"小峰,你回来了?妈想死你了。"
我喉头一哽,没有纠正她。表哥王小峰已经去世十年了,和姨父一同出了那场事故。
一九九四年,那是北方城市最寒冷的冬天。姨父和表哥在去省城的路上遭遇车祸,双双离世。从此,大姨的精神就有些恍惚了。
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常常把我认作表哥。妈妈说,人的心太脆弱,承受不了太多打击。
我叫张立新,今年三十二岁,在这座北方小城已经生活了大半辈子。母亲张翠英和大姨李秀芝是亲姐妹,从小感情就特别好。
记得小时候,大姨家和我家住在同一个单位大院,砖红色的五层楼房,楼道里总是飘着各家做饭的香味。每到周末,大姨总会拎着自家蒸的枣花馒头来我家串门。
"翠英,尝尝我新做的馒头,加了红糖的,软乎着呢!"大姨爽朗的笑声总能让我们家的小屋顿时热闹起来。
那时候的生活虽然简单,但充满了温情。表哥王小峰比我大三岁,是院里孩子的头头,经常带着我们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
"立新,你小子胆子太小,男子汉得有点气概!"表哥总这么说我,然后教我怎么用弹弓打麻雀。
我们的童年就在这座小城的胡同里、大院中快乐地流淌。那时候,谁也没想到生活会突然转向。
一九九四年的那场车祸,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平静的生活。姨父在煤矿工作,是技术骨干,那天带着表哥去省城参加技术交流会,结果返程途中大巴车翻下山崖。
接到电话后,妈妈瘫坐在地上,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大姨在医院的太平间外发疯一样撕扯自己的头发,撞墙,最后被几个人按住打了镇静剂。
"翠英,你说我怎么活啊,我的天塌了,我的命没了啊……"大姨哭得声嘶力竭,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流那么多眼泪。
车祸后的第一个月,大姨像变了个人。满头黑发一夜间添了许多白丝,整日无言,目光呆滞。她的单位领导劝她休息一段时间,可她却固执地每天按时去上班,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母亲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大姨家,带着饭菜,陪她说话。有时就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立新,你大姨现在就像个孩子,我得看着她。"母亲常对我说这句话。
那年我十六岁,正是叛逆的年纪,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在大姨身上。我埋怨过,抱怨过,甚至朝母亲发过脾气。
"你就知道管大姨,家里的事情谁来管?我的学习谁来过问?"我曾经这样对母亲嚷嚷。
母亲没有反驳,只是疲惫地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失望。那眼神深深刺痛了我,让我瞬间感到无地自容。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和大姨的感情不仅仅是亲情。她们的父母早逝,两姐妹相依为命长大。大姨比母亲大五岁,含辛茹苦把母亲拉扯大,供她上学读书。
在那个艰难的年代,大姨放弃了自己上学的机会,每天天不亮就去街上摆小摊卖煎饼果子,为的就是攒钱给母亲交学费。
母亲后来能考上中专,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都是大姨一手促成的。这些事情,是在一个夏夜,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边缝补衣服边轻声告诉我的。
"我欠你大姨的,不是一辈子能还清的。"母亲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压在我心上。
车祸后的第三个月,大姨开始出现幻觉。她有时会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姨父和表哥就在面前。有时半夜三更,她会忽然起床,说要去火车站接他们回来。
单位的同事没法再让她继续工作,她被劝退了,拿了一点补偿金。大姨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她会默默流泪;糊涂的时候,却笑得像个孩子。
最让人心疼的是,她常常认不出人来。有时她把母亲当成自己的母亲,有时又把邻居阿姨当成多年未见的表姐。唯独对我,她总是喊着"小峰"。
"小峰,你怎么才回来?妈给你炖了肉,快趁热吃啊!"每次我去看她,大姨都会这样说,然后从空空的锅里盛出并不存在的饭菜。
母亲告诉我,就随她去吧,纠正她只会让她更痛苦。于是,我学会了在大姨面前扮演表哥的角色,接过那想象中的碗筷,假装吃得津津有味。
九七年的下岗潮,像一场无情的风暴,席卷了我们这座依靠煤炭和钢铁起家的老工业城市。母亲所在的街道办也难逃厄运,她成了"买断工龄"的下岗职工。
那年,我刚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学。面对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母亲的眼圈红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让我安心去读书。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辗转找了三份工作——清晨去菜市场卖小百货,中午在小学门口卖冰棍和零食,晚上去饭店洗碗。她把自己的时间掰成了三份,却从不抱怨生活的艰辛。
每月月初,不管多忙,母亲都会按时给大姨送去一部分钱。她说:"翠芝没人照顾,我不管谁管?"
记得有一次放假回家,我看到母亲的手上全是冻疮,红肿开裂。她却不在意地笑笑:"不碍事,过两天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偷偷跟着母亲去了大姨家。寒风刺骨,母亲裹着一件褪了色的棉袄,踩着积雪,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前面。
她先去小卖部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烧饼,然后又到药店抓了一副中药。进了大姨家,她二话不说开始烧火煮药,擦桌子扫地,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大姨家的小屋才渐渐暖和起来。
大姨坐在炕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雪。母亲端来药碗:"翠芝,把药喝了,暖和暖和身子。"
"这是啥药啊?苦不苦?"大姨像个孩子似的撇嘴。
"不苦,加了冰糖的,甜着呢!来,听话。"母亲耐心地哄着。
看着她们俩,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亲情。那不是血脉相连那么简单,而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依然不离不弃。
我在大学四年,每次寒暑假回家,都能看到母亲在照顾大姨的路上走得更远。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却从不忘记大姨的每一餐饭、每一副药。
当时的我已经理解母亲了,却还没有勇气完全接受这份责任。我想着毕业后找份好工作,把母亲和大姨都接到我身边去住。
命运却总是出人意料。我大学毕业那年,母亲检查出了脑血管瘤。医生说需要立即手术,否则随时有生命危险。
手术很成功,母亲恢复得也不错。但是半年后的一天晚上,她突发脑溢血,倒在了去大姨家的路上。
那时我正在南方的城市打拼,刚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接到医院电话时,心里一片空白。赶回家时,母亲已经走了。
病床前,护士告诉我,母亲最后的遗言是:"照顾好你大姨。"简单的六个字,却重若千钧。
葬礼上,大姨出奇地平静。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母亲的遗像,没有哭泣,也没有言语,只是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
"翠英去哪里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大姨轻声问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肩上的重量。
葬礼后,我面临艰难的选择。南方的工作刚有起色,领导也表示可以给我提升;而回到北方,意味着要放弃这一切,重新开始。
我犹豫过,挣扎过。有几个晚上,我坐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抽烟到天亮,想着母亲的背影,想着大姨茫然的眼神。
最终,我递交了辞职信。领导不解地问我:"小张,你好好的干嘛要回那破地方?那里的经济这么萧条,你年轻人回去干什么?"
我没有详细解释,只说家里有事。其实我知道,有些责任一旦接过,就再也放不下了。
回到家乡后,我在一家小公司找了份普通的文员工作,工资不高,但足够养活两个人。我把大姨接到我租的小房子里同住。
刚开始的适应非常困难。大姨的生活习惯和我完全不同,她习惯早睡早起,而我则经常工作到很晚。她喜欢听老式收音机里的评书,声音开得很大;而我更喜欢安静地看书。
大姨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帮我洗衣服做饭,虽然常常把盐当成糖放,把洗衣粉放进锅里。糊涂的时候,她会把我当成各种不同的人,有时是表哥,有时是姨父,有时甚至认为我是她年轻时的同事。
最让我心痛的是,她经常忘记母亲已经去世的事实。每天下午四点,她都会坐在窗前,盼望着母亲来访。
"翠英今天怎么还不来啊?是不是路上堵车了?"她会这样问我,眼神里满是期待。
我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好撒谎说:"妈妈出差了,过几天就回来。"
一天,大姨在我的抽屉里发现了母亲的旧围巾,那条已经褪色的蓝色围巾。那是母亲生前最爱戴的一条,虽然不值钱,却承载了太多回忆。
大姨捧着围巾,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围巾上的纹路,慢慢地,泪水夺眶而出。
"翠英,翠英,你去哪儿了?"她抱着围巾,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一刻,我明白大姨并非全然不清醒,她只是将痛苦深埋心底,用"忘记"来保护自己脆弱的内心。
从那天起,大姨似乎清醒了一些。她不再问母亲什么时候来,也很少再把我认作表哥。她开始叫我"外甥",虽然有时还会混淆,但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生活慢慢步入正轨。我白天上班,晚上回来陪大姨看看电视。八点半的《新闻联播》是她雷打不动的必看节目,虽然她常常会把里面的人物认成是自己熟悉的谁。
"你看,这不是咱们单位的老刘吗?怎么上电视了?"她会指着屏幕上的某个官员这样问我。
我总是笑笑,不去纠正她。在我看来,大姨的世界里,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从未离去,他们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存在着。
工作日的早晨,我会把一天的饭菜都做好,放在冰箱里,贴上便签告诉大姨什么时候吃什么;药也分好装在小药盒里,标明早中晚。
刚开始大姨总是搞混,要么忘记吃药,要么一次吃好几顿的量。后来我买了个带闹铃的药盒,情况才好转一些。
周末,我会带大姨去公园散步,或者去老城区的小吃街吃她爱吃的麻辣烫。大姨特别喜欢热闹的地方,每次看到街头卖艺的,她都会驻足观看,脸上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发现大姨其实有很多我不了解的一面。她记得很多老歌,常常在做家务时哼唱;她会用毛线编织各种花样,虽然成品总是歪歪扭扭;她甚至记得很多中草药的功效,能分辨出哪些野菜可以吃,哪些有毒。
"这是你姥姥教我的,"她会得意地说,"咱们老家的人都知道。"
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大姨居然清醒地煮了一锅姜汤,还放了红糖和枸杞。那味道虽然怪怪的,但确实让我出了一身汗,病情好转了不少。
"看吧,我说有用就有用!"大姨骄傲地说,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车祸前那个能干的大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大姨相依为命,在这座正慢慢衰落的工业城市里,过着简单而平静的生活。
我的工资不高,但足够我们温饱。偶尔,我也会想起南方那座繁华的城市,想起曾经的雄心壮志,但那些念头很快就会被现实冲淡。
在照顾大姨的过程中,我学会了耐心,学会了倾听,也学会了如何与自己和解。我不再为放弃"大好前程"而遗憾,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责任比成功更重要,有些情感比金钱更珍贵。
去年冬天,大姨开始学织毛衣。她说想给我织一件,御寒保暖。起初我没当回事,以为又是她的一时兴起。没想到她真的坚持下来了,每天晚上都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织着。
那件毛衣花了她整整三个月才完成,袖子一长一短,领口也歪歪扭扭。但当她郑重地把毛衣递给我时,我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久违的清澈和坚定。
"立新,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她第一次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点落泪。我立刻穿上那件不太合身的毛衣,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大姨,真暖和,比商店里买的都好!"
大姨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容。
"你妈要是看见了,肯定也高兴。"她轻声说,然后转身擦了擦眼角。
如今,我和大姨的生活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她的精神状况比以前稳定多了,虽然偶尔还会糊涂,但大部分时间都还算清醒。
前几天,我带大姨去了母亲的墓地。十年过去了,当初那个新坟已经长满了青草。大姨站在墓前,摸着冰冷的石碑,忽然对我说:"翠英这些年一直在我梦里,她说她过得很好,让我别担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雨丝细细密密地飘着,大姨忽然摸了摸我的脸,笑了:"小峰,你回来了?妈想死你了。"
我没有纠正她的错认,因为我明白,在大姨的世界里,爱从未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或许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她需要我是表哥,需要找回那段失去的亲情。
在这座正在老去的城市里,我们共同延续着一种无言的爱,一种接续的情感。
这或许就是妈妈希望我明白的——在漫长的人生路上,爱不会因死亡而中断,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流淌。就像母亲对大姨的照顾,又像我现在对大姨的陪伴,再传递下去,生生不息。
来源:小王情感交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