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林巧慧,一九六五年生人,那年姐姐出嫁,我刚满十三岁。彼时的农村,女孩子十八九岁就该嫁人了,村里人常说"女大不中留"。
雨中嫁衣
"玉兰,别哭了,当心针脚歪了。"爹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沙哑里带着疼惜,却止不住娘那一行无声的泪。
我叫林巧慧,一九六五年生人,那年姐姐出嫁,我刚满十三岁。彼时的农村,女孩子十八九岁就该嫁人了,村里人常说"女大不中留"。
我姐林巧芳,比我大七岁,生得眉清目秀,手脚麻利,一双巧手缝得一手好针线,补丁打在衣服上,远看竟看不出痕迹。村里媒婆隔三差五就登门,说是东村李家、西村张家看上了我姐,都是些条件不错的人家,可都被我爹娘婉拒了。
"闺女是自家的宝,不能随便就交给别人。"娘常这么说,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姐姐的发顶,眼里是藏不住的疼爱。
那是七七年末的冬天,空气里飘着年的气息。生产队的喇叭里正播着年终总结,我和姐姐在家包饺子。院子里的雪化了又冻,门前的小路结了一层薄冰。
"队长说今年粮食增产了,年底能多分些口粮。"姐姐搓着面团,脸上挂着难得的笑意。
那时候,饥荒刚过去不久,一家人省吃俭用才熬过来。爹在公社当会计,已是村里少有的"干部",可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饭桌上常有萝卜白菜,肉味只在过年时才能闻到。
姐姐的婚事来得有些突然。那是七八年间,政策松动,一批知青陆续返城。我姐与城里知青贺建国相识在公社的广播站。那会儿,广播站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每天黄昏,村民们都爱围坐在大喇叭下,听新闻、听故事。
贺建国是城里来的知青,比姐姐大两岁,戴副黑框眼镜,说话轻声细语。他爱念书,经常给广播站写稿子。姐姐负责播音,嗓音清亮,念起稿子来抑扬顿挫,特受村里人喜欢。
"巧芳啊,念得真好,跟城里播音员一样。"老支书每次都这么夸。
就这样,姐姐与贺建国相识了。他爱讲城里的见闻,姐姐爱听。慢慢地,公社开会的路上,常能看见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村里闲言碎语开始多了起来。
"城里小伙子,玩玩农村姑娘还差不多,哪会当真?"刘婶摇着蒲扇,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嘴巴不闲着。
"是啊,城里人瞧不上咱农村人,早晚要回城的。"王大娘接茬道,"巧芳长得是好,可农村姑娘哪配得上城里知青?"
这些话传到娘耳朵里,她的眉头就没舒展过。有一次,姐姐晚饭后出门,说是去队部送材料,娘倚在门框上,眼睛盯着姐姐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夜色中。
"你说,建国这娃靠得住吗?"娘轻声问爹。
爹抽了口旱烟,慢慢吐出烟圈,"人不坏,就是不知道回城后怎么想。"
六月的一天,贺建国来了。他穿着一件浆得笔挺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捧着一个纸包,站在我家门口,笔直得像根电线杆。
"叔,婶子,我……我想和巧芳结婚。"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目光坚定地看着我爹娘。
堂屋里一片寂静。娘的手停在织布机上,爹的烟袋锅磕在桌边。我躲在厨房门后,看见姐姐的脸红得像盛夏的苹果。
"建国,你是要回城了吗?"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中带着试探。
"是的,叔。政策开始允许知青返城了。"贺建国点点头,然后补充道,"我想带巧芳一起回去。我家里已经同意了,分得一间十五平米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够我们两个人住。"
"城里生活不比乡下,巧芳没见过世面,会吃苦的。"娘的声音有些发颤。
"婶子,我知道城乡差别大,但我会照顾好巧芳。"贺建国认真地说,"她很聪明,适应能力强,在广播站工作这么久,见识比一般村姑要多。我相信她在城里也能站稳脚跟。"
爹娘起初不同意,农村姑娘嫁到城里,人生地不熟,怕受委屈。可姐姐心意已决,一连几天饭也不好好吃,整日闷闷不乐。看着姐姐消瘦的脸庞,娘的心软了。
"你真想嫁给他?"娘问姐姐,眼里满是担忧。
姐姐点点头,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娘,我想试试。即使城里的日子不好过,我也不怕。他是个好人,会对我好的。"
"傻丫头。"娘叹了口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远嫁的姑娘,就像泼出去的水,再难回来了。"
最终,在姐姐的坚持下,爹娘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婚期定在六月初六,那是传说中的姻缘之日。
消息一传开,村里议论纷纷。有人羡慕姐姐攀上了城里亲,以后有依靠了;也有人酸溜溜地说姐姐不过是贺建国的农村玩物,到了城里迟早被抛弃。这些闲言碎语如跗骨之蛆,让娘的眉头越皱越深。
六月的南方,雨水多得很。出嫁前一晚,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娘赶着在缝纫机前完成姐姐的嫁衣,那台上海牌缝纫机是村里唯一一台,还是爹在公社当会计时攒钱买的。针脚声与雨声交织,滴答滴答,仿佛在计算着离别的时间。
缝纫机踏板的"哒哒"声伴着窗外的雨声,我坐在一旁帮娘穿针引线。姐姐的嫁衣是大红色的确良面料,据说是贺建国从县城买回来的,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巧慧,去把窗户关紧些。"娘抬头唤我,我看见她眼眶红红的,嘴唇微微发抖。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坚强如娘亦有软肋,那便是将要远嫁的女儿。
"娘,别累着了,明天还有得忙呢。"姐姐端了碗姜汤进来,放在娘手边,"这嫁衣差不多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傻丫头,明天你就是新娘子了,今晚好好休息。"娘放下手中的活计,拉过姐姐的手,轻轻抚摸着,"到了城里,什么都不熟,可别受了委屈也不吭声。记得常写信回来,告诉娘你过得好不好。"
姐姐点点头,眼眶湿润,"知道了,娘。我会好好的。"
夜深了,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仿佛天塌地陷。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看见娘还在灯下缝制。那盏煤油灯的光晕中,娘专注的侧脸显得那么疲惫。忽然,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我看见嫁衣的一角已被雨水打湿。娘没注意,我也没敢说破,只默默回到床上,听雨声渐急。
窗外的雨仿佛要冲垮这片土地。我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话,出嫁遇雨是好兆头,雨水能冲走厄运。可这雨也太大了,大得让人心慌。
"哗啦——"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坍塌了。爹猛地坐起,"不好,涵洞恐怕冲垮了!"
涵洞是通往镇上唯一的路,若是垮了,姐姐的婚车怎么能进村?我听见爹急忙穿衣的声音,姐姐和娘也被惊醒了。
"爹,怎么了?"姐姐披着衣服走出来,脸上满是焦虑。
"没事,闺女,你先睡。"爹安慰道,但声音里的担忧骗不了人。
天刚蒙蒙亮,爹就穿上雨衣出去查看。不多时,传来一阵嘈杂声,我跑出门一看,村里的男女老少齐聚在院前,人人手持工具,有锄头、铁锹,还有绳索和木板,脸上神情凝重。
"林会计,通往镇上的涵洞被冲垮了一半,婚车根本过不来啊!"王大爷皱着眉头说,他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平日里最会看天气。
"这雨来得突然,谁也没料到。"李师傅摇摇头,他是村里的木匠,技艺最精。
爹的脸色苍白如纸,"这可如何是好?建国家八点就到村口接亲,现在已经六点多了。"
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要不改日子吧,有人说等雨小点再说。正当一筹莫展之际,李师傅突然站了出来。
"不怕!咱们大伙一起动手,搭个临时的便道!木板接木板,一步步搭过去,保准能让婚车通过!"李师傅挽起袖子,声音洪亮。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赞同声。我看见许多村民,有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老张头,有因家事与我家有些过节的刘婶子,甚至还有腿脚不便的赵大爷,都站在雨中,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对,咱们一起上!"
"巧芳是咱村的好闺女,不能让她在大喜的日子受委屈!"
"快点,趁雨小一点,抓紧时间!"
一句句朴实的话语在雨中传递,每个人脸上都是干劲十足的表情。刘婶子那张刚才还在说闲话的嘴,此刻却喊得最响亮。
我呆住了。这些平日里看似粗犷、简单的乡亲们,此刻展现出来的团结与温情,让我这个小姑娘感到无比震撼。
娘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那件嫁衣,眼泪夺眶而出,"乡亲们,真是太感谢了!"
姐姐从里屋走出来,脸上是少有的坚毅,"娘,我去帮忙。"
娘摇摇头,"傻孩子,你是新娘子,怎能弄脏了衣裳?"
一位年近七旬的张奶奶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递给姐姐,"丫头,看把你娘担心的。你且放心,全村人都站出来了,一定能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姐姐接过伞,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谢谢张奶奶。"
张奶奶轻抚姐姐的脸庞,"巧芳丫头,你还记得五年前那个冬天吗?村里闹饥荒,你偷偷把自家的口粮分给我们家的孩子们。你的心肠,我们都记着呢。"
"是啊,那年我家老头子病得起不来,是你爹给送了药,你娘给熬的粥。"李师傅的媳妇也插话道。
"还有那次,我家牛生病了,多亏林会计找了兽医来看,不然家里就完了。"王大爷拄着拐杖,声音颤抖却坚定。
我这才明白,为何涵洞前站满了乡邻。那不是看热闹,而是用行动回报我家曾经的善良。即便有人说闲话,说姐姐高攀了城里人,可真正的情分却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线亮色。男人们扛着木板朝涵洞方向走去,妇女们则端着热水、送着干衣。我跟在后面,看着他们在湍急的水流上搭建临时便道。李师傅指挥有方,几个壮小伙子将粗木桩打入河底,老张头的儿子们将木板一块块钉牢。队长的儿子小刚,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竟然跳进齐腰深的水中,亲自扶正木桩。
"小心点啊,水大,别冲走了!"岸上的人紧张地喊着。
"没事,我水性好!"小刚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不到两小时,一座简易的木桥便架设完成了。乡亲们都松了一口气,有人拍着手,有人欢呼,场面热闹非凡。
"快回去准备吧,新娘子该打扮了!"刘婶子朝我家的方向喊道。
回到家,姐姐已经梳妆完毕,穿上那件虽有一角被雨打湿却依然美丽的嫁衣,坐在堂屋等待。娘给她戴上了自己的金耳环,那是娘结婚时爷爷奶奶给的唯一的值钱东西,一直舍不得戴,今天却给了姐姐。
"戴上吧,到了城里,也算是个念想。"娘的声音柔和得像春风。
姐姐抿着嘴,强忍着泪水点点头。娘又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一枚银戒指。
"这是我娘,你奶奶留给我的。说是戴在手上,婚姻就稳当。"娘将戒指戴在姐姐的无名指上,"虽然不值钱,但有个寓意。"
姐姐终于忍不住,抱住娘痛哭起来,"娘,我舍不得你们……"
"傻孩子,出嫁是迟早的事。"娘拍着姐姐的背,"只要你过得好,娘就安心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女,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突然想到,再过几年,我也会出嫁,也会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家,不知道那时娘会不会也这样舍不得。
八点整,远处传来了喇叭声。村里人早已在路边站好,等着迎亲队伍。贺建国和他的亲友们到了村口,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惊呆了。
一条由木板搭成的简易小桥横跨在湍急的河流上,桥的两边站满了村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和喜悦。
"这是怎么回事?"贺建国问道,他穿着一身新西装,显得格外精神。
"昨夜大雨,冲垮了涵洞。乡亲们今早赶来,一起搭了这座'桥'。"爹解释道,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自豪。
贺建国望着那座简陋却牢固的木桥,又看看站在两旁的村民们,眼里闪烁着泪光。他郑重地向众人鞠了一躬,"谢谢各位叔叔阿姨,我一定好好待巧芳,不辜负大家的心意。"
迎亲的队伍穿过小桥,来到我家门前。按照当地习俗,新郎需要闯"关卡"才能见到新娘。村里年轻小伙子们早已准备好,设下了"刁难"新郎的环节。
"喝下这碗醋,证明你能吃苦!"
"这碗辣椒水,喝了才能证明你的爱有多辣!"
"来,猜猜哪个是巧芳写的字,猜对了才能进门!"
贺建国一一应对,引得围观的村民们哈哈大笑。最后,他顺利通过考验,进入堂屋,看到了盛装等待的姐姐。那一刻,他的眼神让在场的人都看到了真爱的模样。
红色的婚车缓缓驶出村口,姐姐坐在后座,透过车窗向村民们挥手告别。娘的眼泪终于决堤,却是笑着流下的。我站在她身旁,忽然懂得了一个道理:人活一世,苦难如洪水般不期而至,但爱与善良能搭起桥梁,让我们跨越命运的沟壑。
几年后,姐姐回村探亲,带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她告诉我们,贺建国在城里的纺织厂当了技术员,日子过得不错。他们住的虽是狭小的筒子楼,却安置得整洁温馨。姐姐也找到了工作,在厂里的广播站当播音员,正好用上了在村里练就的一副好嗓子。
"城里人瞧不起我吗?"娘小心翼翼地问。
姐姐笑了,"刚开始是有点,但慢慢的,他们发现我能干、肯学,也就不说什么了。"
听姐姐讲城里的生活,电影院、百货商店、路边小吃,一切都那么新奇。但我最爱听的,还是姐姐说起她和贺建国的小日子。
"他对我好着呢。"姐姐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每天早晨给我自行车打气,晚上下班早了就去单位门口接我。厂里有人说闲话,他从来不怕,总是挺直腰板说,'我媳妇比城里姑娘强多了,会过日子,还孝顺。'"
娘听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这孩子,有良心。"
多年后,我也出嫁了,嫁给了邻村的小伙子。结婚那天,我特意让爹从姐姐家借来了那件红嫁衣。虽然样式已经过时,但娘说,这件衣服沾了喜气,穿上保准日子红火。
八十年代末,我和丈夫到城里探望姐姐。那时的城市已经大变样,高楼拔地而起,马路宽敞整洁。姐姐和贺建国住进了新分的楼房,七十多平米,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在当时算是相当不错的住房条件了。
我们一起去看曾经那个因大雨冲垮的涵洞。让我惊讶的是,那里已经建起了一座宽阔的水泥桥,桥下的水流平缓,两岸绿树成荫。贺建国告诉我,这是县里新修的公路,直通省城,村里人进城方便多了。
"记得那天吗?"姐姐站在桥上,望着流水,"要不是村里人齐心协力,我可能就嫁不出去了。"
"那天的雨太大了。"我点点头,回忆起十多年前的情景,"但人心比桥更牢固。"
贺建国笑着说:"那座木桥虽然简陋,却是我见过最美的桥。那天,我不仅娶到了媳妇,还收获了一村子的亲人。"
当地村民说起那场雨,仍历历在目。小刚已经成了村里的生产队长,带领村民修建了排水沟,再也不怕涵洞被冲垮了。李师傅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木匠手艺,还在镇上开了家小木器厂。那些曾经帮助过我姐姐出嫁的村民,有的已经离世,有的搬到了城里,但那份情谊,却像流水一样,永不干涸。
每每想起姐姐出嫁那天,我总会记得雨中那件微湿的嫁衣,和站在涵洞前的乡亲们。他们如同一座桥,见证了生活中最朴实无华的情感,那是任何时代都冲不垮的东西。
如今,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姐姐的孩子也都成家立业了。偶尔春节聚会,我们还会提起那场大雨和那座木桥,笑着回忆当年的情形。时光流转,社会变迁,但乡情乡谊,却如同那件雨中的嫁衣,历经风雨,依然鲜艳如初。
来源:模仿之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