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早上起来,院子里的老枣树又掉了几颗青枣。我拾起来,捏了捏,果肉还硬着。这棵树是女儿小时候栽的,如今枝丫已经能够到二楼窗台。
早上起来,院子里的老枣树又掉了几颗青枣。我拾起来,捏了捏,果肉还硬着。这棵树是女儿小时候栽的,如今枝丫已经能够到二楼窗台。
收拾院子的时候,看见隔壁李婶探出半个身子,盯着我看,嘴唇动了动,又缩了回去。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问问我女儿最近有没有消息。
十年了,我女儿远嫁到南方,这么多年只回来过两次。
李婶家的闺女远嫁广东,每年都回来,前些年还把李婶接过去住了半年。这事儿李婶逢人就说,眼睛里都是得意。她女儿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的,带回来的东西往村委会桌子上一摆,能排出一条小街来。
“你闺女有出息,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怎么都不回来看看你们老两口?”
我装作没听见,弯腰捡起一片不知道从哪吹来的塑料袋。前院的山楂树上落了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阳历八月,太阳毒得很。媳妇得了类风湿,腿脚不便,我跟她都六十多了,种着一亩三分薄田,养活自己还行,没什么余钱。
村口的广播又开始喊捐款了,是给张家三小子办白事。听说是在工地上出了事,赔了点钱,不够办丧事的。村里人轮流着喊,恨不得让十里八村都知道——“捐款随意,多少是心意啊”。
我掏了掏口袋,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票子,叠了两下塞回去。还是等会儿亲自过去看看吧。
中午回来的路上,遇到邮递员老张,骑着三轮车,车筐里装着几个包裹。
“老赵,有你的东西。”
我一愣:“我的?”
“是啊,你闺女寄来的。”老张边说边在车筐里翻腾,掏出一个小纸盒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我接过来,纸盒子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上面的地址是深圳的,寄件人写的是”赵兰”,我女儿的名字。
“闺女有心了,记着给你寄东西。”老张说,抹了把汗。“有的娃儿出去了就忘了家里,你闺女不错。”
我没接话,攥着盒子往家走。风有点大,吹得田里的玉米叶子哗哗作响。
到家后,我小心地拆开包裹。盒子里是一个信封和一个存折的模样的东西。信封里塞着几张百元大钞,总共3000元。
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爸,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知道自己不孝顺,十年没回家看你们,但工作太忙了。这点钱不多,但希望能帮到你们。冰箱里的药记得按时吃。女儿兰”。
字迹匆忙,像是赶着出门前写的。那句”知道自己不孝顺”刺痛了我的眼睛。
媳妇从厨房出来,擦着手上的水:“谁的东西啊?”
“兰兰寄来的,3000块钱。”我把钱和纸条递给她。
“这孩子,”媳妇看了看纸条,叹了口气,“都是大人了,有自己的生活,能想着寄钱回来就不错了。”
我”嗯”了一声,又把那个存折模样的东西拿起来。翻开第一页,我愣住了——那不是存折,是一本记账本。
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日期、金额和用途。
“2013年7月,5000元,爸妈的医药费” “2014年1月,8000元,家里翻修屋顶” “2014年8月,3000元,村里摊派修路费” ……
我翻着本子,手有些发抖。这些钱,都是这些年我们跟女儿要过的。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最后一页写着: “十年总计:278,000元。爸妈,这不是账本,只是我想让你们知道,我一直都在,只是人没回去。我永远记得您教我的话:做人要记得来处。”
我突然想起十年前女儿出嫁那天,她站在村口,拉着我的手说:“爸,我嫁那么远,你跟妈要是有困难,千万别瞒着我。”
当时我笑着说:“我跟你妈这辈子没求过谁,你安心过你的日子。”
可日子一长,有困难的时候,还是会给女儿打电话。每次她都二话不说地把钱打过来,从不问原因,也从不说什么时候能还。
媳妇见我半天不说话,接过本子看了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孩子,这么多年,我们…”
话没说完,她就哭了,抹着泪进了屋。
傍晚,院子里的老枣树下,我坐在小板凳上发呆。突然想起女儿上初中时,有次我下地回来,看见她在院子里哭。问她怎么了,她说学校要交150块钱的培训费,她没敢跟我要。
那时候家里刚盖完房子,揭不开锅。我记得自己骂了她一顿:“有什么好哭的?爹娘不给你挣钱吃啊?”
第二天一早,我卖了家里唯一下蛋的老母鸡,给她凑了学费。
现在想来,她那时候肯定也是怕我们为难,才不敢开口。
身上的手机响了,是李婶打来的。 “老赵啊,听说你女儿寄东西回来了?”
我攥了攥手里的记账本,说:“是啊,寄了点心意。”
“寄了多少钱啊?”李婶直接问。
我顿了顿:“三千。”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嗤笑:“才三千啊?我闺女上个月给我买了台冰箱,一万多呢。你闺女在深圳那种大城市,就寄这么点?”
我没吭声。
“你说这当女儿的,出去了就忘了爹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你闺女——”
我打断了她:“李婶,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女儿有她自己的事。”
挂了电话,我在院子里坐到天黑。
夜里,我失眠了。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虫鸣,想起女儿小时候。那时候她最怕黑,每晚都要我陪着才敢睡。我常常在她床边坐到半夜,看着她的小脸在月光下安静地睡着。
那时候,我以为她永远是我的小姑娘。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了。摸着黑做好了一桌子菜,粉蒸肉、红烧茄子、荷包蛋,还有女儿小时候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媳妇起来看见桌上的菜,愣了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兰兰的生日。”我说。
媳妇一拍脑门:“哎呀,我都忘了。”
其实她没忘,只是我记错了。女儿的生日是下个月。但我忽然就想做这些菜,仿佛这样女儿就能回来了一样。
早饭后,我去了趟镇上,托人查了女儿的电话号码。十年来,她换了好几次号,我们总是被动地等她打过来。
回到家,我对媳妇说:“咱们打个电话给兰兰吧。”
媳妇犹豫了:“这大白天的,她肯定在上班,别打扰她。”
“就说两句话,不耽误她。”
我拨通了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
“喂?”电话那头是女儿的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了许多。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工地上。
“兰兰,是爸。”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是一阵脚步声,背景音小了很多,像是她走到了安静的地方。
“爸,怎么了?你们身体还好吗?”她的声音有些紧张。
“我们都好着呢,收到你寄的东西了。”
“哦,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就是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我攥紧了电话,半天才说出话来:“兰兰,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我听见她深呼吸的声音。
“爸,我…我现在在一个工程项目上,至少要到年底才能结束。我是项目负责人,走不开。”
“年底也行啊,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
“…我尽量吧。”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爸,我得去开会了。回头我再打给你们。”
挂了电话,我觉得胸口闷闷的。媳妇在一旁叹了口气:“你就别催她了,人家在外面打拼不容易。”
我点点头,没说话。
晚上,村里广播又响了起来,说张家三小子的后事办完了,感谢各位乡亲的帮忙。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忘了过去帮忙。
第二天,我特意去了趟张家,带了两条烟。张家老爷子坐在堂屋里,人瘦了一大圈。
“老赵,你来了。”他看见我,勉强笑了笑。
我把烟放在桌上:“来晚了,没能帮上忙。”
“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忙不忙的。”老爷子的眼睛红红的,“他妈从知道消息那天起就没睡过一晚好觉,整天念叨着’我儿子怎么就不回来了’…”
我默默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赵,你闺女不是在深圳吗?”张老爷子突然问。
我点点头。
“三小子出事那地方,好像就在深圳附近。你闺女在那边,认不认识什么医生啊?三小子要是能早点转到好医院,说不定…”
张老爷子的话没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心里一震,想起女儿在电话里说她是”项目负责人”。我从来没问过她具体做什么工作,她现在是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
我只关心她什么时候回来,寄多少钱回来。
那天晚上,我翻出了一个旧皮箱,里面放着女儿的照片。最近的一张是十年前她结婚时拍的,穿着红色的嫁衣,笑得很紧张。
那之后,再也没有新照片了。
我一张张地看着这些照片,看着女儿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变成扎着羊角辫的小学生,再到穿着学士服毕业的大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媳妇来叫我吃饭。看见我坐在地上,照片散了一地,她也蹲下来,一张张地捡起来。
“这些年,我们是不是对不起兰兰?”我突然问。
媳妇愣了一下:“怎么这么说?”
“十年了,我们从来没主动给她打过电话,只有需要钱的时候才联系她。她寄了那么多钱回来,我们连一声谢谢都没有。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了。”
媳妇沉默了。许久,她抹了把眼泪:“我们老了,思想跟不上时代了。”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那本记账本,去了村里唯一的照相馆。老板是个年轻人,刚从城里回来创业的。
“老赵叔,拍身份证吗?”
我摇摇头:“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拍下来,存到手机里?”
年轻人接过本子翻了翻,表情有些意外:“这是您闺女做的记账本?挺详细的啊。”
“嗯,能不能帮我把每一页都拍下来?”
“没问题。”年轻人拿出手机,一页页地拍,“叔,您是想发给您闺女看吗?”
我点点头:“她肯定以为我们不在乎她寄这个回来。”
拍完照片,年轻人帮我注册了一个微信账号,又教我怎么发语音、发照片。
“叔,您闺女肯定很想您。”年轻人说,“我在外面打工那几年,最怕的就是家里人说’不用回来了,我们过得挺好’。”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该给女儿发什么信息。要感谢她这些年的付出?要道歉这么多年的忽视?还是告诉她,我和她妈妈很想她?
路过村口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围在村委会门口。走近一看,原来是在看新修的村史墙。墙上贴着村里这些年走出去的大学生、有出息的人的照片和事迹。
我看见了女儿的照片,是十几年前高考时拍的,底下写着:“赵兰,1990年生,2008年考入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现为某大型建筑公司项目总监,曾参与多项国家重点工程。”
我站在那里,看着女儿年轻的脸,突然意识到——我的女儿早已不是那个需要我陪着才敢睡觉的小姑娘了。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自己的骄傲。
村里人看见我,纷纷围过来。 “老赵,你闺女真出息啊。” “是啊,村里就她一个考上清华的。” “听说年薪都好几十万呢。”
我勉强笑笑,说:“她工作忙,很少回来。”
“那肯定的啊,那么大的工程,哪有空回来。”有人说。
回到家,我打开微信,犹豫了很久,最后只发了一句话:“兰兰,爸妈很想你。”
没想到,消息刚发出去,就收到了回复:“爸,我也很想你们。”
接着是一张照片,是一个工地现场,女儿戴着安全帽,站在一群人中间,背后是一座正在建设中的大桥。她在照片里笑得很自信,很陌生,却又很熟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晚上吃饭的时候,媳妇问我:“你说兰兰年底能回来吗?”
我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她碗里:“回不回来都没关系,她一直都在。”
媳妇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眼里有泪光闪动。
第二天,我把院子里的杂草全部拔了,又给老枣树浇了水。那些掉落的青枣,我一个个捡起来,装在盒子里。等它们熟了,正好能做成蜜饯。
兰兰小时候最爱吃枣子蜜饯了。
李婶又来串门了,进门就问:“老赵,听说你闺女是什么项目总监?年薪多少啊?”
我笑了笑:“不知道,没问过。”
“哎哟,你这当爹的,连闺女挣多少钱都不知道?”李婶一脸不信,“我女婿在广东开厂子,每年挣几百万呢。”
我低头摆弄着手机,给女儿发了一张院子里老枣树的照片。
“你闺女这么有出息,怎么这么多年不回来看你们?这也太不像话了。”李婶继续说着。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李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闺女不在家,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
李婶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手机响了,是女儿发来的消息:“爸,今年枣子长得真好。我记得那棵树是我小学时候栽的,没想到现在这么大了。”
我笑了,回复道:“是啊,都能够到二楼窗台了。”
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老枣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忽然觉得,女儿其实一直都在这里,从未远去。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