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美国的半夜。睡梦中醒来,看到微信,很有些愕然,因为我们在四月赴美之前,还借了裘先生从医院到学校来的机会,在光华楼27楼看望了他,那时候虽然他眼睛看不清耳朵也听不清,但是气色不错,当时留下一张合影,他还挺有精气神。当他为了合影特别睁大眼睛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很
收到裘先生往生的消息,是美国的半夜。睡梦中醒来,看到微信,很有些愕然,因为我们在四月赴美之前,还借了裘先生从医院到学校来的机会,在光华楼27楼看望了他,那时候虽然他眼睛看不清耳朵也听不清,但是气色不错,当时留下一张合影,他还挺有精气神。当他为了合影特别睁大眼睛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很清澈很明亮。
葛兆光、戴燕与裘锡圭先生合影
裘先生是我和戴燕在北京大学读书时的老师,我们1977级大学生是1978年春天进校的。在古典文献专业欢迎新生的会上,第一次看见裘先生;随之而来专业对左言东老师的批斗会上,第二次看见裘先生。那时候他还是青年教师,坐在很多老先生后面,戴着一顶帽子,不怎么说话,所以,一开始大家对他的印象不深。不过就在1978年,《人民教育》登出了一篇长篇报道,题目是《锲而不舍 金石可镂》,称他是“古文字学界的陈景润”,其中说到他如何刻苦读书,如何破译古文字,至今我还清楚记得报道里面,有这样一则故事,讲到他率先指出侯马盟书中的“麻夷非是”,就是“灭夷彼氏”,而且还因此更正了《公羊传》两千年古人注解之误,以至于郭沫若大为称赞“至确”。于是,同学才开始对这位年轻老师刮目相看,不过,由于传说中他一丝不苟,论起学问来铁面无私,因此,当他给我们上“文字学概论”课的时候,大家也都有点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直到学期结束,格外认真地对付这门课的期末考试,最终卷子发回,好像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得了“优”,其他大多只是“良”,这也可以看出他的认真和严厉。这大概是二年级,也就是1979年末或1980年初的事。
到了1982年我读研究生的时候,他给我们讲“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也就是早年王国维说的“两重证据法”,不过,王国维的时代,远没有现在这么多简帛文献的出土,但裘先生和李学勤先生他们,正好碰到这个“地不爱宝”的时代,因此,他们开启了被称为第二次古典学重建的时代。我这里用的“第二次古典学重建”这个概念,是裘先生说的,他认为,古史辨时代是中国第一次古典学重建,是以去伪存真为重心,现在大量简帛文书的出现,则可以是第二次古典学重建,因为这个时候的重心,是通过出土文献重新认识古代中国。我理解,他也用 “古典学”这个词,和李学勤先生一样,也是要把古代中国文明放在古代世界文明中去重新比较和认识。在我读研究生的时代,他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大趋势。他那篇《谈谈地下材料在先秦秦汉古籍整理工作中的作用》大概就酝酿于那个时候,基本上就是给我们讲课的内容,他的课给我印象很深,所以一直到上个月我在加州伯克利作演讲,还首先提到这篇文章。
一旦公众舆论把裘先生比为陈景润,很多类似陈景润式的故事就传播开来,半真半假,以至于很多人都想象,裘先生仿佛刻板得像走路碰上电线杆的陈景润,我们同学中也曾传说,裘先生如何不留情地当面批评某前辈的著作,如何不懂得穿衣吃饭的常识,如何在国外访问时天天只吃白煮鸡腿,其实很多人会忽略了裘先生的另一面。我们在当学生的时候,就在1979年北大中文系新年联欢会上,听过裘先生清唱京剧裘派花脸的段子《铡美案》(裘先生原来唱老生,但这次不知什么原因改唱花脸),那还真是有板有眼,声音洪亮;当时,另一位也在现场唱京剧余派老生名段《四郎探母》的,就是我后来的硕士导师金开诚先生,他们当时都是古典文献专业的中年教师,这一场表演让我们着实吃了一惊。特别是,很多人都觉得裘先生沉浸于古文献和古文字,是不问世事的“专门学问家”,其实,他不光对各种思想文化问题有自己的立场,也关心很多理论甚至是海外理论,只是不常外露。1990年代我参与编辑《中国文化》集刊的时候,曾特意去他家向他约稿,他觉得《中国文化》刚刚创刊,不宜发表过于专深的文字考释,于是,便特意写了一篇讨论古代风俗文化史的《寒食与改火》给我,在这篇文章里,他不光引征了大量古代中国的历史文献,也用了来自西方的文化人类学理论,类似的文章还有《杀首子解》等,这让我们看到了裘先生的另一面。后来,我们先后从北京移居上海,住在同一个小区,戴燕曾经受刊物之托,去他家专门对他做过一次很长的专访,在访问中他谈到专业研究,但也谈到了很多专业之外的感想和故事。近二十年里,不知道多少次,我们在小区院里遇见他和董岩老师散步,也会常常天南地北乱聊,这时候,你如果听到他有关社会和政治的一些议论,你一定会知道,他绝不是人们传说中的那种书呆子。
教过我们的那一代老师,好多都已经过世,从进学校后只见过一面的游国恩(1899-1978)、魏建功(1901-1980),到教过我们课的周祖谟(1914-1995)、阴法鲁(1915-2002),再到相处更为密切的裘先生这一辈如金开诚(1932-2008)和严绍璗(1940-2022),正如麦克阿瑟那句名言说的,“老兵不死,只是逐渐凋零”(Old soldiers never die,they just fade away)。想起他们,就不免有些伤感。不过我也知道,伤感是免不了的,但不必只是伤感。当我们回忆他们的时候,我们也老了,总有一天,我们也可能会像他们一样,也会被后辈回忆(或者遗忘),学界总是一代又一代更替的,就像长江后浪推前浪。可以宽慰的,只是薪尽火传,他们以及我们,至少还在世上留下了些许文字,人走了,文字总是可以传下去的。我在想,等回到上海,就把六卷本裘先生文集拿出来重温,作为对裘先生的纪念罢。
2025年5月8日匆匆写于哈佛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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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