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斯多葛主义被广大读者视为一套指导我们如何过上幸福生活的学说。确实,它希望人们能够达成这样的结局。然而深入探究其本质,我们会发现它更关注的是采用一种特定的思维方式来解决哲学所探讨的问题。斯多葛学派的核心理念和建议正是这种思维方式下的产物,而这种思维方式深受苏格拉
斯多葛主义被广大读者视为一套指导我们如何过上幸福生活的学说。确实,它希望人们能够达成这样的结局。然而深入探究其本质,我们会发现它更关注的是采用一种特定的思维方式来解决哲学所探讨的问题。斯多葛学派的核心理念和建议正是这种思维方式下的产物,而这种思维方式深受苏格拉底的影响。如何像斯多葛学派一样生活?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苏格拉底的方法》,有删节。
《苏格拉底的方法》,作者: [美] 沃德·法恩斯沃斯,译者: 周允东 等,湛庐文化|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2025年3月。
斯多葛学派的历史
斯多葛学派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该学派的创始人基提翁的芝诺(Zeno of Citium,以下简称“芝诺”)(公元前334年至公元前262年)。他在一个能俯瞰雅典的中心集会场所(Agora)的公共廊道或门廊(Stoa)处进行教学,斯多葛主义因此被称为门廊哲学,与学院派哲学(柏拉图的哲学)、学园派哲学(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或花园派哲学(伊壁鸠鲁的哲学)相对应。上述这些名称都是指各个学派传授教义的地方。
我们对芝诺的了解很少,据说他早年师从柏拉图之后的学院派领袖、“老学院派”三杰之一的帕勒蒙(Polemo),同时师从犬儒主义哲学家克拉特斯(Crates)。芝诺先后被克里安提斯(Cleanthes)和克利西波斯(Chrysippus)奉为斯多葛学派的领袖。这三个人都是多产的作家,但其作品都没有流传下来,我们只能通过别人记录中的转述或引用来了解他们的论点。斯多葛主义“后期”的现存著作要丰富得多,可以满足我们在此处的需要。以下是该时期的主要作者:
1.爱比克泰德(Epictetus),生活在大约公元55年至135年。他出生在我们现在所知的土耳其地区,前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罗马度过。他一出生就是奴隶,成年后获得自由,但一生都在饱受腿伤的折磨。当哲学家们被图密善皇帝(Domitian)驱逐出罗马时,爱比克泰德移居希腊,并在那里建立了一所学校。他没有留下自己的作品。但他的一个学生阿利安(Arrian)出版了大量的课堂笔记,这些笔记后被称为《哲学谈话录》(Discourses),以及《师门述闻》(Enchiridion)。《师门述闻》是一本手册,阿利安是用希腊语写下这些作品的。隆教授观察到“几乎每一页的论述中都有苏格拉底的影子”,它们是“继柏拉图和色诺芬的作品之后,对苏格拉底最具创造性的记载”。
2.小塞涅卡(Seneca the younger,全名Lucius Annaeus Seneca),生活在公元前4年至公元65年。他出生在西班牙,父亲与他同名,因此被称为老塞涅卡,是一位修辞学老师。我们的小塞涅卡年轻时被带到罗马。他在埃及生活了一段时间,早年当过律师和政治家,后来被流放到科西嘉岛,之后成为臭名昭著的皇帝尼禄(Nero)的导师和顾问。他变得非常富有。公元65年,小塞涅卡被控参与了“皮索党阴谋”(Pisonian Conspiracy),即科尔布罗将军策划的针对尼禄的刺杀行动,行动并未成功。皇帝命他自尽,他照做了。他选择坐在注满热水的浴缸中割开自己的血管。虽然有记载称他最终死于蒸汽中毒,但这一说法尚未得到证实。在电影《教父2》中有一个情节正描述了这一历史事件。小塞涅卡的作品丰富多样,包括哲学书信、对话、散文以及部分戏剧。他的作品在斯多葛学派领域具有极高的成就和影响力,是现存文献中的瑰宝。
3.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全名为马尔克·奥列里乌斯·安东尼·奥古斯都(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 Augustus),生活在公元121年至公元180年。他自公元160年开始担任罗马皇帝,在位近20年。他在生命的最后10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指挥军事活动,他用希腊语给自己书写了哲学笔记,我们称之为《沉思录》。他在著作中从未自称是斯多葛学派,但他对斯多葛学派的理念深信不疑,因此被公认为该哲学流派的杰出代表之一。穆勒将马可·奥勒留的著作描述为“古代思想的最高道德产物”。
小塞涅卡(Seneca the younger)。
苏格拉底的无知
苏格拉底方法首先要让你明白自己所知甚少(见第11章)。爱比克泰德认为这一点也是斯多葛学派的创立之本。
《哲学谈话录》2.11.1
哲学的开始,至少对那些以正确的方式掌握哲学的人来说,是在面对最重要的事情时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哲学谈话录》2.17.1
学习哲学的人的第一要务是什么?放弃自负。
在面对傲慢的人时,爱比克泰德常常表现得很谦逊。他认为此时应该首先询问自己,对方的问题是否也可能存在于自己身上。
《哲学谈话录》2.21.8-10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群人中间,他们非常困惑、茫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自己内心有什么样的邪恶,更不知道自己的邪恶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邪恶。我认为,我们应该不断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以下的想法上:“也许我也可能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吗?我把自己想象成什么样的人?我该如何表现自己?我真的是一个有智慧的、能控制自我的人吗?就我而言,我能说自己受过教育,并能够面对可能到来的一切吗?如果我真的一无所知,那么我真的能意识到自己的一无所知吗?
马可·奥勒留也有类似的论点——抵制自负这件事本身不应成为自负的来源:
《沉思录》12.20
一个人如果骄傲自大地认为自己并非骄傲自大,他的这种表现其实表现出了一种最难以容忍的傲慢与自以为是。
但与苏格拉底不同,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斯多葛学派认为他们可以通过推理得出重要真理,而无须犹豫。
《沉思录》,作者: 马可·奥勒留 著,译者: 梁实秋,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年11月。
斯多葛学派中的交叉询问
辩证法从一开始就是斯多葛主义的一部分。
对芝诺而言,辩证法意味着问答。而对克利西波斯来说,辩证法意味着投入辩论,也可能是指一种更广泛的探索真理的方法。到了罗马人那里,证据就变得更加直接了。小塞涅卡认为:“对话之所以非常有益,是因为它会一点一点地深入人心。”爱比克泰德则是苏格拉底问答法的忠实信徒,他称这种问答法可以消除人们错误的知识自负:
《哲学谈话录》2.14.8
人类有两样东西必须根除:自以为是和缺乏自信。假定一个人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那就是自以为是……这种假设可以通过交叉询问来消除,苏格拉底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
爱比克泰德对他所理解的苏格拉底方法做出了如下解释:
《哲学谈话录》2.12.5-7
那么,苏格拉底是如何表现的呢?他强迫他的同伴为其做证,而不需要任何其他证人。因此,他可以说:“没有别人我也能行。对我来说,有我的对话同伴作为见证就足够了。我不要求其他人投我的票,只要我的同伴投我的票就够了。”因为他会把我们先入为主的一些观点的后果清楚地揭示出来,以至于每个人,不管是谁,都会对观点中的矛盾一目了然,进而放弃原本的观点。“嫉妒的人会以嫉妒为乐吗?”“一点儿也不会,恰恰相反,他会为此感到痛苦。”通过这种矛盾,他动摇了同伴的认知。“那么在你看来,嫉妒是一种看到坏事时的痛苦吗?”随后,他会让同伴自己说出,嫉妒是看到美好事物时的痛苦。
爱比克泰德在自己的课堂上也采用了问答式教学法,它源自苏格拉底方法,但有一些变化。斯多葛学派往往通过突破看似自然的表面印象进行实践。苏格拉底式的问答法是实现这一过程的一种方式。看看以下这段话,爱比克泰德的学生是一位父亲,他对女儿的身体状况感到非常担心,却无法陪在她身边。
《哲学谈话录》1.11.4-7
爱比克泰德:那么,你觉得你当时那样做是对
的吗?
女儿的父亲:我下意识就那样做了。
爱比克泰德:你需要让我相信你是下意识地这样做了,然后我会劝说你,任何自然而然的行为都是正确的。
女儿的父亲:所有的父亲都是这么想的,至少大多数父亲都是这样。
爱比克泰德:我不怀疑这一点,不过我们是在讨论这样的感觉是否正确。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不得不说,肿瘤也在自然而然地生长,但当它长得太大,就会不利于身体的健康。总之,几乎所有人,或者至少大多数人,都可能会自然而然地陷入错误的认识。
再看看下面这个示例,爱比克泰德质疑他的学生对斯多葛学派的看法。他的同伴认为,我们可以真正自由地运用自己的思想,但在其他方面则不然。
《哲学谈话录》4.1.66-71
爱比克泰德:你想要你的身体保持健康且健全,这是你力所能及的吗?
学生:不,那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爱比克泰德:那在你希望身体健康的时候呢?学生不,那也不行。
爱比克泰德:或者说它应该很漂亮?
学生:也不行。
爱比克泰德:或者你能控制它的生死?
学生:还是不行。
爱比克泰德:因此,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受制于比你自己更强大的东西。
学生:的确如此。
爱比克泰德:那么,就没有什么东西是由你自己支配的,或者完全是你力所能及的吗?你有这样的东西吗?
学生:我不知道。
爱比克泰德:好吧,让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
你仔细考虑一下,有人能让你赞同虚假的东西吗?
学生:没有人。
爱比克泰德:所以说,在赞同方面,你是不受任何阻碍和约束的?
学生:是的。
爱比克泰德:那么,有人能强迫你因冲动而获取你不想要的东西吗?
学生:当然能。因为当他用死亡或监禁来威胁我时,他可以强迫我这么做。
爱比克泰德:如果你蔑视死亡,蔑视镣铐,你还会听从于他吗?
学生:不会。
爱比克泰德:而蔑视死亡是你自己的决定吗?
学生: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爱比克泰德。
以上的对话颇有苏格拉底的风格。爱比克泰德同样也会将学生的讨论引向一个荒谬的结论,或者表明这个论点与学生自己的其他论点相冲突。但他和苏格拉底之间也存在差异。与苏格拉底相比,爱比克泰德不太可能要求学生定义论点,或将论点抽象化,再对其提出质疑。他更有可能直接追问学生的道德假设,或者利用问题来阐明他希望学生理解的论点。他不寻求让学生陷入困境。相反,他对看待问题的方式正确与否颇具主见,并会推动他的学生认同这些结论。他的问题通常更具体,不那么复杂,其结论也比柏拉图向我们展示的苏格拉底更实际。在这些方面,他更像色诺芬记录的苏格拉底。尽管如此,斯多葛学派教师的方法也在精神上与苏格拉底方法相似。他们不会命令学生相信这个或那个,而是更侧重于总结学生的经验,并反问学生,“你不这么认为吗?”或者“看起来不是这样吗?”。
本书认为,苏格拉底之所以有这样的提问习惯,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将它内化。爱比克泰德也这样认为:
《哲学谈话录》2.1.32
由于苏格拉底不可能总是让人在他身边检验他的判断,或者反过来接受他的诘问,所以他习惯于让自己接受检验,并且总是去尝试某种特定的先入之见的实际应用。
《哲学谈话录》1.30.1-3,5-7
当你要与权威人士交流时,要明白,有一个人正在高处观察着这一切。你真正要说服的不是权威,而是那个高处的观察者。
观察者问你:“你会如何描述流放、监禁、奴役、死亡、耻辱?”
“我对它们漠不关心。”
他再问:“那么现在你把它们称作什么?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改变?”
“没有。”
他再问:“那么,你呢?有改变吗?”
“没有。”
请坚定地向前走,并记住这些对话。你会明白,作为一位学习过这些东西的年轻人,与那些未曾学过的人相比,你会拥有怎样的优势。
爱比克泰德有时会对他的学生采取严苛的态度。这种方法在现代课堂上并不受欢迎。然而就像苏格拉底式的反诘一样,当你质疑自己的愚蠢时,它也可以具有一定的价值。
《哲学谈话录》2.16.32
“那么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雅典和卫城呢?”可怜虫,你每天看的东西还不够吗?你还有比太阳、月亮、星星、整个世界、大海更好、更伟大的东西可以看吗?
《哲学谈话录》2.16.11-14
我们欣赏什么?外部环境。我们把精力放在什么地方?外部环境。那么,我们就会处于恐惧和痛苦之中,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我们认为即将发生的事件是邪恶的,那它除了是邪恶的,还会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不可能不害怕,不可能不痛苦。然后我们就说:“上帝啊,求你不要叫我痛苦。”蠢材,你没有手吗?难道这不是上帝为你造的吗?你还要坐下来,祈祷上帝不要让你老是流鼻涕吗?最好还是擦擦鼻涕,别再祈祷了。难道上帝没有给你任何帮助吗?他不是给了你耐力吗?他不是给了你伟大的精神吗?他不是给了你勇敢吗?
《雅典学院》。
善良的人无懈可击
苏格拉底称:“无论生前死后,任何事物都伤害不到善良的人。”斯多葛学派也持有同样的论点,并且对原观点进行了补充。他们认为,无懈可击即脱离外在事物,也就是说,脱离一切由他人决定的事物。你认同什么,你的选择、你的意志、你的理解如何,都取决于你自己,而不受任何外力干扰,小塞涅卡在《天命论》(On Providence)中曾说:
《天命论》6.1
我们不禁会问:“为什么上帝有时会允许邪恶降临在善良之人身上呢?”他当然不会。他保护并解救善良之人,使善良之人远离一切邪恶,远离可耻的行为和罪行,远离贪婪、盲目的情欲和奸恶的计谋。有人问上帝:是否需要担心善良之人的精神负担?不,善良之人自己免除了上帝的这种忧虑,因为他们并不会受到外在的影响。
爱比克泰德也有类似的论点:
《哲学谈话录》1.1.22
我必须身着枷锁;我是否也因某些事情而感伤?我被迫流放;有谁能阻止我以愉快、开朗、平和的方式离去?
“说出你的秘密。”
我保持静默,说话的决定权在我。
“那么,我会将你囚禁。”
朋友,你在说谁?我的双腿可以用锁链束缚,但即便是宙斯也无法征服我的意志。
“我会将你投入牢狱。”
你是说我那脆弱的肉体?
“我会斩下你的头颅。”
我何时说过,我的脖颈是唯一无法被割断而低下来的地方?这些本是哲学家需深入思考的事情,他们应当每日抄录下来,作为自省。
爱比克泰德直接从苏格拉底那里获得了这些灵感,正如他回应一位提出这个话题的学生时所说的那样:
《哲学谈话录》1.29.16-18
“雅典人竟然如此对待苏格拉底,这是多么奇怪啊!”奴隶,你为什么说起苏格拉底?实事实说吧:苏格拉底可怜的躯体竟被那些强壮的人抬走拖进监狱,竟有人让这可怜的躯体饮下毒堇汁,这是多么奇怪啊!那种人应该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对他来说,善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该听谁的,你还是他?苏格拉底是怎么说的?
“苏格拉底说,莫勒图斯和阿尼图斯可以杀死我,但他们不能令我痛苦。”
最后提到的是《申辩篇》中的一段话。与苏格拉底持同样观点的另一个示例如下:
《高尔吉亚篇》527cd
苏格拉底:如果人们愿意,就让他们鄙视你,骂你是蠢瓜吧;是的,让他们甚至可耻地打你的脸。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你真的是一个善良、有道德的人,坚持在美德的操练中训练自己,就不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我们现在看到的斯多葛学派的立场也是苏格拉底的立场。它有时显得有些不切实际,因为它认为圣人可以在绞刑架上被撕裂,但仍被描述为足够快乐。但斯多葛学派或多或少地承认,没有人达到过如此完美的心态。他们只是认为,如果有人达到了这种理想状态,那么他这辈子在任何情况下都将会过得心安理得。因此,他们视苏格拉底为英雄,不仅因为他的教诲,还因为他的榜样。他带着他的美德,平静地走向了死亡。
原文作者/沃德·法恩斯沃斯
摘编/李永博
导语校对/卢茜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