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没这等运气。还在那儿,舌头感觉毛毛的,尽管它很小,直径甚至小过铅笔头上的橡皮,但感觉上它要大得多。你妈妈说那是无关紧要的真菌感染,她本该对你拿出更多同情心。
早安。
你没睡好。别睁开眼睛。伸出舌头。搜寻上嘴唇上的小伤口。祈祷它已经在昨天晚上愈合。
没这等运气。还在那儿,舌头感觉毛毛的,尽管它很小,直径甚至小过铅笔头上的橡皮,但感觉上它要大得多。你妈妈说那是无关紧要的真菌感染,她本该对你拿出更多同情心。
它舔起来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感染看起来就像一只微型汉堡包,爆裂开,棕黄色,就长在人中的正当中。昨天,在食堂里,乔什·莫洪当着餐桌旁朋友们的面,指出了两者的相似。考虑到你多么想成为乔什·莫洪,这真是惨痛。
他转身面向你,说道:“嘿,杨西,能帮个忙么?”
“什么事?”你问,因为难得获得乔什关注而窃喜不已。
“你能坐到那边的座位上去吗?”他说,指着桌子另一头,“对着你脸上这该死的汉堡包,我吃不下午饭。”你不得不仰慕这句话中简洁的诗意,它在所有人中间引发风潮,大家嘲笑你,喊你“汉堡王”“肉饼”或是“全牛堡”。这些称号一整天都挥之不去,今天早上也铁定会在学校迎接你。你十一岁了,这是个开始展现真我的年纪,无论对我们自己还是对这个世界来说,都无可救药。就如同莫洪是个无可救药的足球健将和衣服架子,长着蓬松的头发,穿着白色皮鞋,而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真菌感染者。
今天别去上学。装病。
你妈妈进来叫醒你。在家里,她会穿滴到油漆的牛仔裤,还有旧汗衫,透过汗衫松松垮垮的袖口,你时常能瞥见她腋下的汗毛。但今天早上她因为要去上班穿着蓝色缎子衬衫和白色的紧身裤,这身打扮暴露了她的隐秘生活。“我觉得不舒服。”你告诉妈妈。
“哪里?是肚子吗?”
“是的。”你说。
“哦,天啊!”她说,“我希望不是你那个老毛病。”
“我不知道是什么,”你说,短促地呼吸着,“不过真的很疼。”
她伸手在你前额上放了一会儿。她的手掌干燥凉爽。你总是喜爱她的双手:手指修长纤细,干净饱满的指甲从不需要抛光。在她右手食指的指关节上有一个完美的红点,就像生产商盖下的质量合格标签。她的手指滑到你胸口。你的皮肤上是滑腻的汗水。你穿着校服和牛仔裤睡觉,还穿着一件冲锋衣,你总是这样,陷在床上的书堆和杂志里。明年你就十二岁了,但你时常还像个小孩一样,睡得又沉又香。你在木箱里都能酣睡八小时。
妈妈的手指掠过你的胸骨,这让你觉得不舒服。最近那里冒出一片又大又痛的粉刺。当妈妈触碰到的时候,它们因为羞耻的存在感而颤动。身体的这个部分是你的忧愁源泉,部分原因是因为,多年前,一个保姆告诉过你,每个男孩到了少年时期,胸口就会长出一块柔弱的地方,就像婴儿的囟门,要是你撞击别人的这个部位,可能会要了他的命。这保姆是个大话王,你现在已经意识到,他比你还糟糕。他告诉你,在佛罗里达生活着一群嗜杀成性的小丑,要是你犯下罪行,他们会来追杀你。他还说,医生做堕胎手术的时候,会让胎儿生下来然后把它们放在一只桶里,让它们哭到没命。不过,你还是不太确信,在“罩门”的事情上,这保姆究竟有没有骗人。你扭动着挣脱妈妈的手。
“怎么了,你要待在家里吗?”
再咽一次口水。闭上你的眼睛。“不知道,可能吧。”
“好吧。”
她亲吻你然后站起身,低下头以免撞到床的上铺,上面塞满旧毯子和装着你妈妈东西的箱子。她谨慎行事是对的。不久前,你的脑袋狠狠撞在上面,一道白色闪电劈过你的眼底。生气的时候,你会用求生小刀糟践这张床,微不足道的刑罚,无法叫人满意的伤痕。床架上的小缺口和凹痕,令人沮丧地提醒着那些无谓的攻击。
在你脑袋后面的架子上,摆着你父亲在你十岁生日时买的录音机。你有一大堆磁带,录满你喜欢的歌,是从电台录的,所以开头的时候都有几秒钟的缺失,但你并不介意。你想听听你的磁带,但你能听见继父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他跌跌撞撞,锅碗瓢盆的声音越来越大,吵得你认为他一定是故意这么做的。你不会碰录音机因为你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醒了。
他和你妈妈生活在茂密树林中一块二十英亩的土地上。你的继父把自己想象成信仰社会主义的边境居民,他没有像样的工作。他太忙于照料这块地产上的三座大花园,以及为那台火炉劈柴火,火炉是他竭力说服妈妈买的。他认为辛勤工作是至高无上的,每次你转身,你继父都会出现,把一把扫帚塞进你手里,或是给你一堆湿衣服去晾,或是让你去搬柴火,或是清洗水槽,或是挖一个洞。“我有件事要你做”是你继父的口头禅,有时你会模仿这句话让你妈妈发笑。
你用大拇指揉着前臂上柔软泛白的皮肤,因为你去年暑假被迫干的活,这块皮肤的颜色至今没有恢复。你继父让你清理大约一英亩的忍冬,当他和妈妈不在的时候,你往灌木丛里泼上油漆清洁剂然后点了火。你小心翼翼地把水管带在身边,火势并没有失控。三天的工作量用一小时的大火就解决了。但是烟雾吞没了你,两天后你得了极其恶心的毒藤感染,疱疹从你双手、脖子和眼皮上窜出来。然后它们破裂,再结痂成为大量的棕色宝石。医生说,要是你吸入烟雾的话可能会死亡。当你听说的时候,很遗憾没有满满吸上一两口:不足以致命,但想到可以因为你继父让你干了不该干的活而在氧气室待上一段时间,你就觉得很爽。
如果你继父要你放下一切去做家务时遭到拒绝,这种情况被叫作“顶嘴”。“我烦透了听你顶嘴。”他说,或是:“你他妈再和我顶嘴看看!”他又瘦又高,戴着酒瓶底眼镜。但无论是他的视力还是他老土好莱坞暴徒般的说话方式,都不会削弱你对他的畏惧。他扇过你几次耳光。不久前,你父亲过来接你,而你继父和他争执起来。他把你父亲推倒在地,接着举起一块足球大小的石头,作势要朝你父亲脑袋扔去。但他只是将石头扔到一旁,哈哈大笑。在这之后的许多年,每当你想起自己的父亲,他蜷缩在草地上,双手抱头,绝望地抵御石块致命一击的样子,都会是画面的一部分。你数着还有多少天才到十六岁,一意孤行地认定在这个日子,你将能够和继父宣战。
十二点半,你听见前门打开又甩上的声音,接着是你继父那台树叶粉碎机令人汗毛倒竖的呜咽声。他又在制造树根覆盖物,这玩意儿对他来说比食物和金钱更宝贵。现在起床就安全了。你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麦片。把它端到妈妈和继父的卧室去吃,因为全家只有那里有电视。你很高兴地发现U频道正在播放《梦迷简尼》。简尼有些恼火,因为尼尔森将军的朋友们在屋里摆满了来自某个可怕天才的艺术创作作为订婚礼物,雕塑们咕噜噜地发出消化的声音。芭芭拉·艾登的小腹让你极度兴奋,你把手伸进内裤里抚弄着。几乎就在这当口,你听见树叶粉碎机停了。你关掉电视,跑进厨房,装出坐在桌旁的样子。你继父走进来,散发着浓重的植物香味。碎树叶和树皮挂在他闪闪发光的手臂和前胸上。“感觉好点没有?”他问。
“没有。”你说。
他用粗糙的手掌拍着你的前额。他的手带着芬芳的汽油味。“我觉得你不烫。”
“痛的是我的胃。”
“你吐了?”
“没有。”你承认道。
“你一定是感觉好多了,否则不会喝牛奶的。既然能喝牛奶,你一定是好多了。”
你不觉得这和牛奶有任何关联,但你不想和他争辩。
“我头疼,”你说,“我觉着该吃点东西,仅此而已。”
他狐疑地嘲笑你,从鼻子里哼着气。作为一个年轻的谎话精,你总是想当然地认定大人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而不是去抓孩子们的小辫子。但你的继父似乎有足够多的时间,研究并怀疑从你嘴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他会花好几天时间搜集证据,证明笔杆上是你的牙齿印,而你发誓没有咬过那支笔。你对继父的憎恨占据了你所有的心力,且不肯罢休,但这不过是因为你的世界还很小,而继父在你的生活故事中又具有巨大的象征意义。你继父怀着与你同等的精力与残忍讨厌你,这仿佛证明你母亲嫁给了一个心胸狭窄又危险的孩子。
“你该呼吸点新鲜空气,”继父说,“你去拿邮件吧?”
这不公平。因为车道是半英里长的沙石路,得走上十五分钟,而且你继父知道你病了。
“为什么?妈妈回来吃午饭时会拿的。”
“你去拿,”你继父说,“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
“其实,我还是有点头晕。”
“我拿一个软糖圣代打赌,你行的。”
你赤脚走过草坪。脚下的地面满是鼹鼠洞。那是一个炎热的秋日,明净的天空让树丛看来像是后面撑了块蓝色幕布的电影道具。夏天时磨出的老茧已经蜕掉,车道上的沙砾很尖锐,你走得一脚深一脚浅,高高举着胳膊肘的步态就像准备起飞的鸟。你因为沙砾的不适感而责怪继父,每走几步就抓起一把沙砾扔进树丛,指望这几把会让他花费好多钱来重铺。
你走过木柴堆和鸡舍,走过树林边缘;你曾在那儿,沿着一棵橡树盖了间披屋。小屋很漂亮,材料是被风吹落后又用美工刀打磨过的树枝,屋顶盖着松树枝。有一天,树林另一头刚搬来的邻居家的孩子出现了,你们吵了几句。第二天,你发现小屋的支架散落在空地上,而你藏起来的那些并不引人垂涎的零食——生腰果,香蕉片——全掉在泥土中。你向继父提及这次蓄意破坏,一个星期天早上,当这个男孩和他父亲上教堂的时候,你们两个穿过树林,毁掉了男孩父亲地界上的昂贵树屋。你继父扯下马口铁做的屋顶,用撬棍砸碎了梯子。你用石块打碎了玻璃窗,这种力量让你兴奋不已:你们两个,身处同一野蛮而正义的阵营。
你打开邮箱。里面被塞了个密不透风,有杂志、账单、目录,和展示杂货店各种血红色牛肉的广告,那景象让你嘴唇上的伤疤一阵悸动。邮件一定重达十五磅,这种重量任何病号都拿不动。在一大摞邮件上面,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你的视线。那是一张自制的传单,用打印机印着看似一头猎豹的照片。“失踪宠物”,传单上写着,下面有个电话号码。你的脖子后面一阵凉意。你转头看向树林中,你什么都看不见。树叶还没有开始掉落,你看不到二十码外的地方。你重新看着传单。那猎豹看起来瘦得皮包骨头,并不可怕,但你的心跳还是有些加速,一想到它可能就在那里,在你家附近昏暗的松树林里,它带斑点的脚爪无声地踩过树根、松针和被树叶掩盖的陈年啤酒罐,还有过去人们随意扔在那儿的处方药瓶。有了一头游荡的猎豹,树林现在似乎出了名。
在车道遥远的另一头,你再次听见树叶粉碎机的呜咽,这声音代表着惊人的残酷与愚蠢,是对怦怦的心跳以及你四周这片茂密森林中那些微妙动静的冒犯。要是那头猎豹在附近某处,想必它已经被你继父亵渎寂静的行径激怒。对于一头豹子来说,溜到他身后然后叼走他是易如反掌的事,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快一点了,那是你妈妈回家吃午饭的时间。你不想单独和继父待在屋里。他在你生病的日子,你特殊的休息日,派你到车道上取邮件,这事仍旧让你恼怒。你又走了十几步,这时一个计划不请自来。非常小心地,你把邮件撒成一个随意的扇形,看起来就像是突然掉在那儿的一样。你轻轻躺在轮胎印子上,像某个被昏厥咒击中的人一样摊开手脚。当你妈妈的车转弯驶上车道,她会发现你躺在那里,但你离得足够远,所以你觉得她不会误撞上你。她会哭着向你走来,满是关怀。你会让她花言巧语地诱供,说出你继父如何强迫你来取邮件的故事。
不要动。别介意嵌在你脖子里的沙砾。不要破坏这场面。她或许根本不会上钩。她已经对你继父说的有关你的话半信半疑:说什么你是个小骗子,一张嘴就只会说谎话。
一只昆虫,或许不过是只黑蚂蚁,爬过你的腿肚子。很多分钟过去了。当时间过去,因策略的巧妙而感觉头晕目眩的得意开始被羞耻感侵蚀。你决定,要是十辆车快速开过柏油路面后,你妈妈的车还没来,你就站起身,走回屋里去。
到第六辆车,你听见它突然刹车,倒车,然后驶向路边。不是你妈妈的车。它有个强大而且运转顺畅的引擎。或许是UPS快递的车,抑或是某个要转弯的人。不要动。
一扇门打开了,你的舌头因为警觉而猛然变厚。你的眼睛紧紧闭着。带硬底的鞋子吱吱嘎嘎踩过沙砾向你走近。
“哇哦,兄弟,嘿……嘿……”是个男人的声音,高亢而紧张,一只手轻轻推着你的肩膀,“来,起身。朋友。”
这男人断断续续吸着气。温暖的手指找到你脖子侧面,摸索着探你的脉搏,你被吓了一跳。可以睁开眼睛了,注意要颤动着,就像电影演员们从昏迷中醒来时那样。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或许是塑料质地,再往上是人造纤维做的灰色裤腿,干净笔挺,仿佛是模子里浇注出来的。你瞥了一眼这人的皮带,一把黑色的大手枪栖在枪套中,再往上就是他洁净灰色衬衫上的明黄色徽章。他很年轻,大大的面团似的脸上双眼凸出,脸颊两边的络腮胡子还没长全。
“好了,放松,”他说,“我们放松。”
如果有什么人需要放松,那人不是你而是这个警察。他的大脑袋在领口转来转去,带着大公鸡追踪甲壳虫的专注仔细估量着你的身体状况。“你还好吗?”他又问道,“你痛吗?你有什么地方在流血吗?”
“我……我觉得没有。”
“你一点问题也没有?”
“是的,是的,我很好。”你说。你坐起来。警察将一只手放在你肩头。
“悠着点,”他揉着眼睛,“上帝啊。你把我吓得魂都没了,兄弟。我看到你,然后看到那些撒落的邮件。我还以为,哦,见鬼。我还以为,我要亲手处理一桩驾车枪击逃逸,或者起码也是一桩车祸逃逸。瞧瞧这个。”他说着,转过屁股让你看见他已经打开枪套,让手枪随时就位。他看起来这么年轻紧张,拿枪真让人不放心。
他问你感觉如何,以前有没有昏倒过。
“没有,我很好,”你告诉他,说着站起身来,“但是谢谢你做的一切。”开始捡邮件。要是运气好,他会回到舒适的车里然后离开。你妈妈随时都会回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走过车道那个弯,避开公路,然后重新组织那个场面。
警察将一只厚重的手放在你胳膊上。“来吧。到车上来凉快一下。”
在警察的帮助下,你捡回了信封和目录。他催促你坐进副驾驶座,把所有仪表盘上的出风口都倾斜,让风都能朝着你吹。他发动引擎,猛然吹来的微风非常非常凉快,还带着叫人眩晕的药水味,闻着像牙科诊所的候诊室。你妈妈的所有家当中,没一样如此明快洁净。
杵在仪表盘外面的是一把放在金属支架内的霰弹枪。后座上散落着其他的警用装备:一只黑色手电筒、装在迷彩花纹皮套里的记事本。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样东西比霰弹枪更真实可怕,枪和你在电影中看见的完全一样,这让它显得不太真实。
“你感觉如何?”他问你,“没觉得头昏什么的吧?”
“没有,”你说,“我现在好了。全好了。”
“那是什么东西?”他问的时候指着自己嘴唇,表示问的是那汉堡包。
“我以前也长过。只是真菌感染。”
警察看了你一会儿。他的鼻孔因为恶心而大张。接着他拿下对讲机。“二—零—五,二—零—五。”他说,“你不用理会罗杰斯路的那通呼叫了。只是个小孩,有点头晕并晕了过去。现在已安然无恙。”他说着朝你眨了眨眼,你却不太明白原因。看他这么容易被愚弄,你都有点鄙视他。
警察继续说着话。“告诉你件事,”他接着说,“今天下午我都不用喝咖啡了。见过你那样躺着以后,我一整天都会精神抖擞。我是说,见鬼,我们确实还有另一个死去孩子的案子要处理。”
听到“另一个”三个字,你的耳朵竖了起来。去年春天,萨曼莎·麦雷,和你上同一所小学的九岁姑娘,被发现赤身裸体地挂在高尔夫球场的枫树上,脖子上绑着一段晾衣绳。事实上,就在她被杀前的几个礼拜,你还在公车站遇见过她。她是个吵吵闹闹、无所畏惧的小姑娘,笑起来声音嘶哑,令人侧目。那天下午,据她无限懊悔的哥哥说,她试图把几个男孩的裤子扒下来,还大声咒骂着取乐。她生前是个带劲的姑娘。
你还没有过初吻,但你已经开始为性担忧。只比你大两个年级的孩子们,已经在体验了。当你听说杀死萨曼莎的人在把绳索套在她脖子上之前强奸了她,你想到的却是:起码她死时不再是处女——这念头甚至没法告诉你最邪恶的朋友。
你迫切地想开口说话,避免独自想着萨曼莎被谋杀的事。你把猎豹的传单给警察看。“你听说了吗?”你说,“有头猎豹在附近跑来跑去。”
他接过传单,仔细看过。
“有人把它当宠物养。”你说。
“是这样啊,我不明白有谁会在家里养这种东西,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一点:他们很可能是危险分子。”
“毒贩子。”你说。
“很可能。飞车党,也有可能,”警察说,“我发誓,这整个地区都在改变。你就是再也弄不明白了。过去这是个很不错的小镇。现在它正变成那种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地方。”
他把传单还给你。你把手伸向车门。“好吧,多谢了,”你对警察说,“我可能得走了。我爸爸很可能想知道我在哪里。”你拉了下门把手。锁上了。
“噢,你哪儿都不能去,朋友。”他说话时带着严厉的疼爱语气,让你很不自在,“我开车送你。要是你再摔倒,敲到脑袋,我就真有麻烦了。”
他把警车开上车道,汽车向前开去。迎面而来的杂乱荆棘和树枝擦着汽车,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
“多谢,”当房子映入眼帘,你再次对警察说,“谢谢你送我回来,以及所有的一切。”
他把车开向树叶粉碎机,你继父背对你们站着。“那是你爸爸?”他问,“或许该和他谈谈。”警察说。你不希望他这么做,但你无能为力。
你和警察一同走过草坪,向你继父走去。草坪种满一种特殊的野草,你一碰它的种子就会炸开。细小的云雾在警察闪闪发亮的鞋子边爆炸,落在他的裤腿边里。你继父继续朝粉碎机里放着树叶,直到警察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接着他转过身来。他眯起眼睛打量警察,然后打量你。他汗如雨下,赤裸的胸口上那些毛发都蜷成深色螺纹。他关掉粉碎机,看起来敌对而困惑。
“你是谁?”他问。
“我是布莱德斯警官,先生。我刚才开车经过的时候,发现你的儿子躺在车道上。他着实吓了我一跳。”
“嗯,”你继父转向你,眼睛周围的肌肉紧紧绷着,“你躺在车道上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说,“我只是觉得头晕接着就醒过来了。我猜是昏过去了。”
“那些邮件撒了一地,他就面朝下躺着,”警察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他被枪击了。”
“可能你坐在地上然后睡着了,”你继父过了一会儿说,“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我没坐下。”你说。即便有个警察和你并肩站在草坪上做证明,他似乎还在质疑你的故事。“我倒下了。”
你继父用拇指和食指扭住你的下巴,来回转着你的脑袋,好像那是他准备购买的商品。
“你一定摔得很轻,”他说,“当你昏倒的时候,会重重摔倒。你没一点伤痕。”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摔倒的,”你说,“我又没在旁边看。”
“好啦。进屋去,马上。”你继父说。
但你没有动。你不想这么做。太阳滑进一片云朵后面,有什么事——你不知道是什么——即将发生。你感觉到了,所以你站在那里,拿着邮件,杂志尖锐的边缘抵着你的下巴,最近刚有一根珍贵的毛发从那里斗胆挤了出来。
“我发现他,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警察说。他似乎想方设法要从我继父那里获得一次握手或是些感谢的话语,你为此可怜他。“谁知道呢?有人可能快速开过去,碾过他。这真是运气。”
“是啊,万幸。”你继父说,然后他朝你转过身来,“进屋去。等你妈回来。”
但你保持不动。接着,在晾衣绳后面的树林里,你听见有一根树枝折断了,还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树影中扭打的声音。你的呼吸变得急促。你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头猎豹,当它跃过草坪时肩膀上下起伏。
“嘿,”你继父开口,轻轻拍着你的脸颊,“你这是怎么啦?又要昏过去?”
别回答。听着。别动。
陶立夏译
来源:原鄉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