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姑,你到底有完没完?!"母亲那一声破防的吼叫,在这个炎热的七月午后,传遍了整个小院。
"小姑,你到底有完没完?!"母亲那一声破防的吼叫,在这个炎热的七月午后,传遍了整个小院。
上房的瓦檐下,几只麻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扑棱棱飞走了。
彼时,我站在堂屋门口,手里端着刚倒好的菊花茶,茶叶还在杯中轻轻旋转,却不知该不该进去。
高考落榜那年,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那是1979年的夏天,我和族谱上同辈的几十个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不同,自小父母对我寄予厚望。
"宋家总算要出个大学生了"——这句话在我耳边回响了十多年,成了我肩上无形的担子。
可惜,那份沉甸甸的成绩单无情地粉碎了全家人的期待,我那唯一的奢望也如同院墙上的牵牛花一般萎缩了。
父亲是县家具厂木工组的老师傅,干了大半辈子,指头缝里永远有些化不开的木屑,身上总有股松木的清香。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能将一块普通的木料雕琢成精美的家具,但对于如何开导一个高考落榜的儿子,他显得笨拙而无措。
母亲则是县棉纺厂的挡车女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她踏实肯干的性格在我们宋家是出了名的。
生产队里的人见了她总说:"宋师傅家的这个婆娘,能顶半个男劳力。"
我记得落榜那天,母亲正在用搪瓷盆洗衣服,黄褐色的肥皂泡沫在她粗糙的手上打着转。
我把通知书递给她时,她只是默默地擦干手,接过纸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邻居王大妈见了,摇着头走过来,小声嘀咕:"唉哟,这考不上可咋整啊?"
母亲一边把湿衣服拧得"吱吱"响,一边不咸不淡地回应:"没考上就没考上呗,天又没塌下来。"
那晚全家饭桌上,父亲罕见地喝了两盅老白干,眼角泛红,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木匠也是手艺人,宋润这孩子手巧,跟着你爹干准成。"母亲在得知我落榜的第三天晚上,一边洗碗一边对我说道。
她的眼神里没有失望,只有深沉的期许,那种眼神仿佛早已替我决定好了未来的路。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其实我心里清楚,在这个改革开放初期的小县城,"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依然响亮,而一旦错过了高考这趟车,进工厂或学门手艺便是最现实的选择。
黑白电视里转播了全国科学大会,街上的广播喇叭里天天讲"科学的春天",知识分子的地位似乎一夜之间高了起来。
但和千千万万个和我一样的普通家庭孩子相比,这春天离我还是太远了。
"嘿,小宋,听说你儿子高考没考上?"父亲的老搭档李师傅一边刮着木屑,一边大声嚷嚷。
父亲手里的刨子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刮着,木屑如同黄蝴蝶一般翩翩起舞。
"是啊,没上。"父亲的声音比往常更加低沉。
"那正好啊,"李师傅放下刨子,呲着满口黄牙笑道,"让他跟着咱们学手艺呗!现在这不是要大干快上吗?国家建设需要的就是咱们这种手艺人!"
我站在木工间的门口,手里握着给父亲送午饭的搪瓷饭盒,听到这话,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但我没想到的是,母亲的这个决定,引来了小姑的强烈反对。
"大嫂,你疯了吗?润子好歹是个高中毕业生,怎么能去当木匠?现在可是科学技术年代啊!"小姑宋丽站在我家的堂屋里,声音尖锐得像是冬日里的寒风。
"丽子,你少管闲事。我儿子我做主。"母亲头也不抬,手里的针线活没停,粗糙的手指在破旧的衬衫上来回穿梭。
我家那台老式缝纫机早就坏了,母亲只能用针线一针一线地缝补衣物。
小姑比母亲小十岁,是我父亲最小的妹妹,在我出生的时候她还是个初中生。
她在县二中当语文老师,在我们这个小县城算得上是知识分子,手上戴着那块上海产的"钻石牌"手表,还有一辆深绿色的永久牌自行车。
她一直对我期望很高,小学时经常带我去她家看书,我的作文水平也是在她的指导下提高的。
有几次,她还偷偷给我买了几本"外国名著",说是能开阔我的眼界。
"嫂子,咱们润子只是这次考得不好,他明年可以再来一次啊!"小姑放缓了语气,试图说服母亲。
屋外,邻居家的老式台式收音机传来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唱段,杨子荣的唱腔高亢嘹亮,与屋内的紧张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考?拿什么吃?拿什么喝?"母亲终于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一年的复习费谁出?家里就这点积蓄,你给啊?"
母亲说着,指了指墙角那个已经掉了漆的木头箱子,那是家里唯一的"保险柜"。
小姑被问住了,但转瞬便反击道:"那也不能让他去做木匠啊!现在电子厂、化工厂多的是,好歹是个体面工作!"
"电子厂?"母亲冷笑一声,"你是不知道吧,咱县电子厂刚开张的时候,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没门路哪轮得到咱们?"
我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的茶早已凉了,却不知该不该进去。
父亲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抽着一根"大前门",烟头时明时暗,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体面?"母亲又是一声冷笑,"什么叫体面?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就是体面工作!你哥做了一辈子木匠,怎么就不体面了?"
母亲的话像是一把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无形的伤口。
争吵越来越激烈,小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嫂,你这是断了润子的后路啊!"
"我断他后路?我这是给他铺路!"母亲猛地站了起来,"学木匠怎么了?手艺人吃香喝辣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母亲嘴里说着"吃香喝辣",但我却想起了那双终年不得休息的手,想起了她腰间那块因长年弯腰而磨出的老茧。
争执声越来越大,院子里的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来,有的甚至端着小板凳坐到了我家门口。
"唉,宋家这孩子考不上大学,可惜了。"
"是啊,听说就差那么几分。"
"现在工作不好找啊,要我说,学门手艺总归有饭吃。"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开口了:"别吵了。"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争执的两人停下来。
父亲把烟头在墙角的痰盂里摁灭,整个屋子里都是呛人的烟味。
"润子,你自己怎么想的?"父亲看向我,眼神平静如水。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了我身上,包括院子里那些看热闹的邻居。
我站在那里,茶水已经凉了,手心却冒出了汗。
"爸...我..."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想说我也不知道,我想说我害怕,我想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做木匠,我想说我还想再考一次——但这些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瞧瞧,孩子都被你们吵懵了。"父亲站起身,掸了掸烟灰,"丽子,你回去吧。这事我和你嫂子商量。"
小姑不甘心地看了母亲一眼,最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临走前,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润子,别着急,小姑给你想办法。"
小姑走后,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母亲绷着脸继续她的针线活,父亲点上另一根烟,我则像个木偶一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去把院子里的水缸加满。"母亲突然对我说。
我如获大赦,逃也似地拿起水桶出了门。
那个时候,我们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是从公共水龙头挑水回来存着用的。
夏天的水龙头边总是排着长队,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端着盆子桶子,等着打水。
"宋润,听说你高考没考上?"同村的张婶搭讪道,她的头上包着白格子头巾,晒得黝黑的脸上挂着汗珠。
我点点头,低着头不敢看她。
"唉,没考上就没考上呗,我家老大都回来种地了,你还能进工厂呢。"张婶一边说一边接水,"你爹不是木匠嘛,学他那手艺怎么样?"
"再看吧。"我敷衍地回答。
打完水,我慢悠悠地往回走,一点也不想回家面对那紧张的气氛。
路过小卖部时,里面传来了收音机里的旋律——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年轻的朋友们来相会,共同把美好祖国建设..."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
那时候,每到晚上七点,家家户户的收音机里都会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
无论谁家有什么样的争吵、烦恼,这个时间都会暂时放下,专心听收音机。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嘲笑我的迷茫。
我爬起来,从席子下面拿出那个藏了好久的收音机,是小姑去年过年送我的,悄悄打开,调到了平时最爱听的音乐频道。
"最新消息,今年全国高考录取率为6%左右..."主持人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
我赶紧关小了音量,心里五味杂陈。
6%,这意味着每100个考生中,只有6个能走进大学校门。
我不在那幸运的6个人之列。
我曾经多么渴望像书里写的那样,走进燕园,在未名湖畔漫步,或者在清华的图书馆里埋头苦读。
现在,这些梦想如同窗外的星星,看得见,却遥不可及。
第二天清晨,我照常起床帮母亲挑水。
县里只有几处公共水龙头,每到早晨,总是排着长队。
我踩着满是泥泞的小路,肩上的扁担随着步伐一上一下地晃动,木桶里的水随着我的脚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母亲见我眼圈发黑,叹了口气说:"昨晚没睡好?"
我点点头,不敢多言。
"润子,"母亲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罕见地柔和,"你小姑也是为你好,但她不懂咱们家的情况。"
我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地听着。
"你爸这辈子就是个木匠,但他手艺好,从来不愁没活干。"母亲的手指上沾满了面粉,正在擀皮包饺子。
自打我记事起,每逢周末,母亲总要包顿饺子,说是犒劳一周的辛苦。
"你知道现在城里人都喜欢什么样的家具吗?"
我摇摇头。
"实木的,雕花的。你爸的那些老主顾,现在都开始找他定做新式家具了。"母亲的眼里闪着光,"干木匠没什么丢人的,手艺在身上,走到哪儿都能活。"
这是我第一次从母亲的话语中听出了骄傲。
这让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和伙伴们经常跑到父亲的工作室去玩,看他如何将一块块木头变成精美的家具。
那时候,我也曾对父亲的手艺充满了向往。
父亲年轻时学过绘画,所以他做的家具总是带着几分艺术气息,木头上的花纹总是那么自然流畅。
有时候,他会给我讲木头的故事——松木的质朴,花梨的典雅,紫檀的高贵。
我小时候常常听得入迷,想象着这些不同的木头会像人一样交谈。
"妈...我想去爸爸工作室看看。"我轻声说道。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点头:"去吧,你爸今天在做一套新式的书柜,县一中的李校长订的。"
我来到父亲工作的地方,那是家具厂最偏僻的一角,却也是最宽敞的。
木工间里满是细碎的木屑,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父亲正专注地在一块红木上刻画着图案,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爸。"我站在门口轻声叫道。
父亲抬起头,脸上的严肃顿时融化:"来了?坐。"
我在一旁的木凳上坐下,看着父亲继续他的工作。
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工作台上,木屑在光线中飞舞,像是金色的精灵。
"你听你妈的话了?"父亲突然问道。
"我...我还没决定。"我老实回答。
父亲点点头,没有追问。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小刻刀,递给我:"试试?"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了刻刀。
父亲指导我如何握刀,如何用力,如何让刀锋随着木纹的走向移动。
"看,这个地方木纹是这样的走向,你的刀就要顺着它,不能硬来。"父亲指着那块红木说道。
我学得很认真,但还是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第一次都这样,"父亲递给我一块干净的布,"我当年第一次握刀,整个手掌都划伤了。"
父亲说着,伸出他的右手给我看——掌心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从食指一直延伸到手腕。
"这是我学艺第三天留下的。师父当时都说我不适合干这一行,可我不服气啊。"父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似乎藏着一段往事。
我包扎好伤口,继续尝试。
渐渐地,我找到了感觉,刻出了一条浅浅的曲线。
"不错,"父亲难得地露出笑容,"你比我强,我练了一周才刻出这样的线条。"
中午,我们就在工作室里吃的饭。
母亲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一荤两素,荤菜是糖醋里脊,那是我最爱吃的。
"难得你来爸爸这儿,多吃点。"母亲给我夹了一大块肉。
我注意到,她给父亲的碗里也夹了满满的菜。
饭后,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雕,递给我。
那是一个精致的小狮子,眼睛、鬃毛都雕刻得栩栩如生。
"这是我刚学艺那会儿做的,送给你。"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捧着那个小木雕,心里泛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复杂而矛盾。
一方面,我被父亲的手艺所吸引;另一方面,我又担心小姑说的是对的——木匠这行当,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真的还有前途吗?
刚进院子,就看见小姑站在我家门口。
她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神情激动。
"润子!你看这个!"她把报纸递给我,指着一则招生启事,"县电子厂和技校联办的电子技术培训班,三个月结业后直接进厂工作!"
我接过报纸,仔细阅读着招生条件:高中毕业生优先,月底截止报名。
"这不是很适合你吗?"小姑拉着我的手臂,眼睛里充满期待,"电子行业多有前途啊!听说以后家家户户都会有电视机,电子产品那肯定大卖特卖!"
就在这时,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看到小姑,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又来干什么?"
"大嫂,你看看这个,"小姑把报纸递过去,"电子技术培训班,比学木匠强多了!"
母亲接过报纸,眼睛迅速扫过那则招生启事,然后冷笑一声:"学费三百,还要自己准备工具。你出?"
小姑的脸色变了变:"这个...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母亲打断她,"丽子,我知道你是为润子好,但你得现实点。咱们家现在能拿得出这笔钱吗?"
三百块,相当于母亲两个月的工资。
而且,家里已经为我的高中和高考花了不少钱,积蓄已经所剩无几。
"可是..."
"没有可是!"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学木匠跟他爸不用花一分钱,还能每月领十五块的补贴,学完了有份稳定工作。你那个电子班谁知道靠不靠谱?"
小姑被噎住了,但她很快找回了声音:"那我出钱!我给润子交这个学费!"
这下轮到母亲哑口无言了。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姑,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仗着自己读过书就看不起咱们这些普通人。"
"大嫂,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姑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只是觉得润子是个读书的料,即使这次没考上大学,也应该往那个方向努力。"
小姑说着,从自行车筐里拿出那两个塑料袋:"这是我给润子买的几本书,都是关于电子技术的入门读物。还有些笔记本和钢笔。"
我接过塑料袋,心里一阵温暖。
"小姑,你回去吧,"我终于开口,"这事让我自己想想。"
小姑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最后点点头离开了。
她骑上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地响着,渐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这孩子,从小就有主见。"母亲盯着小姑离去的方向,嘴上抱怨着,但眼神中却透着几分欣慰。
晚饭后,我坐在院子里乘凉。
夏夜的星空格外明亮,邻居们都搬出了小板凳,三五成群地聊着天。
父亲坐在一旁,手里摆弄着一块木头,不知道在雕刻什么。
"爸,你觉得我应该学什么?"我小声问道。
父亲手中的小刀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细细地刻着。
"你喜欢什么?"他反问道。
我思考了一会儿,老实说:"我不知道。"
父亲笑了笑:"那就去尝试,总会找到答案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穿着蓝色工装,站在一条庞大的电子生产线旁,手中拿着一块闪闪发光的电路板;然后场景一转,我又坐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木工房里,手中的刻刀在红木上划出优美的纹路。
两个画面交替出现,如同放电影一般在我的梦中循环播放。
第二天清晨,我很早就醒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院子里母亲做早饭的声音,闻着油条的香味,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我走出房间,来到厨房。
母亲正在摇着石磨准备豆浆,见我来了,递给我一个碗:"醒这么早?"
"妈,我想好了。"我深吸一口气。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转身看着我,等待我继续说下去。
"我想去学电子技术。"我说出了这句盘旋在心头的话。
母亲的表情变得复杂,有惊讶,有失落,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
"你小姑说服你了?"
我摇摇头:"不是因为小姑。是因为...我更喜欢那个。小时候我就喜欢拆收音机看里面的零件是怎么摆的。"
我想起了小学时,把家里唯一的收音机拆开来研究,结果怎么也装不回去,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的事。
"学费的事..."母亲欲言又止。
"我想自己挣。"我鼓起勇气,"我听说县里新开的照相馆在找临时工,一个月八十块。我可以先去那里干三个月,挣够学费再去报名。"
母亲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你爸知道吗?"
"还没告诉他。"
"你自己去说吧。"母亲转过身,继续摇着石磨,但我看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来到父亲的工作室,他正在给一件家具上漆。
见我进来,他放下了手中的刷子:"有事?"
"爸,我..."我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无比艰难。
"你想去学电子?"父亲的问题让我惊讶。
"你怎么知道?"
父亲笑了笑:"你小姑昨天来找过我。"
原来,小姑离开我家后,直接骑车去了家具厂找父亲。
"她说电子行业是朝阳产业,前途无量。"父亲学着小姑的语气,逗得我笑了出来。
我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抬起头来,"父亲的声音出奇地温和,"男子汉做决定就要敢于直视别人的眼睛。"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的声音比预想的要坚定。
父亲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色布袋,递给我:"这是我这些年给你攒的学费。本来是想着你上大学用的。"
我接过布袋,沉甸甸的,里面全是硬币和零钞。
"数数看,应该有三百多。"父亲转身继续刷漆,背对着我,"够你交那个培训班的学费了。"
我站在那里,手中握着父亲的心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爸..."
"去吧,"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无论木匠还是电子工,只要是你自己选的路,走出个人样来,就不辜负我和你妈的期望。"
我转身离开工作室,心里既轻松又沉重。
回到家里,小姑正好在和母亲说话。
她们俩似乎刚刚言和,母亲正在给小姑倒茶。
"其实我知道你是为润子好,"母亲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只是咱们家条件有限。"
小姑点点头:"我也理解嫂子的难处。"
看见我,小姑兴奋地跑过来:"润子,我帮你问过电子厂的李主任了,他说只要你表现好,以后可以送你去技校深造!"
母亲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们。
我走过去,把父亲给我的钱袋递给她:"妈,这是爸给我的钱。他说...让我自己选路。"
母亲接过钱袋,沉默片刻,然后突然把我和小姑一起搂在了怀里:"你们姑侄俩,一个比一个倔。"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其实妈不是非要你学木匠,妈只是怕你受苦啊。"
"大嫂..."小姑也红了眼眶。
"行了,不说了。"母亲松开我们,擦了擦眼角,"既然决定了,就去报名吧。报完名回来,我给你们做红烧肉庆祝。"
小姑惊讶地看着母亲:"大嫂,你不反对了?"
"反对什么?"母亲白了小姑一眼,"我儿子有出息,我高兴都来不及。"
就在我要出门去报名的那天早晨,父亲突然把我叫到他的工作室。
他递给我一个小木盒:"给你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精致的小刻刀,刀柄是紫檀木的,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爸..."
"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像对待木头一样,用心去做。"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记住,任何材料都有自己的脾气,你要学会尊重它,顺着它的纹理去工作。"
我点点头,把刻刀小心地放进口袋。
电子技术培训班设在县职业技校的一角,教室里挤满了和我一样的年轻人。
老师是从省城请来的技术员,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说话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第一天,他就给我们上了一课:"电子行业看似复杂,其实和传统手艺一样,也讲究'心细'二字。"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父亲的嘱咐,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培训班的课程很紧凑,从基础电学理论到实际操作,每天都有新的知识要学。
晚上回到家,我常常要在煤油灯下继续看书,直到深夜。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研究一块电路板的布线,门突然开了,是母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吃了再学。"她放下碗,看了一眼我的笔记本,"这么多弯弯绕的线,比你爸画的家具图还复杂。"
我笑了笑:"这叫电路图,妈。每条线都有它的用处。"
母亲点点头,虽然听不懂,但眼中满是骄傲。
三个月的培训转眼就过去了。
毕业考试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冒汗,但当看到试卷上的题目时,却发现自己完全能够应对。
最终,我以班级第三的成绩顺利毕业,成为县电子厂的一名正式工人。
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买了一块手表给父亲,一条围巾给母亲,还有一本新出版的教学参考书给小姑。
那天晚上,全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吃饭。
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挂满了红艳艳的果实,像是在庆祝我的新生活开始。
父亲罕见地喝了两杯酒,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润子,"饭后,父亲拉着我的手,"我原本以为你会接我的班,成为一名木匠。虽然你选了另一条路,但我一点都不失望。"
"爸..."
"你知道为什么吗?"父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因为无论木匠还是电子工,我们都是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的人。手艺人,值得尊敬。"
母亲在一旁补充道:"你爸说得对。人活一辈子,要有自己的本事。这世道变化快,能吃苦、肯学习的人才不会被时代淘汰。"
小姑笑着打趣:"大哥大嫂这是开窍了?以前不是总说读书无用吗?"
"谁说的?"母亲佯装生气,"我只是说,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
我们都笑了起来,笑声在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的小屋里回荡。
两年后,凭借在电子厂的出色表现,我被推荐去省城的技术学校深造。
临行前的晚上,父亲把那个小木狮子重新拿了出来,又细细地打磨了一遍,放进了我的行李箱。
"带着它,别忘了从哪里来。"父亲轻声说道。
我点点头,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年,我二十一岁,正值青春年少。
虽然高考落榜的打击让我一度迷茫,但在父母和小姑的共同帮助下,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方向。
多年后回首,我常常感叹:人生路上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命运的分岔口。
当时看似的争执和矛盾,其实都是爱的不同表达方式。
无论是母亲的实际,父亲的沉稳,还是小姑的前瞻,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我指引前路。
在那个物质匮乏但希望满满的年代,家人的支持是我最坚实的后盾,也是推动我不断向前的动力。
就像父亲常说的那句话:"手握一技之长,心怀家国情怀,方能在时代的浪潮中站稳脚跟。"
这,或许就是那个特殊年代里,一个普通家庭最朴实的智慧。
而那把小刻刀,至今仍放在我的书桌上。
每当我看到它,就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那场关于未来的争吵,想起那段艰难却充满希望的岁月。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那份来自父母与亲人的朴素爱意,永远是我前行路上最温暖的指引。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