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瞄了一眼正在厨房里的丈母娘。为了雅姿和雅姿肚子里的孩子,她隔三岔五会过来一次,然后总有做不完的营养餐,莲藕炖排骨、红枣煮猪肘、豆皮粥、深海鱼、养肝汤,等等等等,听了这些名字我就烦。她还把锅碗瓢盆敲得叮当响。这些声音一点也不悦耳,都是向我发出的警告。我把雅姿扶进
孩子马上要出生了,可全家人都高兴不起来。
瞄了一眼正在厨房里的丈母娘。为了雅姿和雅姿肚子里的孩子,她隔三岔五会过来一次,然后总有做不完的营养餐,莲藕炖排骨、红枣煮猪肘、豆皮粥、深海鱼、养肝汤,等等等等,听了这些名字我就烦。她还把锅碗瓢盆敲得叮当响。这些声音一点也不悦耳,都是向我发出的警告。我把雅姿扶进卧室。枕头垫高了一些,按了按,觉得可以了,再让雅姿躺下去。雅姿看了我一眼,眼皮垂下又抬起,眼珠子一动不动,眼神像一坨芝麻糊粘在我脸上,没粘多久,啪的一声,掉了下去。
“累了,我休息一下。”雅姿说。
我站了一会儿,带上门,回到客厅。雅姿心里一定是不舒服的。她是夹心饼,夹在我和她妈之间。
客厅里,我抱着胳膊,看着阳台上一盆盆长势迅猛的蔬菜,菠菜、芹菜、油菜,还有小葱。我这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阳台大,整整两米宽四米长,好多邻居把它隔成单独的房间,我们没有,阳台就是阳台,隔什么小房间,没有阳台,何苦买这个大房子。可随着雅姿怀上孩子,阳台迅速成了菜园。其功能之变化,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是丈母娘的“杰作”。每次走到阳台,我都忍不住踢几下那些碍脚的白色塑料盆,还有地上的绿色小铁铲。我也弄得叮当响,此响对彼响,宣泄心中的郁闷。不,是愤懑。
到底怎么了?说出来可能很多人都不信。事因啊,是我那伟大的丈母娘,非要让雅姿肚子里的孩子姓谢。谢是雅姿的姓!我姓符!我才不让孩子姓谢,孩子必须姓符!
这还需要争吗?但丈母娘就是要争,暗暗发力的那种争,且从半年前就开始了。
半年前,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是女儿春春四岁的生日。那天,用丈母娘自己的话说,也是她退出制造业江湖的日子。
丈母娘是“深一代”,一九八一年就和几个姐妹离开江西老家闯了深圳,当时深圳连大工地都算不上,妥妥的一片农田。兜里揣着高中文凭的她,很快在蛇口工业区找到了日本电子厂的工作,负责装配录音机中的电路板,包吃包住,工资每月一百二,另扣掉水电费七块;最高兴的是加班的日子,一个钟头五块,比白天的工资还高。“那时候内地的县长一个月才多少钱,也就一百块。”回忆过去,丈母娘经常脱口而出这句话,“《外来妹》拍的就是我们第一代打工妹的生活。”丈母娘装了两年电路板,辞了职,开始单干,先是去“海上世界”景区卖工艺品,京剧脸谱、十二生肖、小泥人等等,专门卖给老外,暴利让丈母娘赚了第一桶金。后来看到闯深圳的人越来越多,“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的口号喊得越来越响,她就想当老板,于是开了个家具厂。
开家具厂的原因是认识了岳父。岳父一九八二年冬天到的深圳。当时为了支援深圳经济特区建设,国务院派出了一百列军车、两千多节车皮,装了两万多名基建工程兵,以及各种机械设备;从北方一路南下,撒种子一样撒到了炎热、潮湿的南方。岳父是其中一粒种子。修机场、建桥梁、盖高楼,呼儿嘿哟,呼儿嘿哟,他们很快就把深圳整出了城市模样。第二年,基建工程兵按专业集体落户深圳,有人进了建设集团,有人进了机关事业单位。岳父是军医,安排到了市医院。“当时深圳人口才两万,我们是第一代移民。”岳父说。也就是这时候,“第一代打工妹”和“第一代移民”——丈母娘和岳父,因为一次看病认识了。
不久,岳父追求丈母娘。岳父说,那时他广西贺州老家的人天天找他,让他疏通关系,让特区二线关的武警放行。那时候,深圳分为关内、关外,现在的罗湖、福田、南山、盐田四个区叫关内,是特区;宝安、龙岗,以及从宝安、龙岗分出去的光明、龙华、坪山、大鹏等区叫关外,不是特区。关外进关内需要向关口的武警出示边防证,很多人没有边防证,或者不知道这个规定。岳父举这个例子,既是显摆,也有言外之意,言外之意就是全国的人潮水一般涌向深圳,是做生意的好时候。丈母娘问:“到处都是生意,具体做哪一样好呢?”岳父说:“人来到深圳第一件事就是租房子,租房子就要买家具,所以家具厂生意可以做。”而他贺州老家距离深圳很近,木材大把,随时可以帮忙。丈母娘思考了一个晚上岳父的话,第二天一早就去工业区租厂房,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办起家具厂,主打产品是一米二的单人床,结果火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千千万万的打工仔、打工妹都睡过丈母娘工厂生产的杉木单人床,据说那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丈母娘还一度被评为某区的优秀女企业家。
二〇〇八年北京奥运会前后,丈母娘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一来市场竞争激烈,二来没有品牌,三来家具厂、皮鞋厂、玩具厂这种劳动密集型的低端产业开始不受重视。岳父也是这一年出的工伤事故:随120救护车出诊路上,遭遇刹车失灵的大货柜车的猛烈撞击,最后不治身亡。后来的年月,丈母娘完全是防御性抵抗,死活让工厂苟延残喘了十几年。送走了最后一个跟着她干了三十年的老员工,自己也六十出头了,丈母娘终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关了家具厂,宣告退出制造业江湖。
那天傍晚,丈母娘提着香草冰淇淋蛋糕过来。那是春春爱吃的蛋糕。她住罗湖老区,我们住南山前海自贸区,中间路程不算短,四十公里呢,少不了一路堵车。长辈来了,我找出新拖鞋,端茶倒水,各种问候。
我也不是表演。实话实说,在丈母娘提要求之前的几年里,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融洽,甚至还有点互相欣赏的意思。我佩服她办厂的精神。她那个厂办到最后,与其说为了自己,不如说是为了员工。很多员工一直跟着她,效益好的时候,能吃燕窝、鱼翅、鲍鱼,也不内讧、拆台;效益差的时候,也没见谁找理由开溜,都是一起经风雨一起扛。我自己在一家IT公司里干,也算是个小中层,我知道,丈母娘的厂子能做到这样,肯定是企业领导人丈母娘本人的魅力。我还咨询过我一个转行做市场营销的大学同学,让他帮家具厂出出主意,如何利用现在流行的短视频搞流量、获客、转化。丈母娘也说过我,说我典型的理工男,理性、情绪稳定,和雅姿性格配得正好。这是赞扬的话吧。
就从春春四岁生日那天晚上、丈母娘提要求那一刻起,一切全变了。
“来来来,春春你该许愿了,许完愿就要吹蜡烛了。”地毯上摆着矮矮的小方桌,丈母娘半跪着,边插蜡烛边招呼正在阳台上拆礼物的春春。我拉起春春,按到沙发上。丈母娘身高一米六五有多,头发盘成了发髻,高高顶着,穿的是挺括有型的灰西装,裤线直得跟折过的纸一样。
春春坐中间。“你俩坐两边,阿姨暂时不坐进去,我来拍照。”丈母娘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挥动着。一会儿又让保姆张姐去把饭厅的灯关了,说是光线柔和效果更好一点。然后她开始拍照,一而再再而三让春春笑开一点再笑开一点。最后才是“阿姨也加入进去”,然后很快咔嚓拍了一张。雅姿拍拍沙发,叫丈母娘坐下:“让张姐给我们拍一张。”丈母娘说:“算了。春春等不及了。”于是春春就开始有模有样地许愿、吹蜡烛。
张姐为大家分蛋糕,丈母娘搬了小板凳坐我们对面。丈母娘说话了:“春春,你刚才许了什么愿呀?可以告诉外婆吗?”春春就说第一个愿望是拥有一屋子的玩具。“第二个愿望呢?”丈母娘又问。春春说第二个愿望还是拥有一屋子的玩具。“第三个愿望呢?”丈母娘又问。春春答第三个愿望还是拥有一屋子的玩具。这时,丈母娘又问:“那你知道外婆的愿望吗?”春春摇头。
丈母娘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雅姿,看了看春春,然后举着一角蛋糕说:“希望妈妈肚子里的宝宝健康成长。”
我微微一笑。
春春“哦”了一声。
“然后呢,希望这个宝宝……”丈母娘的眼神从春春脸上移开了,似乎在我脸上停了短短一瞬,可能连一秒钟都没有,最后落在了雅姿那里,“跟你妈妈姓。”
“姓谢。”丈母娘又轻轻吐出两个字。
春春又是“哦”了一声。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身子往后微微一倒,眼神从丈母娘身上跳开,扭头看了看雅姿。雅姿很不自然的表情,手揉着半边脸,像脸被蚊子叮了一口。我又看了看张姐,张姐触电似的撇开头。最后,我把眼神纠正到丈母娘这里。我没看她眼睛,看的是她头顶的发髻。发髻上,有头发奓了出来,竖在顶上,直直的。不少已是银丝,在灯光下闪耀发光,像不锈钢钢针。
“走啦,去洗澡了。”我站起来,拉春春。这居然是我的下意识反应。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把丈母娘㨃回去。
“乖,洗澡。明天去幼儿园,外婆送你好不好?”丈母娘坐上沙发说。
“不用!每天都是我送幼儿园。”我说,说完又补了一句,“送完我正好上班。”
春春洗澡。我在门口等着。张姐收拾没吃完的蛋糕。丈母娘坐在雅姿身边,但她们母女并没有说话。我用余光看到雅姿在看手机,蓝色的光微微照着她那尴尬未消的脸。丈母娘先是看着阳台,有好几分钟的时间,然后走到阳台,看着外面的夜空。她那身灰色西装让我觉得害怕,和她发髻顶上直冲冲的白发银丝一样,都是坚不可摧的象征。
春春出来了,我给她裹上浴巾,抱进了卧室。我把门关上,力度比往常重了很多。我大声地给春春读《安徒生童话》,严厉地让春春别多嘴、认真听。同时我的一只耳朵伸长,辨认客厅里的动静。水龙头哗哗响,那是张姐在厨房里;有咳嗽的声音,那是雅姿的。丈母娘呢?没她半点声音。越没她的声音,我越觉得可怕。丈母娘不是一般人,她是改革开放后闯深圳的第一代打工妹,是优秀女企业家,是带着一百多号员工闯荡家具业、生意场的老板,而我只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职场人士、小中产,家里还是农村的。
终于听到了声音,是开门关门声。我耐心等了几分钟,然后叫:“张姐。”
没人应。我提高声量,又叫了一遍。
应了。哦,张姐在家。那就是丈母娘走了。
我打开卧室门,不仅丈母娘走了,雅姿也不在。我对张姐说:“你来陪一下春春,我要处理点工作。”
我走到阳台往下望,没有看到她们母女俩。丈母娘一定感受到了我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我就是要让她感受到我的态度。她们母女俩一定有所交流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突然冒出这么一件事,一件让我——我想也是绝大多数男人,无法接受的事。
半个多小时后,雅姿回来了。
雅姿先是进了卧室,看春春。春春发出模仿动画片的“咿咿呀呀”的声响,张姐“嗯嗯啊啊”有气无力地配合着。接着张姐出来,把门带上。门内只剩春春的声音,这是雅姿哄孩子睡觉的办法:任你自嗨,老娘假寐。果然,没多久,声音停了,春春的独幕剧落下帷幕。我站起来,再次走到阳台。我没有抽烟的习惯,但偶尔也会来上一根。烟就在阳台左侧的一个小杂物柜里,还有火机。把推拉门拉上,不让烟雾跑进客厅里。我点上一支,烟雾缭绕在我眼前和头顶。我呛得咳嗽起来,但烟依旧叼在嘴中,我若有所思地、沉重地望着窗外的斑斓夜色。
响动告诉我,雅姿回到了客厅沙发上。我没有回头,坚持把烟吸完,然后烟头按灭在杂物柜上的烟灰缸里。等烟在阳台上跑光了,我再闪进推拉门里。我问:“妈回去了?”
雅姿回答:“唉,我妈真是的。”
“怎么了?”我坐到沙发一侧的边边上。
“你知道的,我妈四姐妹,她最小。从小到大,家里人把她当男孩子养,天不怕地不怕,性格直来直去的。”雅姿低着头说,两只脚从拖鞋里进进出出。
“直来直去,挺好。”我说。
“她也是很传统的。”雅姿说,两只脚伸进拖鞋,不再进进出出。
“传统,也没错。”雅姿绕弯子,我也绕弯子。
“她是想接上香火。我爸是独子,我又是独生女,也跟你讲过,我妈年轻的时候是想再生的,但查出了病,子宫切除了。二宝跟我姓,我这边的香火
就接上了。”她说,“现在都可以生三胎了,第三胎就跟回你姓。”
她还说第三胎做试管婴儿,生个男孩。
这是她的意思。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雅姿身体定住,望向我。
我心中的怒火被点着了:“就你家要接香火?就不考虑别人?就这么有理?还三胎!哪里有能力生三胎!你还会生吗?”
雅姿停了很久,委屈地说:“我也说了我妈。她就是一根筋。”
我没话了。我了解雅姿。她堂堂985、211的本科和硕士,还是老师,不至于这么昏庸、横蛮。就是丈母娘的想法。
“我洗澡了。明天还有孕期检查。”雅姿进了浴室。
我坐到了沙发中央。整个家都安静了下来,哗哗的水声格外清晰。我望着暗了一些的窗外发呆,心中的火气平息了一些,甚至后悔刚才对挺着大肚子的雅姿发火。看到她洗完出来了,赶紧把她扶进卧室,我也赶紧接着洗起来。温水从头顶淋下,覆盖每一寸皮肤,人变得松弛一些。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问题冒了出来。这个问题,让我紧张!
我赶紧胡乱擦干身子,套上衣裤,先在客厅里走了几圈,回味了几遍那个问题,然后才进了卧室。卧室是黑的,但看到雅姿还在翻动。我咳嗽了两声,把春春蜷缩的腿放直了,又往我这边搬了搬,最后才躺下。
“明天孕检还是早上八点半吧。”我问。明知故问。
“嗯,是。每次都是这个时间。”雅姿扭过头来说。
“明天我们早点出门。路上堵车,医院停车位也不好找。”我说。
“跟以前一样,七点半出门就可以。”雅姿头扭回去。
我又清了几下嗓子,感觉嗓子干净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妈说要接香火,难道她知道二宝是男孩?”
雅姿的头没有扭回来。她没有任何声音。
她不说,我继续:“不然怎么接香火?”
这就是我洗澡时想到的问题。
一阵很久的沉默后,雅姿的头扭了过来。灰暗中,我看到她眼里的光落在淡蓝色的床单上。她说:“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的。产检B超室的科室主任是我妈一个朋友的熟人,那个主任透露给我妈的朋友,说宝宝是男孩。也有可能是我妈找了她朋友,她朋友又找了科室主任。”
“你妈真是有能耐。”我身子往床尾部分伸了伸,望着天花板,不再说话。
“他们这一代人,唉……”雅姿一叹,是很长的叹息,像水中摆动的水草。我感觉她还有话没说完。我手动起来,挽了挽睡我们中间的春春,然后拉了拉被子。
雅姿头又转了过来,她也清了清嗓子,但动作很轻:“春春快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就跟我说,赶紧生二胎,不要自然怀孕,要去做‘试管’,生个男孩。”
如此一个丈母娘!她提什么要求都不值得奇怪。
“她让我做你的工作,说几万块钱的费用她包了。”雅姿幽幽地说,“我当时就直接说了,‘妈你过分了’,说我们可以自然怀孕,为何要‘试管’,我也不想选择性别,顺其自然就好。她还让我和你先商量商量,不要着急下结论。”
“肯定是自然怀孕。”我重重地说。
“我们怀二宝,怀了两年才怀上,中间她就一直催我做‘试管’。”
“水到渠成,现在不成了嘛!”
“唉,我妈……
我不再说话,雅姿也不再说话。我闭上眼,黑暗的世界里却熙熙攘攘,仿佛各种子弹、利箭正穿梭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激烈又悄无声息。
丈母娘步步为营,一点一点紧逼,以我看不见但绝对能感受到的方式。临产倒计时一个月左右的一天,我发现雅姿早上穿的是蓝色防辐射服,我下班回来就变成猪肝色的了。一问,雅姿翻开缝在衣服内侧的标签说:“中午我妈送来的,说这是德国品牌,防辐射质量好,说德国人的制造业最精密。”
我凑近了一看,点着厚厚的标签说:“你妈没看到吗?Made in China!”
“我说了。但她说牌子总部在德国,不会有错,很多同事在,我也懒得争了。”雅姿靠在沙发上,露出疲态。
我没有继续问,回房间和春春玩跳棋了。春春拿着玻璃珠子一步一步胡乱跳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正在厨房里炒菜的张姐。她的工作好像也隔空跳了一步。以往,她每天晚上要熬菜干猪骨粥的:菜干,上午就提谢辞碎前泡好;猪骨也有讲究,先泡半小时,把血水和油脂泡出来,再加盐、姜、料酒,揉均匀后放冰箱冷藏;晚上大家吃完晚饭,七点左右,她开始文火煲粥,一直煲到十一点。浓稠、香气扑鼻的老火粥被装进焖烧保温杯里,第二天一早雅姿带到单位。张姐是广东人,煲汤、煲粥她最擅长。雅姿是深圳出生的“深二代”,也喜欢这个味道。但似乎有一段时间不见张姐泡菜干、猪骨了。我微微推开厨房门,侧身进去,开冰箱门拿饮料的时候,轻轻问正在洗碗的张姐:“最近没煲粥了?”
张姐精明得很,先是瞟了一眼客厅,然后低声说:“你丈母娘说焖烧杯不保温,让我不要弄了,她自有办法,还让我放心。”
我“哦”了一声出去了,再回到春春身边。果真,丈母娘在全方位干预雅姿的产前生活。她不是对雅姿上心,而是对肚子里的孩子上心,对谢家的香火上心。不然,怀春春的时,怎么没见她这么认真过。春春出生的时候,她都是第二天才出现的,说公司出了什么事关生死存亡的公关危机,她刚刚处理完。
春春推了推我。她把自己的棋子全跳到对角去了,宣布自己赢了。她那得意的小模样,让我想起丈母娘那副无论什么场合都喜欢把自己收拾得高人一等的外表,高高的发髻、挺括的西装、直直的裤线、一尘不染的皮鞋。
春春嚷着:“再来一盘。”
我捏着春春的小脸蛋,脱口而出:“不按规矩,乱跳,跟你外婆一样。以为我不知道啊!”
“嘻嘻,那又怎样!”春春扮着鬼脸。
她这模样,又让我想起丈母娘来。十年前,我和雅姿领证结婚,宴席办了三次,一次在深圳,一次在我老家湖南,一次在她老家江西。深圳酒席是晚上,我老家则在中午。这都没什么好说的。只说她老家那场,时间也是中午。我父母去世得早,代表男方参加酒席的是我大哥、大姐,还有大哥的儿子、大姐的女儿。酒席地点是她们县里的宾馆三楼,名字好像叫“喜悦厅”。一大早大家就忙碌起来,安排各种流程。大哥、大姐虽是远道来的客人,但也不好闲着,一起去了宾馆,装模作样地检查各个细节。有一个空当,大姐找到我,说:“你丈母娘不是嫁女,而是招女婿哪。”
我没反应过来。大姐说:“你到二楼看看。”
我去了二楼。嗬,上午十点的时间,宴会厅里居然开席了。喜气洋洋、热闹喧天,一个个的吃得满脸红光。人家也是办喜酒的。大姐说:“我也是才知道的。这里的规矩是,嫁女办酒,时间是早上。男方娶亲,才是中午。你丈母娘办的晌午酒席,是不是招女婿?”
电话一直在响,好几个人找我这个新郎官。我对大姐说:“什么年代了,无所谓的。”说完就忙去了,也从未放心上,更从未在雅姿、丈母娘前提过。可现在想想丈母娘的表现,这不就是一个早早就打好了的埋伏吗?她打心里就把我当成了倒插门女婿,真是气人!虽然我家条件不如她,但我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工作稳定、体面,犯不着倒插门!
雅姿是半夜发动的。元宵节那天,我突然被她一手拍醒,只听见她说:“肚子好痛。”
距离预产期还剩一周,之前从未发生过半夜肚子痛的事,我立即起床,叫张姐:“快过来看看。”
张姐手往床单里一摸,拿出来一看,大叫:“马上送医院,羊水破了!”
我和张姐迅速把雅姿搬进了电梯,又搬上车。十几分钟后就到了医院,躺上了平板车。随后张姐自己打车回去看管春春。护士叮嘱雅姿放松心情,值班医生披上白大褂从休息室里走出。平板车推进了产室。
走廊里,漫长的等待。我眼睁睁看着窗外由暗变成灰白,再到亮白。早班的第一拨医生、护士开始上班,环境变得嘈杂起来。就在我想走动走动,看看哪里有早餐卖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声音在喊:“谢雅姿家属!”我一回头,平板车推出来了。我跑过去,伏在车边看到疲倦又松弛的雅姿和她腋下的一个小肉墩。
“男孩,六斤八两,好壮实。”护士说。
说实话,是不是男孩,我没那么关心。母子平安就行。都什么年代了,好歹我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春春是女孩,一样很好,一样是我世界的中心,心头最珍视的宝贝。是丈母娘横插一杠,把事情搞复杂了。搞得二宝跟一商标或者域名似的,需要抢注,需要争夺。如果需要抢注、争夺,我当然有优先权。谢家要续香火,符家就不需要?小气点说,我还是农村人,周遭的环境更保守,生了儿子姓不姓符,我无所谓,但大哥、大姐会有所谓,整个家族、村里人也会有所谓。登记族谱的时候,写上“儿:谢某某”,全村六百多的符家人,要哪天哪个人问起来,怎么交代,怎么回答?
我和丈母娘的战争就在眼前,只要她再进一步,火药桶一点即爆。
雅姿一出院,丈母娘就出现在了家里拎着大包小包,一副长住的架势。她几乎包办了雅姿坐月子的一切。看电视不能看煽情催泪的,因为哭泣会影响精血,对眼睛造成伤害;水果必须烫过再吃,因为产后脾胃虚弱;每天要喝一千五百毫升水,因为体内要有足够的水分来制造奶水。张姐都被撇在一边,我更是靠不了边。“我这都是科学,有科学依据的,不信你上网查一下。”她一边掌控局势一边随时奉上自己的口头禅。我也乐得个清闲。我心里只惦记一件事,那就是三个月内去医院办理二宝的出生证。办出生证需要写孩子名字。只要这三个月,丈母娘没提二宝随母姓就好,只要一提,我就会果断、明确地表示反对。我会坚持。我的儿子我做主,天经地义,这没什么不对。
丈母娘突然没了动静,关于子随母姓的事,她会不会动什么手脚,串通雅姿,两人形成统一战线?如果到时候来个举手投票,我岂不是不占优势?不行,我要问个清楚。
出月子那天,正好周六。一大早,我问雅姿想吃什么,雅姿开心地说要喝手打柠檬茶。中午趁丈母娘午休的时候,我带着雅姿溜到家附近的购物中心,找了个临窗位置坐下,享受手工现做的柠檬茶。喝到中间,我挑起话题:“出生证还没去办呢,该给二宝取个啥名呢?”
雅姿把我心里想打探的主动说出来:“我妈说,大的叫春春,小的叫辞辞。‘修辞手法’的‘辞’,文雅,书卷气。”
“春春,辞辞。你妈是要‘得寸进尺’。”我没好声气,脸色一沉,“那姓什么呢?她怎么说的?姓谢?”
“她没说。”
“真的没说?”
“真的没说。”
“她比金牌月嫂还金牌月嫂,照顾二宝谢辞辞跟照顾个稀世珍宝似的,迟早会说、会摊牌的。”我悻悻地说。
“搞不懂。我妈好像忘记了跟谁姓的事,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就知道照顾我和二宝。”雅姿咬着吸管,吸、吸、吸。
“她不会忘的。她那霸王老子的性格,我还不知道!等事松一点,她会重提的。辞辞,也可以。我下周就去医院办出生证,名字就填‘符辞辞’。”
我把话挑明了。
“你自己决定。”雅姿低头看起了手机。
正当我准备先下手为强的时候,一件我事先有所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公司通知我去青岛出差,给刚刚组建的新公司做培训,而且是立即出发,行政部机票都给订好了。部门同事都轮了一个遍,轮到我,没法推,我只好先准备出差。匆忙收拾衣服时,丈母娘在客厅里,我大声地跟张姐说:“我去广州出个差,春春从幼儿园回来让她每天跟爸爸打电话,有什么事,我坐个高铁很快就能回了。”
我依依不舍吻别熟睡中的二宝,出了门。在青岛,一待就是三周,新员工三百多人,三轮大培训,企业发展史、组织构架、企业文化、规章制度、薪酬、考核、晋升等等,一样的PPT,一样的话重复说。每天累得像狗一样,嘴巴讲得都合不拢了,恨不得澡不洗衣不换倒头就睡。
这中间,我还接待了一次二伯父。二伯父和岳父一样,都是医生,不过待的不是大城市,是老家的镇中心医院,现在已经退休了。一个晚上,二伯父突然打了我的微信语音电话,开头第一句就是:“我也在青岛!刚从临沂转到青岛。”原来他看到了我朋友圈转发的公司发布的官方新闻,新闻里有我在培训现场的图片。这条朋友圈当然是屏蔽了丈母娘的。
二伯父爱游山玩水,我自然以为他是来山东旅游了,去了革命老区临沂。我请二伯父到我们分公司参观,参观完在附近的一家饭馆吃饭。三杯酒下去,二伯父长叹一声“唉—”。原来,二伯父是找儿子来了。他儿子比我小一些,我们都叫他波崽。波崽大学毕业小十年了,一直做电商,成都、厦门、苏州、无锡,换了好几个城市,最后在杭州买了房,结了婚,安了家。对象是山东临沂人。结婚多年,小两口总不提生孩子的事。二伯父自然发愁得很。
二伯母呢,委婉提醒过几次,波崽嘴上“嗯嗯”应着,就是没落实。二伯父好歹是镇上有文化的人,话憋肚子里,不好说。有段时间,二伯父、二伯母怀疑是不是不孕不育的原因,于是有一年八月十五去了杭州,打着一起过个中秋节的旗号。过完节,二伯母趁着儿子儿媳上班了不在家,溜进两口子的卧室。床头柜抽屉拉开一翻,一盒避孕套映入眼帘。二伯母大骂起来:“两个砍脑壳的!”二伯父说到此喃喃自语:“现在的人怎么了?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
二伯父终究还是没忍住。从老家坐车到长沙,长沙坐高铁到青岛,青岛再坐高铁到临沂,“两千里路云和月”,他一个人去了临沂找亲家,让他们做做自己女儿的工作。我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二伯父的酒杯,说:“天下父母心,用心良苦啊。”
二伯父一口干了,又猛吃了两口菜,继续说:“到了临沂,亲家是国企员工、领导干部,是有文化有水平的人,我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我说为了让年轻人生孩子,我答,生下的孩子,如果需要,都可以随他们姓!”
我吸了一口冷气!二伯父的酒量我知道,他说的绝对不是醉话。
二伯父又说:“我亲家他就一个女儿,山东人,孔孟之乡,难道不更传统?难道他不想有个人接香火?我相信这话是可以打动他们的。各自做各自子女的工作,油浇的蜡烛——一条心,事情才好办。这也是响应国家大政方针,没错吧?”
二伯父看着我,似乎让我做个评价。我说:“希望波崽两口子能理解你的一片苦心。”
说完,一个问题冒出来。我问:“波崽的儿子跟他老婆姓,那逢年过节回到村里,家族的人问起,你怎么交代?”
“回村子里,肯定还是说姓符。这点默契和让步还是可以达成的吧?”二伯父说。
“那倒也是。”我给二伯父夹了一筷子菜。
出差结束,深圳已经进入夏天模式。晚上的航班,我没告诉雅姿,以免她等我,打扰她休息。将近十二点了,我抱着羽绒服,到了家门前。按开指纹锁,推开门那一瞬间,眼前看到的丈母娘吓了我一跳!这哪里是我的丈母娘,怎么跟楼下收垃圾的邋遢婆一样!头发蓬乱,茅草一样挂在脸上,还打着卷;头皮中缝白了一大块,像夜晚无限延伸的高速公路。脸是皱的,眼角下端有黑斑,像起了霉点的豆腐皮。灰色睡衣皱巴巴,仿佛扭成一团塞在柜底被压了很久,第一个扣子还扣到了第二个扣眼上;裤腿呢,一个垂直放下,一个卷了半截。
桌面上,是奶粉罐、水壶、奶瓶、奶嘴和一个空碗。空碗是用来消毒奶嘴的。丈母娘正在泡奶。“怎么半夜回来?吓死人。”丈母娘侧身回了她的房间,黑暗中,窸窸窣窣翻找一会儿,她又出来了。她用橡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扎得高高的,人似乎精神了些。后知后觉的我这才意识到,往昔那个精神头十足的企业家丈母娘,每次来我们小家庭、出现在我面前,都是擦了粉、化了妆、刻意收拾过了的。
“今晚之后,我再也不管了,你来弄。烦死了。”丈母娘捏着奶嘴在开水里烫着、滚着,龇牙咧嘴的,一会儿吹手指,一会儿摸耳垂,最后把奶嘴安好。加热水、舀奶粉,摇动着。她走到灯光下,举着奶瓶,用力地眯着眼睛,辨认容量刻度。眼下的黑斑更黑了。
我听到了嘤嘤的声音,是二宝。声音从丈母娘睡房里传出。我转进去,暗淡光线中,看到了粉嘟嘟的小宝宝。他微微睁开眼,看到我,突然嗷嗷哭了起来。“饿了!”丈母娘进来,一屁股坐在床边。她滴了两滴奶,滴到手背上,试试温度。还不放心,她又把奶瓶贴到自己的脸上。觉得奶的温度可以了,才把奶嘴塞到了二宝嘴里。二宝吧嗒吧嗒吸了起来,小脚翘得老高,悠然自得的样子。
“你睡客厅。”丈母娘边喂奶边说,“雅姿、保姆、春春都流感了,也不知道谁传染的谁。现在就我和二宝还没事。我熬了一周了。明天我就不管了,回我罗湖去了。以后半夜喂奶交给你了。我没有那个耐烦心了。”
我留恋地看了看二宝,退了出来。丈母娘的房门关上了。我三下五除二洗漱了,回到客厅,发现沙发上多了一床被子。
后来睡到半夜,又听到丈母娘的声音。只见她悄悄开了厨房的灯,黑暗中又把客厅桌子上的奶粉罐、水壶、奶瓶、奶嘴、空碗谢辞碎转移了过去。她在厨房里泡奶。
然而,第二天,丈母娘并没有回她的罗湖,继续伺候着二宝,还兼顾着哄春春按时吃药和照顾一日三餐。早上,我说我去外面买豆浆油条包子。她说:“保姆教会了我熬老火粥,吃什么豆浆油条。要吃你吃,你吃了直接上班去。”雅姿替我说话,说我请了假。丈母娘边给二宝换尿布边说:“出差回来要马上向领导汇报、总结,该叫苦叫苦,该邀功邀功,该提条件提条件,炉外的锤子——等着你趁热打铁,请什么假。这点职场常识都不知道!”
一周后,雅姿、张姐、春春三人的流感好了。二宝上半夜睡在我和雅姿床上,下半夜转到张姐床上。春春和丈母娘睡一个房间。有天晚上,我假装不经意提起找个时间要去医院办出生证。雅姿说:“这段时间,我妈问过我出生证办了没有,但没提姓的事情。”
我“哦”了一声。但是丈母娘的性格,我是吃不准的。她提出生证不提姓,说明什么呢?“她说,要给二宝好好地办个满月酒。她来负责。”
“都要满三个月了,还办什么满月酒?”
“刚满月的时候,你不在家啊。补办。”
春春可是没办过什么满月酒,稀里糊涂就过去了。春春还是头胎。可见丈母娘还是重视二宝。我又“哦”了一声。外婆给外孙办满月酒,我没有反对的理由。
果然,第二天我就注意到丈母娘在提前安排满月酒了。酒楼的位置、档次、菜品、酒水、蛋糕,人员邀请、座位安排、礼物回赠,二宝大幅照片的喷绘、请柬的制作、流程的设计等等。她把昔日家具厂的同事邀请过来,还做了一份PPT,说一切要有章可循。“答谢词,要不要我给你准备?”丈母娘问我。我说不要,我自己来。
酒席是在周六中午。早上,我和雅姿抱着二宝去小区附近的社康中心打疫苗。丈母娘、张姐、春春在家等着。我说我们这边一完事,就叫她们三人来社康中心,然后一起去酒楼。酒楼就在社康中心附近,不远,走路可达。时间都是正好的。
哪晓得社康中心人多得要命,排队排到社康中心门口的马路上了。一开始是春春打电话来,嚷着要找妈妈找弟弟玩,不久后是丈母娘在催“几时弄完,要去酒楼准备迎接客人了”。雅姿被催得不耐烦,再打电话来也不接了。好在半个多小时后,社康中心工作人员突然广播说,相隔不远的另外一个社康中心人很少,也可以打疫苗,排队的人呼啦啦一下子走了大半。这才轮到了我们。
我们一走出社康中心,远远就看到马路对面的丈母娘、张姐、春春三人。一身灰蓝色西装的丈母娘,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握着手机正在打电话。张姐领着春春。不等我们通知,她们就出门了,真是等不及又等不及了。我举着手,高呼:“嘿,春春,符春春!”
“爸爸,妈妈!”春春那个雀跃,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就在这时,突然,她挣脱了张姐的手,跑了起来。天哪,她要冲过马路!可此时斑马线处正是红灯,车辆呼啸而过!
“喂!喂!”我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前一片模糊。我的春春,我的宝贝女儿,危险,危险!要被车撞上了!
在这一瞬间,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看到险情的丈母娘两手在空中挥舞起来,袋子飞向空中,手机也飞向空中,只见她双脚一蹬,身体蹿了出去。
丈母娘抱住了春春!
两人倒在马路边上!
迟一步,不,迟零点一秒,车子就要把春春撞飞!
我这才听到雅姿低吼着:“春春哦!”
变灯了,车慢下来、停下来,我赶紧跑过斑马线。春春没事似的,大叫:“爸爸!”张姐一张脸都白了。
丈母娘侧翻在地,右边脸、眼角、颧骨的位置全擦破了皮,一道一道的。我抱她起来,她不能站立,只说:“哎哟,我脚崴了。”
我搀扶着她。她扯了扯衣袖说:“哎哟,新衣服也破了。”
这时雅姿走了过来。她把二宝塞给张姐,一会儿低头摸摸春春,一会儿摸摸丈母娘,眼泪已经掉出来:“这什么日子啊!”
“什么日子?好日子!”丈母娘捂着开了口的袖子,“扶我回去,换身衣服,没时间了。小符,你们带着孩子赶紧去酒楼,要接待客人了。”
我听从了安排,带着孩子、张姐走了。回头看,母女俩已不见影子。
也就是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雅姿和丈母娘出现了。丈母娘穿回了以前常穿的灰色西装,扎起的头髻放了下来,可以遮住一些伤口。每个宾客她都打着拱手,喜笑颜开,高声寒暄着。有人问起她脸上的伤口,她哈哈一笑:“太激动了,出门摔了一跤。”
脚没好,脸没好,丈母娘继续待在我们小家里。全家的一日三餐,二宝的吃奶、睡觉,春春的上学接送,张姐被指挥得行云流水、科学高效。偶尔,丈母娘挑剔起来也没个完。回家推门,看到不化妆、不收拾自己的丈母娘,背着光,坐在矮板凳上,俨然一个普通老太太。有时看到的是背影,一副尖尖的骨架撑起微微有些大的衣服,风吹过,或者阳光照进来,影子投在地上。这让我想起我的母亲,也是一张暗淡、忧伤的脸,心里藏着万千心事。
办出生证的最后日期到了。丈母娘始终没有提起姓的事情。我试着讨论了几次,关于二宝的正式名字。丈母娘说:“就叫辞辞,文雅,有书卷气。”
她没说是“谢辞辞”还是“符辞辞”。
“春春、辞辞,得寸进尺。”我说。
“得寸进尺,有什么不好?人就是要得寸进尺,得寸进尺才能进步,才有动力。”丈母娘说。
我没再和她聊下去。回到卧室,找办证需要的材料,户口本、结婚证、出院证明、费用结算单,还有雅姿的身份证。
“明天就去办?”雅姿问。
“嗯。”我说,“就叫‘谢辞辞’。”
《青年文学》2025年第3期
钟二毛,男,湖南人,瑶族,曾为警察、记者,小说家、导演。出版有长篇小说《小中产》《小浮世》《有喜》完美策划》《我们的怕与爱》,中短篇小说集《晚安》《潮水集》《回乡之旅》 旧天堂》等;曾获第十七届小说月报百花文学奖、民族文学2012年度文学奖、第十一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 、第二届广东省小说奖 。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