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丹：假装在中年

摘要：从大江南北到长城内外，从春花秋月到夏雨冬雪，从青春年少到天命之年……一处处，一年年。敬一丹“走过”的不仅是自己的岁月，还有亲友、同事，乃至无穷无尽的远方和人们的变迁。

《走过》于《作家文摘》2829期开始连载

假装在中年

文 | 敬一丹

从大江南北到长城内外，从春花秋月到夏雨冬雪，从青春年少到天命之年……一处处，一年年。敬一丹“走过”的不仅是自己的岁月，还有亲友、同事，乃至无穷无尽的远方和人们的变迁。

对成熟的理解不成熟

在我少年时，有人评价我“成熟”，我觉得那是很高级的表扬。

父母远行，我一夜长大，在那年月，我成了小大人。家里有一本爸妈留下的小书《格言与谚语》，其中有一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下子就击中了我。从此，我就常怀远虑：父母如果还不回来，我怎么管弟弟？姥爷如果病了怎么办？秋储菜如果不够，那么长的冬天怎么过？近忧也时不时在眼前：我没有秋裤，弟弟手裂了……我妈告诉我：“享福不用学，吃苦得学呀！”我学到了，遇到难事，我会在日记本上写：经历这件事，我得到了锻炼。天真烂漫、任性淘气，这样的词都不属于年少的我。

敬一丹（后排左）全家福

我当知青时，有人说：小敬不像这个年龄。我觉得这是在夸我。在广阔天地，我很简单，但我始终有成长成熟的愿望，写决心书时经常写道：严格要求自己。我得独立面对社会，不允许自己随意、松懈，风风雨雨都在催熟。

敬一丹（左）

上大学时，也有人这样说：小敬稳重。我那时很喜欢“审慎”这样的词。辅导员王老师是比我们高两届的师兄，讲话做事有原则有办法，特别让我钦佩，我暗自想：他怎么那么成熟呢？我怎样才能锻炼得那么成熟？我会喜欢活泼的同学和有个性的同学，但我却不能放松自己，自我约束已经习惯了，好像那就是成熟似的。

那时我对成熟的理解就是这样不成熟。

最初在黑龙江电台播音时，我懵懵懂懂的。资深的老播音员姒老师观察了几天，说：“小敬，你的播音太平稳，我观察，你好像没有较大的情绪起伏变化。在你的生活里，有没有喜怒哀乐带来的情绪变化？试着把这体验用到播音里。”

1976年摄于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

哦，我这才意识到，我一直习惯克制自己、淡化情绪起伏，遇到啥事，也不雀跃状，也不崩溃状，从行为方式到语言表达，都倾向四平八稳。我早早就走进了貌似中年的成熟状态，假装在中年。

我20多岁的时候，常欣赏中年之美，看潘虹和达式常主演的电影《人到中年》，那带着一点皱纹的美丽那么迷人，甚至那种倦意，也很有味道。

当自己的中年真的到来，会怎样呢？

敬一丹（右），摄于黑龙江省广播电台

我35岁的时候，台里开运动会，告示上写着：35岁以上，参加中年组。我转头走开，35岁怎么能算中年呢？我自己都说不清，不是欣赏中年之美吗？自己真的进入中年，怎么会在意进入“中年组”？

敬一丹（中）完成硕士学位论文答辩

38岁，我创办《一丹话题》，缘于 CCTV 的命题作文，缘于资深电视人的点播：你适合做言论节目。那是少有框框、富有活力的时期，先前的采、编、播积累，眼前的社会变化，脑力、体力满负荷投入，生发出一个个话题，议论风生，众声喧哗。最让自己欣慰的，是那时的敏感、分寸、个性，是职业自觉和传播能力。后来我面对金话筒的认可时，我感到，似乎可以用“成熟”这个词了。

40岁，我加盟《焦点访谈》，没想年龄的事儿，只在意自己够不够前沿。编辑是小姑娘，摄像是小伙子。当时《东方时空》《焦点访谈》团队的平均年龄在30岁左右，大家不约而同管我叫“敬大姐”。《中国青年报》当时专访我的标题叫《另一种中年》。

哦，中年已来。

心理状态一直停留在中年

中年的一个特征是开始怀旧，我止不住地陷在往事里。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日子，都涌上心头。当我觉察到自己的这种状态时，有些不安。怀旧，是不是太早了？眼前的事那么多，面向未来的事那么多，是不是该克制怀旧？等我真的七老八十了，再去怀旧，也不迟。不太老的时候去创造怀旧的资本，很老的时候才有旧可怀。

敬一丹与丈夫王梓木

重新认识和调整自我，可以看作中年的清醒。惰性和惯性，是中年的伴生品，而在一个年龄、状态都年轻的环境里，就可以帮助自己走出惰性和惯性，焕发出新的活力。我庆幸在 40 岁时，遇到电视前沿，遇到前卫群体，遇到创作空间，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知道该付出什么，知道该放弃什么，这些使我获得了有催促感和欣慰感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