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记得那是1992年冬天,一个不太寻常的春节前夕。那时候,我和李明安已经恋爱两年,这是我第一次带他回老家过年。
"我不是逼你花那钱,你自己说非买不可的!"他把一沓钱甩在桌上,像甩掉一个包袱。
我记得那是1992年冬天,一个不太寻常的春节前夕。那时候,我和李明安已经恋爱两年,这是我第一次带他回老家过年。
在小县城里,我是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每天穿着蓝色的工作褂,站在柜台后面,为顾客挑选商品、打包、收款。明安是县里印刷厂的技术工人,一双手常年染着油墨,一股特殊的油墨香气总是挥之不去。
我们俩月收入加起来不过四百多元,在那个刚刚开始商品经济的年代,算是县城里的中等收入。每月发了工资,我们总会先各自寄一百元回家,剩下的才是自己的生活费。省吃俭用,两年来才攒下了一点积蓄。
回家前,我们站在县百货大楼前的小广场上,商量着给父母买些什么礼物。冬日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却没有多少温度。
"明安,你说咱们给爸妈买点啥好呢?"我搓着冻红的手问道。
明安也在思索:"得买点有意义的。"
从小生长在农村的我,深知父母的辛苦。他们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为了我能读书、工作,几乎倾其所有。我想着要给他们置办几件像样的礼物,表达我这些年在外地工作的心意。
我看着街对面电器商店的橱窗,里面摆着几台彩色电视机,正在播放春晚的宣传片。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爸妈从来没用过电视机,咱们给他们买一台吧?"我提议道。"村里老张家去年买了台黑白的,每到晚上院子里都挤满了看电视的邻居。"
明安眼前一亮:"这主意好!彩电最好,让叔叔阿姨也跟上时代潮流。"
"可是很贵呀..."我有些迟疑。当时一台像样的彩电要七八千元,几乎是我们一年的收入。
明安坚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行,花多少都行,难得回趟家。咱们都这么大了,该让父母享享福了。"
于是,在春节返乡前,我们在县城挑了一台二十一寸的"熊猫"彩电。售货员穿着红色的营业员制服,热情地向我们介绍着这台电视的性能:"这可是咱们国产最新款的,能收到省台的节目不说,还有立体声音响,画质清晰。"
"多少钱?"明安问道。
"八千八百元。"售货员说完,看到我们脸色有变,又补充道:"这已经是最优惠的价格了,而且咱们还送货上门。"
我和明安对视一眼,默默点了点头。八千八百元的价格几乎掏空了我们的全部积蓄,但看到父母会有的喜悦,我们俩都觉得值得。
到家那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坐了一夜的长途汽车,又换乘拖拉机,终于到了村口。明安背着行李,我抱着一些小礼品,电视机由供销社的货车直接送到了家门口。
父亲的脸黑黝黝的,长期劳作在田间地头的痕迹刻在他每一寸皮肤上。当我们抬着大彩电进门时,他正在院子里劈柴,手里的斧头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冷光。
"爸,我们回来了!"我喊道。
父亲放下斧头,转过身来。看见我们,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爸,给您和妈买了台电视,以后晚上也有节目看了。"我有些兴奋地说,拍了拍那个大纸箱。
父亲盯着那台崭新的彩电,目光复杂。他用粗糙的手摸了摸电视机的包装,仿佛在抚摸什么珍宝:"这得多少钱啊?"
"不贵,打折了。"我故意含糊其辞,心想等过了年再慢慢告诉他。
明安倒是直接:"八千八,叔叔,是我和小芳一起买的。"他朴实的性格让他总是实话实说。
父亲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我知道在他的观念里,这笔钱可以买下半亩良田,或者翻新整个房子。我记得前年村里翻修祠堂,全村三十多户人家一共才凑了一万多元。他的目光在我和明安之间游移了一会,最后只是点点头:"进屋吧,你妈蒸了你爱吃的红薯饭。"
母亲听到我们回来的声音,从灶房里跑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看到我们带来的电视机,她先是一愣,随后眼泪就涌了出来:"你们这是干啥啊,花这么多钱..."
"妈,别哭,这是我和明安一起买的礼物。"我连忙安慰她。
村里的电工老赵被请来安装电视机。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拿着螺丝刀和钳子,动作利索地接线、调试。我们家的电线是三年前才拉的,在村里已经算是早的了。
"哎呀,这可是彩电啊,村里头一份!"老赵啧啧称奇,摆弄着天线,"这下你们李家可是村里最时髦的了。"
那个除夕夜,新电视机成了村里的焦点。左邻右舍都挤到我家来看春晚,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人群的体温和笑声。有人带来了自家晒的瓜子和花生,大家围坐在电视机前,随着节目一起笑,一起鼓掌。
父亲站在角落里,嘴角带着笑,却始终没有靠近那台彩电。他穿着我去年给他买的蓝色毛衣,在满屋子的喧嚣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母亲则不停地给大家添茶倒水,脸上满是自豪,像是办了个盛大的酒席一般。
"小芳有出息了,找了个有本事的对象,家里都买得起彩电了。"邻居王婶端着茶碗,对着母亲说道。她那双沾满老茧的手紧紧握着茶碗,仿佛在抓着什么珍宝。
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里哪里,都是孩子们的心意。"
我偷偷观察明安,他坐在一旁,和村里的年轻人聊着县城的新鲜事,时不时解释一下电视节目中的情节。他穿着一件簇新的夹克衫,整个人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精神。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他适应得不错。
彩电像是我家的新成员,给这个年关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每天晚上,邻居们都会结伴前来,看完电视再各自回家。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也渐渐喜欢上了晚饭后看会儿新闻联播的习惯。
然而,好景不长。年初二那天,村里的赵伯父来我家做客,带来了自家酿的米酒和一些自制的腊肉。他看到彩电后,摸着下巴啧啧赞叹:"这电视真不错,画面这么清楚,比老张家那台强多了!这得值个万把块钱吧?"
父亲正在倒茶的手顿了一下,茶水溢出了杯子。我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着这笔钱究竟有多大。当年他给我交高中学费时,一次交一千多元,几乎愁白了头发。
晚饭后,当只剩下我们一家人时,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坐在八仙桌旁,抽着自己卷的旱烟,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丫头,这电视到底花了多少钱?"
我支支吾吾不愿说实话,怕父亲心疼。是明安坦然相告:"叔叔,八千八百元,是我们俩一起出的钱。"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老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母亲手中的碗差点掉到地上,幸好我眼疾手快接住了。
"你们疯了吗?"父亲压低声音,但语气异常严厉,烟袋锅在他手里颤抖着,"你们一个月挣多少钱?攒这么多得多久?这钱要是拿来买台缝纫机,你妈也能做点加工活儿增加收入,或者给你二弟交学费..."
父亲很少这样发火,我知道他是心疼钱,更心疼我们的付出。他那一代人经历过太多苦难,花钱总是精打细算。
"爸,我们现在工作稳定,有收入,想让您和妈也享受享受现代生活。"我辩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
"享受?"父亲苦笑,"我们老两口这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不就是看个电视嘛,去隔壁老李家看不就行了?"
明安在一旁坐立不安,这场面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期。他略显局促地搓着手,眼睛盯着地面。
"叔叔,别生气,这是我和小芳的心意。"明安鼓起勇气说道,"我们想让您二老生活好一点。"
父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但那晚他没有看电视,早早地就上了炕。
当晚,躺在炕上,我听到父母在隔壁小声争论。母亲似乎在为我们辩护,说年轻人有心意是好事;父亲则认为钱该花在刀刃上,电视不过是个摆设。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字字句句都透着忧虑和不满。
"爸妈不高兴吗?"明安低声问我,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
"他们不习惯这么贵重的礼物,觉得我们太浪费了。"我叹了口气,"在农村,钱来得太不容易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父亲对明安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地拉着他喝酒聊天。那股劲头仿佛一下子泄了气,只剩下客套的寒暄。明安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
年初五那天,村里办了个简单的庙会,摆了些小摊位,卖些年货和小玩意。我拉着明安一起去凑热闹,想缓解一下这几天的尴尬气氛。
集市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有卖糖画的老艺人,几笔就能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有卖布料的摊子,各色花布铺开,引得村里妇女们驻足观看。
在人群中,我们碰到了我的初中同学李红,她现在是镇上小学的老师。她穿着一件时髦的红色呢子大衣,头发烫成了小卷,一副城里人的模样。
"小芳!听说你给家里买了台大彩电?真有出息啊!"李红笑着说,目光不时瞟向明安,"这就是你对象吧?长得挺精神的嘛!"
明安似乎有些不悦,礼貌地点点头后,转头走向卖糖葫芦的小摊:"我去给你买个糖葫芦。"
"怎么了?"李红疑惑地问,"他好像不太高兴?"
"没什么,就是这彩电的事,我爸有些不太高兴。"我低声解释,"觉得我们乱花钱。"
李红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你爸可能是觉得明安想用钱打动他们吧?老一辈人看女婿不看这个,反而觉得太高调了。我们村张家闺女的对象去年也是,买了一堆贵重礼物,结果老丈人直接说他是在显摆。"
我愣住了,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回家路上,明安一直闷闷不乐,手里的糖葫芦都没怎么动。
"在想什么呢?"我问道,拉住他的袖子。
"你父亲好像对我有看法。"他说,眉头紧锁,"我本意是好的,没想到弄巧成拙。"
"别这么想,爸只是不习惯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安慰他,但心里也开始打鼓。
"可我总觉得他是在怀疑我的动机。"明安停下脚步,声音有些低沉,"好像我是在用钱来买他的好感。"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明安的自尊心很强,也许他确实感受到了父亲的误解。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回家,心里各怀心事。
晚饭时,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菜——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还有明安最爱的酸辣土豆丝。但饭桌上的气氛却不似菜色那般热烈。父亲少言寡语,偶尔问一句明安厂里的情况;明安也是简短地回答,目光不敢与父亲相接。
年初六的傍晚,一场乡里难得的大雪覆盖了整个村庄。白茫茫的一片,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凌,像是一串串水晶装饰。父亲和二弟去了邻村参加一个喜宴,说是村长的儿子结婚,要去捧个场。
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饭,木柴在灶膛里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我和明安坐在堂屋里看电视,节目是重播的春晚小品。往常这种时候,明安总会被逗得哈哈大笑,但今天,他的笑容明显有些勉强。
"芳芳,你觉得我们买这个电视值得吗?"明安突然问道,目光仍然盯着屏幕。
我看着画面中的春晚重播,点了点头:"当然值得,看爸妈多高兴。"虽然我心里也不那么确定。
"你确定你爸是高兴的吗?"明安冷不丁地问,声音略带嘲讽,"我看他是觉得我们太铺张浪费了。或者是觉得我在显摆。"
正当我要辩解时,母亲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鸡蛋。鸡蛋黄灿灿的,散发着葱花的香气。
"明安,别多想。你叔叔就那脾气,嘴上不说,心里门儿清。"母亲坐下来,轻声说道,"他昨晚还跟我说呢,说你小伙子有心,知道疼人。"
我看到明安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他还是摇摇头:"阿姨,我怕是给小芳添麻烦了。"
母亲拍拍他的手:"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只是你叔叔那一代人经历过困难时期,花钱大手大脚会心疼。记得我刚嫁过来那会儿,家里连顿像样的肉都舍不得吃,更别说这些大件了。"
母亲的话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情景。每到过年,父亲总会变着法子让我们吃上一顿肉,自己却总是说不饿。那时我还小,不明白其中的艰辛。如今想来,心中一阵酸楚。
晚饭后,明安借口出去散步,一个人走进了雪夜。我有些担心,想跟上去,被母亲拦住了。
"让他自己静静吧,男人有时候需要一个人想想。"母亲说着,收拾碗筷的手却也有些颤抖。
我点点头,心里却忐忑不安。隔着窗户,我看到明安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飘雪中,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夜深了,父亲和二弟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父亲的脸喝得通红,走路有些不稳,但精神却出奇地好。二弟扶着他,一边走一边唱着不成调的民歌。
明安也回来了,但脸色不太好看。他的肩膀上落满了雪花,鞋子也湿透了。他默默地坐在炕沿上,搓着冻僵的手指。
父亲进门看到明安,突然来了兴致:"明安啊,出去转什么呢?来,陪我喝两杯!"他的声音因为酒意而有些大。
明安勉强笑笑:"叔叔,我不胜酒力。"
"一家人别这么生分!"父亲拉着明安坐下,从怀里掏出一瓶二锅头,扭开盖子,香气四溢,"来,喝了这酒,你就是我李家的女婿了!"
我有些惊讶,父亲这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认可明安的身份。以前他总是说"先处着看看",从未这样明确表态过。
母亲连忙端来几个小碟子,放上花生米和腌萝卜。二弟也兴致勃勃地凑过来,给每人倒了一小杯。
酒过三巡,父亲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开始讲述他年轻时的故事,如何从生产队里出来,如何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坚持下来,如何供我上学,如何盼望我有一个好归宿。
"那会儿啊,一天工分才几毛钱,全家人都指望着这点收入过日子。"父亲的眼睛有些湿润,"要不是赶上了好时候,咱家丫头能念上高中吗?"
我从未听父亲这样详细地讲述过往。平日里,他总是埋头干活,很少提及自己的辛苦。此时,借着酒意,他将心底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明安啊,我不是嫌你那彩电贵。"父亲突然说道,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而是怕你们太过逞强,把钱都花在我们老两口身上,自己的日子怎么过?"
明安低着头不语,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酒杯边缘。
"年轻人要往前看,要为将来打算。"父亲继续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关切,"你们有心,我和你阿姨心里明白。但那么多钱,本可以做点小生意,或者攒着将来买房子啊..."
明安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脸涨得通红:"叔叔,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只是什么?有话直说。"父亲瞪大了眼睛。
"只是..."明安深吸一口气,"我想让小芳知道,我不是那种吝啬的人。我愿意为她花钱,也愿意让她父母过得好一点。"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好小子,有骨气!我就喜欢实在人。不过,实在归实在,日子还得精打细算地过。"
那晚,父亲和明安喝到了很晚。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仿佛之前的隔阂从未存在过。看着他们推杯换盏的样子,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也许酒精确实能打开人心的那道门,让真实的情感流淌而出。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明安已经起床了。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张火车票,神情凝重。昨夜的融洽仿佛只是一场梦。
"你要走了?"我走到他身边问道,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他点点头:"厂里通知我提前回去,说有紧急任务。"
我知道这只是个借口。明安是害怕了,害怕自己在我父母面前抬不起头来,尽管昨晚似乎有所缓和。
"我送你去车站。"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失落。
拖拉机载着我们颠簸在乡间的小路上。明安坐在我身边,默默地看着远处的田野。积雪还未完全融化,田里一片银白,偶尔有几只乌鸦飞过,在白色的背景上留下黑色的剪影。
路上,明安一直沉默不语。直到上车前,他才对我说:"小芳,对不起。我不该一声不吭就决定走。"
"别这么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勉强笑笑,心里却满是苦涩。
"不,你不明白。"明安苦笑,"我本想给你父母留个好印象,却弄巧成拙。然后昨晚又喝了那么多酒,怕自己给你丢脸。"
"傻瓜,爸妈很喜欢你。昨晚爸不是还跟你喝酒了吗?"我急忙安慰他。
"那是酒后的真情流露,但我感觉到了你父亲的顾虑。"明安叹了口气,"他觉得我们不该花那么多钱买电视,而是该为将来打算。也许他是对的。"
"那又怎样?我们又没做错什么。"我有些生气,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问题不在这里。"明安垂下眼帘,"我感觉你父亲是在考验我,看我是否真心对你好,还是只会花钱摆阔气。而我,可能让他失望了。"
他的话让我哑口无言。也许他说得有道理,父亲确实很看重一个人的品性和价值观。
"我需要时间想想,小芳。"他最后说道,眼神复杂,"我回去后会给你写信的,我保证。"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明安抱了抱我,然后登上了车。透过车窗,我看到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朝我挥手。我也挥手回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看着火车缓缓离开,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雪又开始下了,落在我的肩头,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沿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回到家,父亲正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电视里正播放着某个沿海城市的发展规划,画面中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与我们这个小山村形成鲜明对比。
看到我一个人回来,他疑惑地问:"明安呢?"
"他回去了,厂里有事。"我言简意赅,不想多说什么。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多问。他又转头继续看新闻,只是眉头微微皱起。晚饭时,他却突然说:"明安这孩子不错,就是太要强了。"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父亲很少主动评价别人,更别说是这种带着几分赞许的评价。
"买那么贵的电视,是想让村里人都知道他有能力,对吧?"父亲继续说,筷子轻轻敲着碗沿,"男人嘛,都有这个心思,想在丈人家前显摆显摆。"
"爸!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忍不住反驳,"那是我们一起决定的礼物,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而且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父亲沉默了片刻,放下筷子,说:"丫头,爸不是批评你们。只是那么多钱,可以有更好的用处。"
"什么更好的用处?"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挑衅。
"你们年轻人不是都想去城里发展吗?那钱要是攒着,将来在县城买套小房子多好?"父亲语重心长地说,神情异常认真,"彩电什么时候买不成?可你们的将来耽误不得啊。"
我这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他不是嫌电视贵,而是担心我们的将来。在他看来,年轻人应该为自己打算,而不是过早地承担起赡养父母的责任。
"爸,我们不是..."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父亲摆摆手:"行了,别解释了。明安这孩子我看挺好,就是性子急了点。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拿主意。爸不管,但也不能看着你们走弯路。"
那个春节过后,明安确实给我写了信,可信里多是工作上的琐事,很少提及那次不愉快的回乡经历。他提到厂里新购置了一台胶印设备,他正在学习操作;提到宿舍里来了新室友,是个刚从技校毕业的年轻人;但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只字未提。
我也给他回信,诉说着思念与解释,努力想消除那道无形的隔阂。我写道:"爸说你人不错,只是太要强了。他不是不喜欢你,而是觉得我们该为将来打算。"可明安的回信依然模棱两可,好像在逃避什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春天到了,田野里油菜花开得灿烂。村里的广播站每天早晨都会播放《春天的故事》,嘹亮的歌声回荡在整个村庄。我继续在供销社上班,一切照旧,只是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三个月后,我休了年假,决定去县城找明安当面谈谈。我穿上了去年买的那条蓝格子裙子,扎了个马尾辫,拿上一些自家种的蔬菜和鸡蛋,搭上了去县城的长途汽车。
车站下车后,我直奔印刷厂宿舍。印刷厂在县城西边的工业区,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工厂。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纸张的味道,偶尔夹杂着机器的轰鸣声。
一路上排练了无数次见面的场景,却没想到推开宿舍门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大约二十出头,穿着厂里统一发的蓝色工装,正在整理床铺。
"请问李明安在吗?"我问道,心里忐忑不安。
"哦,他啊,上个月调去市里的新厂了,升职了。"那人漫不经心地回答,连头都没抬。
"升职了?"我惊讶地问,"去哪个市了?"
"市印刷厂啊,听说当了什么技术组长。"那人终于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你找他有事?"
"我是他对象。"我说完,脸上一热。
那人恍然大悟:"哦,你就是小芳啊?明安走的时候提过你。他说如果你来找他,就告诉你他去了市里。"
我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明安调走了,居然没告诉我。我在宿舍楼下等了一整天,希望能碰到熟人打听到明安的详细去向,却一无所获。
傍晚时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县城唯一的一家招待所。招待所很简陋,一间屋子里摆了四张床,好在今天住客不多,只有我一个人。
我坐在床边,打开带来的包袱,里面是给明安准备的衣服和一些家乡特产。看着这些东西,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此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谁?"我警惕地问。
"是我,明安。"
我猛地打开门,看到的是略显疲惫但神情坚定的明安。他剪了短发,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看起来比三个月前成熟了许多。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惊讶地问。
"我今天刚好回厂里办事,听说你来找我了。"他说,"我问了好几家旅店才找到你。"
重逢的喜悦很快被尴尬的沉默取代。明安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我坐在床沿,两人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招待所的墙壁很薄,隔壁不时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正在播放一首流行歌曲。
"为什么要躲着我?"我终于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
明安摇摇头:"我没有躲你,只是...我在思考我们的关系。"
"因为那台电视机?"我直截了当地问。
"不全是。"他苦笑,"是因为我明白了你父亲的担忧。他怕我们太冲动,没有为将来考虑。而我,在听完他的话后,也开始反思自己。"
"所以你就不声不响地调走了?"我有些生气,强忍着泪水。
"我想证明给你父亲看,我不是只会花钱的人,我有能力给你一个更好的未来。"明安认真地说,眼神坚定,"这三个月我一直在努力工作,争取这次调动的机会。市里的工资比县里高一倍多,还有住房补贴。"
我看着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心疼。他为了证明自己,竟然做了这么大的改变。
"小芳,对不起,我不该不辞而别。"他诚恳地说,"但我想用实际行动证明,我懂你父亲的良苦用心了。"
听着他的话,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所有的误会、委屈、思念一瞬间涌上心头。
"傻瓜,你完全误会了。"我哽咽着说,"爸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他只是觉得我们不该把钱花在他们身上,而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明安愣住了:"真的?"
"真的。他甚至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只是太要强了。"我抹去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明安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看来我真是个傻子,自作多情了一场。"
"我们都傻。"我也笑了,感觉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明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递给我:"这是我这三个月来的存款,八千八百元整,刚好抵得上那台电视的钱。"
我接过信封,惊讶于他的执着:"你这是要干嘛?"
"咱们拿这钱去看房子吧。"他认真地说,"你爸说得对,年轻人该为将来打算。我想和你一起看看县城的房子,为我们的小家做准备。"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明安的脸在柔和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坚定。我们四目相对,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爱与决心。
"可是房子很贵..."我迟疑道。
"不怕,我们可以先付首付,然后慢慢攒钱。"明安说,"市里的工资高,我还可以接一些设计的活儿。再说了,现在国家鼓励职工购房,单位还有补贴呢。"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台彩电不仅仅是一件礼物,更是我们成长的契机。因为它,明安明白了责任和规划的重要性;因为它,我也学会了更加体谅父母的心意。
也是在那一晚,我们定下了结婚的日子。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起去看了几处房子,最终相中了县城中学附近的一套小两居。房子虽小,但采光很好,楼下有个小花园,楼前的法国梧桐郁郁葱葱。
一年后,我们在县城买下了那套小两居室。乔迁那天,父母从村里赶来,带着几只老母鸡和一袋自家种的蔬菜。他们走进新房时,脸上的骄傲遮掩不住。
"爸,这次您满意了吧?"我笑着问,递上一杯热茶。
父亲摸着新房子的墙壁,墙上刚刚贴了淡黄色的壁纸,显得温馨而明亮。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满意,很满意。"
明安为父亲倒了一杯酒:"叔叔,谢谢您当初的一番话,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父亲摆摆手:"你们能明白,比什么都重要。你看看这房子,多好!以后孩子出生了,上学也方便。"
望着客厅里那台新买的二十五寸彩电,我恍然大悟——真正珍贵的,从来不是那八千八百元,而是我们在成长中学会的理解与包容。有时候,爱需要一点误会来催化,让它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坚韧。
如今,每当我看到村里的那台老彩电,我都会想起那个冬天的故事。它见证了我和明安的成长,见证了两个年轻人如何从冲动走向成熟,如何在误会中找到真正的爱与理解。
而那八千八百元,最终成了我们人生路上最值得的一笔投资。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