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石桥村的夕阳总是姗姗来迟,洒在张细妹的小卖部屋顶上,把锈迹斑斑的铁皮染成了金黄色。那本厚厚的账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最后一页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
石桥村的夕阳总是姗姗来迟,洒在张细妹的小卖部屋顶上,把锈迹斑斑的铁皮染成了金黄色。那本厚厚的账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最后一页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
“张姐,来包中华。”刚从地里回来的李根满手是泥,站在门口朝里喊。
我正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喝茶,看着张细妹慢悠悠地从身后的货架上取下烟,递给李根。
“记账。”李根接过烟,抖了抖裤脚上的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细妹拿出那本厚厚的账本,翻到李根那页,又添了一笔。那页纸已经快被翻烂了,边角都卷起来了。
“李根欠了多少了?”我随口一问。
“四千三百六。”张细妹头也不抬地回答,手上记账的笔没停。
村里人都知道,张细妹的小卖部开了二十多年了,从没催过谁的账。人们习惯了买东西不带钱,嘴上说下次来还,可这个”下次”,有的已经拖了好几年。
“你也不催催账?”
张细妹把账本合上,塞回柜台下面。“催什么催,都是乡里乡亲的,日子都不容易。”
她看了看我杯子里的茶,“要不要再添点?那是去年村支书从县城带回来的铁观音,不错的。”
我摇摇头。“你这样下去,账越来越多,怎么办?”
张细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等他们有钱了,自然会还。”
说话间,她伸手把跳闸的电闸按了回去,老旧的风扇又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注意到风扇的一个扇叶上贴着胶布,看来是断过又修好的。
“老刘家把孙子送去县城读高中了,一年一万多的学费,哪有钱还我这点小账?老王家的牛生病了,看兽医花了不少钱…”
她一边说,一边抹了抹玻璃柜台上的灰。柜台里面摆着几种泛黄的糖果和饼干,恐怕都已经过期了,但柜台上方整齐地挂着最新款的手机充值卡,这是唯一看起来很新的东西。
“你这样,迟早要赔上自己。”
张细妹笑了笑,转身给进门的小孩拿棒棒糖。小孩摸摸口袋,摇摇头。
“记账呗,你爸欠我的早晚会还的。”
小孩拿着棒棒糖欢天喜地地跑了。
“村里人欠你多少了?”我问。
张细妹想了想,“十五万左右吧,我也没细算过。”
我倒吸一口冷气。在石桥村,十五万可不是小数目。
“你就不担心他们不还?”
“担心啥,这些年,我看着他们家里盖新房、娶媳妇、送孩子上学…都不容易。”她摆摆手,“再说了,我一个人过,省吃俭用的,够花就行。”
张细妹今年五十出头,丈夫早年出意外去世了,膝下没有儿女,一直一个人打理着这家小卖部。小卖部不大,却是村里唯一的一家,从早到晚亮着灯,成了村民闲暇时间聚集的地方。
“你这儿什么都有,就是不挣钱。”
“挣啥钱,过日子而已。”
这时,门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隆声,是赵老师来了。
“细妹,帮我寄个快递,女儿从城里给我寄了降压药。”
张细妹连忙站起来,从赵老师手中接过包裹。“行,明天县里快递员来收,我帮你寄。”
“多少钱?”
“十五块,不急,记账吧。”
赵老师摆摆手,“不记了,前几回的账我也来还了。”说着塞给张细妹二十元钱,“不用找了。”
送走赵老师,张细妹坐回来,叹了口气,“赵老师每次都要还钱,我都不好意思了。他那点退休金,还要接济在城里工作的女儿。”
晚饭后,村里人三三两两地来到小卖部前的空地上乘凉。几张破旧的塑料凳子围成一圈,张细妹端出一盆花生米和几瓶散啤。
“细妹,今年的药钱涨了不少,我那地里的瓜要是卖不出好价钱,怕是又要拖你账了。”说话的是村东头的王老汉。
“怕啥,咱村谁不欠细妹的钱?”另一个村民笑着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只有张细妹摆摆手,“都是小事,哪家没个难处?”
夜深了,村民们各自散去。我看着张细妹慢慢收拾着桌椅,月光下,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老陈,你明天还来不?”张细妹问我。
“来啊,我这不是在写咱村的故事嘛,再住几天。”
“那明天中午来我这吃饭,我做几个家常菜。”
张细妹一边说着,一边锁上了小卖部的卷闸门。那把老旧的铜锁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清脆。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村委会和村支书聊天,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了!张细妹出车祸了!”
我和村支书一下子站了起来,跟着来人急匆匆地往村口跑去。
据说是早上张细妹骑电动车去县城进货,在一个弯道上被一辆大货车迎面撞上了。等我们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张细妹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
“得准备二十万左右的手术费和后续治疗费。”医生的话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村支书愁眉苦脸地说:“细妹家里没什么积蓄,小卖部的收入也就够她日常开销。这么多钱,从哪来啊?”
“把我欠细妹的钱还上!”一个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响起。是李根,他衣服都没换,裤腿上还沾着地里的泥。
“我也把欠的钱还上。”又有人说。
“我家欠了快一万,明天就去取!”
“我这就回家拿钱!”
…
不一会儿,医院走廊上挤满了石桥村的村民。他们有的拿着皱巴巴的现金,有的掏出揣了很久的存折,还有的在给家里打电话,让家人查查欠了细妹多少钱。
村支书拿出一个本子,开始一笔一笔地记录。村民们排起了长队,连平时最抠门的老钱家也来了,抱歉地说:“我欠了细妹两千多,本来想等今年的玉米卖了再还,没想到…”
我在一旁看着,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张细妹从不催账。在这个小村庄里,账本不仅仅是钱的记录,更是人情和信任的象征。
一上午的时间,竟然筹集了将近十二万元。但离医生说的二十万还有一段距离。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剩下的钱从哪里来。
这时,村支书的电话响了。是县里民政局的人,听说了张细妹的事情,说可以申请一部分医疗救助,但程序需要时间,不能马上到位。
“不行,医生说手术不能等!”村民们急了。
正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村口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一辆崭新的越野车停在医院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男子。
“我是镇上开超市的王老板,听说张细妹出事了?”
原来,这位王老板十几年前在石桥村做过上门女婿,后来去镇上开了超市,生意做得不错。他今天是特意赶来帮忙的。
“细妹嫂子当年对我不错,我初到村里时,生活困难,她经常赊账给我,还给我介绍了不少人脉。”王老板说,“我出五万,算是略表心意。”
有了王老板的五万,凑齐了手术费和初期治疗费。大家长舒一口气,但谁都明白,后续的康复费用还是个大问题。
“我有个主意。”村支书突然说,“我们在村里发起一个’一人不能少’的募捐活动,每家每户都参与,哪怕只捐一元钱也行。”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当天下午,村委会的大喇叭就开始广播这个消息。村民们纷纷响应,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有趣的是,那些平时最穷、欠账最多的家庭,捐款却格外积极。李根一家捐了五百元,是他们全部的零花钱。老王家把准备买牛的钱拿出来三千元。就连村里的留守儿童也把自己的压岁钱捐了出来。
“张奶奶总给我们糖吃,还不收钱。”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说,把一个装满硬币的存钱罐交给村支书。
消息很快传到了周边的村庄。令人意外的是,邻村的人也来捐款。原来,这些年来,不少邻村的人也受过张细妹的帮助。有的是在她那里寄过快递,有的是路过时在她店里避过雨,还有的是手机没电时在她那里充过电…
三天后,全村两百多户人家,外加周边村庄的热心人,一共筹集了三十多万元。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期。
手术很成功,但医生说张细妹需要长期卧床休养,至少半年内不能干重活。这对一个靠体力劳动维持生计的单身女人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小卖部怎么办?”大家开始担忧。对石桥村的老人和孩子来说,没有了小卖部,就像村子失去了一盏永远亮着的灯。
“轮流守店!”不知是谁提出了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于是,在张细妹住院的日子里,石桥村的小卖部依然每天准时开门。村里的妇女们轮流值班,按照张细妹的习惯整理货架、接待顾客。账本依然放在原来的位置,只是记账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而那本欠账簿被村支书锁进了抽屉,谁也不再提起。
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又来到石桥村采风。远远地,就看见小卖部前围满了人。
“张细妹出院了!”有人告诉我。
我连忙赶过去。只见张细妹坐在一把藤椅上,周围是前来看望她的村民。她的腿上还打着石膏,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以前更加明亮。
“细妹,这是我家今年腌的咸鸭蛋,你尝尝。”
“细妹,这是我种的新鲜蔬菜,给你补补身子。”
“细妹,你的账本我们帮你保管得好好的,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张细妹笑着接受着大家的关心,眼里闪烁着泪光。我注意到,小卖部焕然一新,货架上的商品摆放得整整齐齐,连原来摇摇晃晃的柜台也换成了新的。
“这些…都是谁弄的?”张细妹问。
“大家伙一起的。”村支书笑着说,“捐款剩下的钱,我们帮你把店里好好整修了一下。以后你就坐在这里,轻轻松松做生意。”
张细妹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这时,李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账本。“细妹,以后还是记账吧,不过这回换个方式。”
他翻开账本,我看到里面已经写满了名字,但不是村民欠小卖部的账,而是小卖部欠村民的情。
“张细妹欠李根一次及时雨…” “张细妹欠王老汉一次雪中送炭…” “张细妹欠赵老师一句温暖的问候…” …
“这是什么?”张细妹疑惑地问。
“这是村民们说,这些年你帮了他们的忙,他们都记着呢。”村支书解释道,“大家觉得,与其记账,不如记情。这本’情账簿’,就当是大家送给你的康复礼物。”
张细妹捧着账本,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对了,还有这个。”村支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张细妹,“这是剩下的善款,大概还有五万多。大家商量后决定,就当做小卖部的周转金,日后你身体好了,再慢慢做生意赚回来。”
张细妹接过信封,手微微颤抖。“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李根拍拍她的肩膀,“你这些年从不催账,就是看大家日子过得不容易。现在你有难处了,大家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咱村就这么大点地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夕阳西沉,余晖洒在小卖部的屋顶上,那片锈迹斑斑的铁皮依然泛着金光。村里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小卖部前的空地上,像往常一样聊着家长里短。张细妹坐在藤椅上,安静地听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记录着这一切。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村,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柴米油盐的日常。但正是在这平凡的日常中,我看到了最真实的人间温情。
那本厚厚的欠账簿,记录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一个村庄的信任和互助。而新的”情账簿”,则见证了乡亲们的良心和感恩。
几天后,我准备离开石桥村。临行前,我又去了趟小卖部。张细妹正坐在那里整理货架上的商品。
“你要走了?”她问。
我点点头。“嗯,该回去了。”
“这次来,收获不少吧?”
“是啊,收获很多。”我笑着回答,“特别是关于账本的故事,很感人。”
张细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其实啊,这些年我一直记着一句话: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那点情分吗?”
她从柜台下面拿出那本已经不用的旧账本,轻轻抚摸着封面。“这本账,我不会扔的,留着它,就是留着对村里人的那份情分。”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问:“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无条件地赊账给大家吗?”
张细妹看了我一眼,眼神坚定。“会啊,为什么不会?”
我离开石桥村的那天,是个阴天。但当我回头望去时,却发现小卖部的方向有一束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正好落在那个小小的屋顶上。
远远地,我似乎又听到张细妹那熟悉的声音:“记账呗,你爸欠我的早晚会还的。”
而这一次,我明白了,那不仅仅是一笔账,更是一份情、一种信任,以及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人们依然愿意守望相助的朴素信念。
我想,这大概就是那本已经不用的旧账本和新立起来的”情账簿”之间最大的秘密吧。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