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和疯子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微亮的早晨,月牙和太阳一左一右地对望着。
本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和疯子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微亮的早晨,月牙和太阳一左一右地对望着。
借由这些光芒,早饭摊已经搭起棚子,像起义拉起了大旗似的“占山为王”。
这里是我的家乡,短短几年的时间,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不过这也难怪,自从妹妹出生后,母亲便辞了计生办主任的工作。
我们举家搬迁到南方,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又想起我决定回来时,母亲苦苦哀求我的神色,非常的绝望,仿佛我揭开了她多年的疤痕。
但我只是愤怒地望着她。
要不是她提起老家有人会做好看的烟花,妹妹也不会整日记挂着,最终被车祸夺去了生命。
因此我平静又恶毒地说:“于丽!妹妹的死都是你的错!”
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了,便伸手捏了捏眉头,接着拎着垃圾往前走。
疯子就这样出现在街口了,她的手和嘴看起来热气腾腾的,仔细瞅过去,她正吃着一个刚出锅的包子。
那个包子滚热,烫得一张难过的脸都笑开了。
我和疯子在垃圾桶那儿打了个照面,我忍不住问:“好吃?”
那段时间我只靠电视机打发时间,所以一口普通话说得虎虎生威。
疯子没回答,她甚至神色恐惧地看着我这个不说方言的异乡人,随后她开始发疯地打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男人赶紧跑过来。他身材矮小,胡须几乎布满了他整个脸颊,眼神紧张又强悍,似乎随时准备和欺负疯子的人干上一架。
他说:“她是个苦命人,你大小伙子别跟她计较。”
他始终盯着我臃肿高大的身材,不敢有一丝松懈。
“疯子嘛。”
我咕哝了一句,他才放心下来,满脸歉意地说:“实在对不住。”
等他安抚好疯子,他又说:“不能跟她讲普通话的,你别刺激她……”
他没说完话我便离开了,直到走回家,我都仿佛还能听到他叹气的声音。
因此我打开电视机,窝在小床上酣然入睡。
等我睡醒的时候,中央台的《西游记》刚刚播到“三打白骨精”。
我盯着看了一会才骂:“猪都说普通话。”
妹妹的照片还搁在床头,这是我第一次带她去公园时,花五块钱请一个新手照的。
他的照相技术很差,但却把妹妹那双含水的眼睛照得极好看。
我又想到了那个疯子,她也有双苍老又好看的眼睛,但她的痛苦把美丽都撕碎了。
我在第二天重新遇见了那个疯子,她依旧捧着一个包子在吃,她的脸上重新出现了短暂的幸福。
只是当我经过她时,她拉住了我的袖子说:“给你包子吃。”
昨天那个男人站在疯子身后,冲我点点头,看我犹豫了,他又冲我作揖。
那个包子将我身上夜里的严寒全驱散了,我冲疯子笑了一下,她也笑了说:“明儿里个,俺还给你捎。”
就这样我和疯子算是认识了,顺便知道了那个男人姓杨,是和疯子一个村的。
认识他们从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我失去了妹妹的痛苦。但我不愿意同老杨多说话,因为他是一副凝重的表情,仿佛背负了什么罪孽似的。
相比之下,疯子反而显得有点开朗,特别是在她织完一件毛衣后,她会炫耀着把小毛衣搭在肩膀上,在我们眼前走一圈,喜笑颜开地问:“俺儿穿这个毛衣好看吧?”
她家的半个屋子都堆满了红毛衣,可老杨依旧任劳任怨地买进大袋的线球。有一次我建议他停止这种无聊又费钱的行为,但他只是深深叹一口气说:“这是在帮我赎罪啊。”
因此我觉得,老杨才是个疯子。
疯子又用完了一个线团,她织的毛衣,针脚格外地密实,就好像这是一件刀枪不入的盔甲。
我替老杨重新捡了一个线团给她,她又将线团抛回来,要我同她一起梳理。
我一边缠线团我一边问:“干啥都是红的?”
“辟邪啊。”她笑了,但我瞥见余光里老杨那张脸全挤在一起,仿佛有人捏住了他的心脏。
我猜测疯子因为什么原因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但我每次问起老杨,他都会痛苦地低下头。
“你明天能看翠儿一天吗?”
老杨老老实实地把毛衣挂起来,他掂着脚,因为费劲而涨得满脸通红,他的气息因此有点不稳。
“哦。”我看了一眼疯子,心里有点担忧,老杨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接着说:“翠儿挺好处的。”
当我看到在床上安稳睡去的疯子时,心里不禁感慨:老杨也太了解她了。
她盖着薄薄的毛毯,整个人蜷着,手指紧紧地抓着一件红毛衣,不肯撒手。
这几乎让我忘记了她是个第一次见面就打人的疯子。
我在黑暗中无聊得发闷,因此打开了电视。
本来沉没在黑暗里的屋子,也跟着电视光或明或暗。
电视上两个专家正在聊计划生育的事情,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才发现疯子已经醒来了,她的脸阴沉沉的。
我赶紧问她:“睡醒了?”
她不说话,等昏黄的灯泡亮起来时,我才发现疯子哭了。
她突然站起来,动作迅速地搬起了电视机,她瘦弱的肩膀发着抖,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些什么。
我看向她,去夺她手上的电视机。
电视机里专家的话和她说的话重叠在一起,“计划生育,计划生育!”
电线被她扯断了,图像“哗”的一下消失了。
随后疯子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望着疯子,看她嘴里嘟嘟囔囔地抹了一把眼泪,她把毛衣紧紧地抱在怀里,变得极为不安,整夜没有睡去。
我守着这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就好像当初守着妹妹的灵堂般悲凉。
脏乱了一年的街道因为即将到来的春节而变得崭新,我终日逗留在烟花市场,想要找到那个会做烟花的人。
但还是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一场流感席卷了整个镇子,几乎所有人都咳嗽得厉害。
因此我只好坐在家里,从窗户里往外看,冰花爬满了整扇玻璃,雪下得又急又大,马路上仿佛是一堆雪人在行走。
“砰砰”的敲门声响起。
我打开门,疯子和老杨的头发眉毛都白了,我打了个冷颤将他们让进来。
疯子看见我打了个冷颤笑了,她把怀里的毛毯塞给我说:“冷了吧?”
老杨依旧是眉头紧锁着,他问:“不回家过年?”
“我就在这儿过。”
老杨听到这句话一顿,然后问:“你妈不想你?”
妹妹死后母亲一夜白头,就好像疯子现在满头雪花的模样。
老杨接着说:“要不过年和我们回村里?”
我摸了摸手里的毛毯的动作被老杨看到了,他说:“翠儿怕你冻着。”
“我要在这儿买烟花。”
听到这个,老杨的眉毛终于伸展开了,他笑着说:“俺村有会做的,那可是十里八乡最好瞧的。那个花可大了,跟在空中种了花圃似的。”
我讶异地看着老杨,没想到他会知道“花圃”这个词。
“说得真不错。”
因为我的夸赞,老杨难得露出了一点愉快的表情,他说:“我念过几年书。”
我的确被老杨的形容打动了,我将妹妹的照片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跟着他们往老家走。
路上很颠簸,越接近村里,老杨的表情越凝重。而疯子也因为熟悉的景色变得有点焦躁,老杨低声安抚着她,仿佛一对浓情蜜意的爱侣。
不过这难得的快乐场面很快就被打破了,在村口有人看到了老杨,他们皮笑肉不笑地说:“村长可快死了。”
老杨的神色一黯,抓着疯子往村旁的房子走。
那个房子修葺得很好看,但因为常年没人居住而变得杂草丛生。
不过推开门,还是一片崭新。
老杨只说了一句“我有点事”,就匆匆地把我们丢在这间屋子里。
我心里记挂着烟花的事,就嘱咐了疯子几句便走了。
大概是和疯子待久了,我的方言也变得很纯熟了。
在一个姑娘的帮助下,我找到了制作烟花的匠人。
我刚和他约定好,老杨就赶来了,他一踏进温暖的房子,头发就冒了白烟,看起来滑稽得很。
“一会儿你要帮帮我。”
我不明所以地跟着他,我们接上了疯子就往别的房子走去。
那间房子的红瓦片被雪花洗得很干净,还没有进门,就能闻见浓浓的草药味。
有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在老婆的搀扶下半抬起腰,就着碗边艰难地把药汤喝进去。
他看见跟着老杨后面的疯子瞪大了眼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是翠儿吗?”
他的声音就像在砂纸上打磨过似的,带着剌人的毛边。
疯子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等确认他是谁的时候,疯子大叫了一声,便往外跑。
门槛把她绊倒了,泥土沾满了她的衣服,她的头发也因此散开来,活脱一个疯子样。
她被老杨扶起来,老杨冲我使了个眼神,我没动,旁边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过去帮老杨一起把疯子带到那个将死的人面前。
疯子一直在挣扎,嘴里叫着:“放过我儿子,他刚生出来,求求你了村长!”
因为这句话,躺在病榻上的男人病容更深了,仿佛被剜走了良心似的痛苦。
“翠儿,当时俺们也没办法呐,上头都要求了,谁让你们不按规矩办呢?”
说着,他从病床上滚下来,跪在疯子的脚边,手艰难地扯住疯子的裤腿,疯子的腿乱蹬,把他的脸踢上了个脚印。
那个男人被赶紧扶了起来,这时候我才看清他的脸。
如果老杨剃干净了胡子,他们就一模一样了。
“翠儿,你就原谅我吧。”
疯子嘴里依旧喊着之前的话,老杨叹了一口气,松开了她。
疯子赶紧逃了,我跟在疯子的身后,偶尔听见村里其他人叹气说:“造孽,造孽。”
疯子一边跑,一边喊:“放了俺吧,放了俺!”
我只好远远地跟着她,今天的天气很冷,把人都冻透了。
冬天的池塘还结着冰碴,疯子一不小心摔了进去。
她的声音被冻得哆哆嗦嗦的,等我将她捞上来,她便只会说:“好冷啊,孩子你受苦啦!”
疯子从此就彻底成了疯子。
她的衣服不再干净,头发脏乱,整天披着床大棉被,在村子里看见人就说:“水冷啊,那么点的小孩遭罪哇。”
我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因此想走,但又被老杨挽留住了。
“你不想看看那个烟花啦?”
我只好等到除夕,那个匠人如约将烟花送来,那天夜里,我点燃了那个大烟花。
整个村子的人都来看,他们一边看一边感慨:“好久没人掏钱买这么大的烟花了。”
他们都满含感激地冲我打个招呼,内向一点的就只是点点头。
孩子看了一会儿,便互相追逐打闹起来。
疯子难得地没出去转悠,老实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烟花,她的脸在烟花的映照下格外地悲伤。
我低头亲了一下妹妹的照片说:“看,哥给你找到了最好看的烟花了。”
最后一点烟花在空中爆裂的时候,老杨摸过很多人走到我身旁问:“好看不?”
“我妹妹,被车撞死了。”
老杨听我这么说,很久都不说话了。直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疯子也因为疲惫睡倒在墙根的时候,他才重新开口,“我准备和翠儿结婚,你过几天再走吧。”
“为什么?”
他苦笑了一声,“我哥快死了,冲冲喜吧,再说,我们家该照顾她一辈子。”
我听着,他同疯子结婚目的不纯,这让我心里感到一阵的厌恶,“不了吧。”
“你知道翠儿为啥疯的?”老杨的声音明显压低了,仿佛有人听见他的话,就会把他拖去下地狱似的。
“那是一九九一年,村里的妇女都结扎了,我哥让翠儿两口子也去,她男人偏不,说翠儿是个不下蛋的母鸡,这么多年都怀不上。”
“一九九一年?”我捏紧了妹妹的照片,因为她就是九一年出生的。
老杨顿了一会儿,他看我没有说话的意思,就接着讲,“可你说怎么这么倒霉呢?”农村明亮的月亮把老杨的一张脸照得更苦了,“偏偏就怀上了。”
在老杨的描述中,我听到了关于翠儿疯了的原因。
翠儿的儿子出生那天,天气阴沉着,仿佛里面藏了个怪物。
翠儿紧张地摸着自己的肚子问丈夫:“听说今天上面来人查,不能生了吧?”
翠儿的丈夫回头瞪了她一眼说:“净说不吉利的,再说就是生了,他们还能把活人给掐死?”
翠儿因为丈夫的话有点安心,但她却因为外面说话的声音而紧张得肚子疼,丈夫只好出门找接生婆。
接生婆的家已经一年没有人上门了,所以当她看到翠儿的丈夫时,嘴巴都张大了,“翠儿要生啦?”
“天呐,这个不挑时间的小祖宗啊。”
翠儿的丈夫知道接生婆在说什么,他捏了捏肿胀的手指问:“都生了他们不能咋样吧?”
接生婆没说话,穿好了棉衣就往翠儿家去。
只是还没等他们赶到,翠儿就生了。
男孩响亮的哭声让所有人都心里发抖,为这个婴儿在心里捏一把汗。
婴儿躺在热炕上,翠儿却没有一点力气抱起他,只好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翠儿的丈夫回来的时候,孩子被村长夹在胳膊下,“哇哇”大哭。
翠儿正趴在地上,连裤子都没有穿整齐,下身的血污从屋里一直滴落到院子。
“你们干什么!?”他去抢自己的孩子,却被一个领导派头的女人喝止了。
“都快过年了,难道因为你们家坏规定?”
当初的老杨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随着她使了个眼神,老杨和几个人摁住了翠儿的丈夫。
那个女人这次满意地笑了,她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杨村长,你可要按规定处理啊,不能偏袒有私心啊。”
“哎,于主任。”
村长点点头,婴儿温热的身体让他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因此他抬头看了翠儿一眼,然后走出门去。
老杨说,他从来没有听到那么凄厉的哭声,那天以后翠儿的丈夫就死了。
“那孩子怎么样了?”
老杨沉浸在讲故事里面了,他被我的问话打断,脸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了。
“我哥留于主任在村里看放烟花的,我和他俩去了村里那个水池子里。”
“我哥按着那个孩子的头,在池子活活淹死的,那天的水凉啊,我哥手抖的毛病就是这么得下的。”
“孩子连声都没有出出来。”
我站起来,不愿再听他说话。
我将疯子抱起来,往屋里的炕上放,她在回屋的中途睁开了眼睛说:“水真凉哇。”
我点点头,眼泪落在了她的衣襟上。
老杨和疯子的婚礼,准备得很仓促,疯子根本不懂是怎么回事,就被套上了大红色的嫁衣,她嘴里依旧嘟囔着:“水多凉哇。”
婚礼过了一半,她突然把桌子掀翻,嘴里开始大吼大叫些什么。
老杨去捂她的嘴,但他根本制不住疯子的力气,我仰头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往外走,不敢再去看疯子。
有一个人匆忙地跑进来,他将我撞了个趔趄,正好让我看到了疯子。
疯子冲我笑了一下,眼神柔和。
我僵在那里,还没想好要不要笑时,就听见那个人对老杨喊:“村长死啦!”
老杨也不去扯疯子了,一下子瘫倒在地,神情涣散地望着天。
刚刚还晴朗的天气一下子被乌云挡住了,风也猛烈地吹了起来。
疯子抬头看了看,“嘿嘿”地笑了说:“水多冷哇。”
远远地看过去,疯子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血红的嫁衣,活脱像一个来自地狱的索命的恶鬼。
我低下头想:原来,我的母亲真是个害人不浅呐。
完结
来源:小船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