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前几天刚下夜班回到家,手机震得像发了疯。村主任老李打来的电话,说是要连夜找我谈事情。我心想,这个点了,能有什么急事?
我前几天刚下夜班回到家,手机震得像发了疯。村主任老李打来的电话,说是要连夜找我谈事情。我心想,这个点了,能有什么急事?
“老刘啊,你堂哥那个屋子,明天就要拆了。”老李站在我家门口,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苦萝卜。他手里捏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瓶二锅头,袋子上印着”幸福超市”三个字,字母都磨得快看不清了。
我让他进屋坐,他坐下后又站起来,看见我家沙发扶手上的烟灰缸,顺手拍了拍裤子。“你爷爷当年埋了东西。”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看我,盯着墙上我爸二十年前钓鱼比赛得的一个塑料奖杯,奖杯边上还贴着我妈怕灰的胶带。
我家祖上在村里算是有点根的。爷爷年轻时在供销社做会计,日子过得不错。后来文革那阵子,被批斗了一段时间,身体就垮了。我对爷爷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他老是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摆弄个铜算盘,珠子拨得咔咔响。
“老李,你说清楚点,什么东西?”我倒了杯水给他,杯子是去年厂里发的,印着”安全生产”四个大字,底下掉了一块瓷。
“具体啥东西我也不清楚。”老李喝了口水,“当年你爷爷被批斗那会儿,听说把什么东西埋在那个屋子地下了。现在屋子要拆,你堂哥哭丧着脸来找我,说是怕东西给挖出来,惹出麻烦。”
我堂哥比我大十岁,早些年在县城做小生意,后来生意黄了,就回了村。他租住的那个土屋,原来是我爷爷的一个远房亲戚的。那亲戚早年去了南方,就留了这么个屋子在村里,一直空着,后来我堂哥回来,就给租了。
“那屋子租了得有20年了吧?”我问。
“嗯,差不多。”老李点点头,“你堂哥租得早,那会儿村里人都往外跑,没人在意那破屋子。现在不一样了,开发商来了,要建什么旅游度假村,一亩地给十几万呢。”
我突然想起来前几天看新闻,说是我们村要搞什么乡村振兴示范点,连县长都来视察过。
“那我堂哥现在人呢?”
“他啊,”老李叹了口气,“昨天晚上收拾东西的时候,说是摔了一跤,腿扭了,现在在卫生所打点滴。”
我心里有点犯嘀咕。我堂哥这人吧,说好听点是机灵,说难听点就是滑头。年轻那会儿在县城开了个小超市,没少偷税漏税,后来被查了,赔了不少钱。这一”摔跤”,怕是有别的事。
“你明天一早去看看吧。”老李走的时候,往我手里塞了根烟,“你爷爷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家里解决的好。”
我拿着那根烟,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教我用算盘的情景。他说,算盘上的珠子拨来拨去,最后总是要归零的。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但现在想来,或许跟我们家的一些事情有关。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电动车去了那个土屋。屋子在村西头,离村口不远,周围已经围起了蓝色的彩钢板,上面贴着”拆迁工程,闲人勿入”的红纸。门口站着两个穿荧光背心的拆迁工人,一人嘴里叼着根烟,手机外放着低俗的笑话。
“同志,我堂哥住这儿,屋里还有些东西要拿。”我朝他们喊。
“快点,一小时后就开始拆了。”其中一个摆摆手。
进了院子,我才发现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院墙的土砖都快掉光了,露出里面的秸秆和石灰。院子里堆着一些杂物,有几个生锈的铁桶,一辆没了后轮的自行车,还有一堆发霉的纸箱。
土屋的木门已经歪了,我用力一推,咯吱一声开了。屋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烟味混合的气息。我堂哥是个烟鬼,一天能抽两包,烟灰缸从来不倒,满了就换个易拉罐继续用。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木床,一个旧衣柜,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个半满的泡面桶,筷子还插在里面,泡面汤已经凝固了,上面漂着一层油。旁边是个啤酒瓶,里面插着几根枸杞,看着有些违和。
我环顾四周,不知道要找什么。老李说爷爷埋了东西,但没说在哪,也没说是什么。正当我犯愁时,屋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来得挺快啊,小刘。”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我堂哥。他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腿上缠着绷带,但看起来精神不错。
“不是说你在卫生所打点滴吗?”我问。
“打完了呗。”他笑了笑,眼睛滴溜溜地转,“听说老李找你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我堂哥在村里口碑不好,欠了不少人钱没还,我妈常说他”吃的是猪心,长的是狗胆”。不过血缘关系在那儿,谁也没办法。
“你知道咱爷爷当年埋了什么东西不?”我直接问。
堂哥在床边坐下,床板发出吱呀一声响,他从兜里掏出烟,给我递了一根。我摆手拒绝了,他自己点上,深吸一口,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来。
“听说是金条。”他说,“你爷爷文革那会儿,怕被抄家,就把一些值钱的东西埋起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爷爷留下金条?这事从来没听家里人提起过。
“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咱爷爷临死前,不是让我单独进屋说话吗?”
我确实有点印象。爷爷临终前,确实叫了堂哥单独谈了会儿话。当时我还小,不太懂事,只记得后来堂哥出来时,眼睛红红的。
“爷爷告诉你埋在哪了?”
“他说在这屋子地下。”堂哥咳嗽了一声,“但没说具体位置。我这20年,几乎把地面都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堂哥这些年一直租住在这破屋子里,每个月还按时交房租。原来是在找爷爷埋的东西。
“你觉得是真的吗?”我问。
“肯定是真的。”堂哥掐灭了烟,“老一辈的人,最信不过银行,家里有点积蓄,都喜欢埋在地下。咱爷爷那会儿在供销社,手头肯定有些东西。”
我们俩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查看。地面是那种老式的水泥地,表面很不平整,有些地方已经裂开了。我们用手电筒照着地面,希望能发现什么异常。
“这下面有什么东西?”我指着床下一块略微凸起的地方。
堂哥摇摇头:“我早就看过了,下面是根横梁,支撑地基用的。”
我们又找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外面传来拆迁工人的喊话声,说时间快到了。
“唉,算了。”堂哥靠在墙上,脸上闪过一丝失落,“20年了,可能根本就没什么东西,或者早被别人挖走了。”
我看着堂哥,突然有了个想法:“爷爷真的跟你说过金条的事吗?”
堂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咱们刘家的人,从来不骗自家人。”
我没再追问。堂哥这话,等于是默认了。
我起身准备离开,却被衣柜角落的一个小黑点吸引了注意。那是个很小的洞,像是被钉子戳出来的。我蹲下来,用手电筒照了照。
“这是什么?”我问。
堂哥走过来看了看:“不知道,可能是老鼠洞吧。”
我用手指戳了戳那个洞,感觉里面有点空。我又找了根铁丝,伸进去捅了捅,发现里面确实是空的。
“能不能把这块地板撬开?”我问。
堂哥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床底下拖出一把锤子和一个铁撬。看样子,他早就准备好了。
我们用铁撬使劲撬地板,那块水泥地面竟然整块翘了起来。下面是一个小坑,坑里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大约有烟盒那么大。
堂哥眼睛一亮,手都有点发抖。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拿出来,放在桌上。盒子上有把小锁,但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堂哥用锤子轻轻一敲,锁就断了。
我们屏住呼吸,堂哥慢慢打开盒子。里面不是金条,而是一沓发黄的纸和一个小布包。
堂哥先拿起那沓纸,翻开一看,是几张老照片和一些字条。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女人怀里抱着个小男孩。
“这是爷爷和奶奶。”我认出来,“怀里的应该是我爸。”
堂哥点点头,又看了看那些字条。字条上写的是一些日期和数字,最后一张纸上写着:“留给刘家后人,勿忘根本。”
“就这些?”堂哥的声音有点发颤,“没有金条?”
我拿起那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铜算盘珠子和一个小小的金戒指。
“这是奶奶的戒指。”我记得小时候看过奶奶的照片,手上戴着这个。
堂哥一下子泄了气,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根烟:“就这些?二十年就为了这个?”
我继续翻看那些纸,发现其中一张似乎是地契一类的东西。上面写着土地面积和位置,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名字:刘建功。
“刘建功是谁?”我问。
堂哥看了看:“好像是爷爷的堂弟吧,早年去南方了。”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这个土屋的原主人,不就是姓刘的一个远房亲戚吗?会不会就是这个刘建功?”
堂哥眯起眼睛:“有可能。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我仔细看那张纸:“你看这个日期,1966年,那会儿正是文革开始的时候。爷爷把地契藏起来,会不会是为了保护这个刘建功的产权?”
“可能吧。”堂哥敷衍地回答,显然对这些旧物没什么兴趣。他还在惦记着那些并不存在的金条。
我又在那些纸中发现了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打开一看,是一张手绘地图,上面标注了几个位置,其中一个圈起来的地方,正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屋子。
“你看,”我指给堂哥看,“这里还有几个位置被标记出来了。”
堂哥来了精神:“会不会是埋金条的地方?”
我摇摇头:“不像。你看这些标记,都是在村里的公共地方。这一个是老井,这一个是槐树林,还有一个是祠堂旧址。”
我们正研究着,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拆迁工人喊着时间到了。
“再给我们十分钟。”堂哥喊道。
“不行,县里领导马上要来视察,今天必须拆完这一片。”工人的声音很坚决。
堂哥叹了口气,把那些东西都塞回铁盒,然后犹豫了一下,把盒子递给了我。
“你拿着吧,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
我接过盒子,感到有些意外:“你不要了?”
“要它干嘛?”堂哥苦笑,“这些旧东西,能当饭吃?”
我们收拾了一下,离开了土屋。拆迁工人已经开始准备工作,机器的轰鸣声逐渐响起。
回去的路上,我骑着电动车,堂哥坐在后面,一直很沉默。我们经过村口的时候,看到几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村主任老李正陪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在说话。
“那是开发商吧?”我问。
“嗯。”堂哥点点头,“听说是个大公司,要在咱们村建什么’乡村文化旅游综合体’。”
我突然想起那张地图:“等等,那个地图上标的地方,会不会跟这个项目有关?”
堂哥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我停下车,拿出地图又看了看:“你看,这几个标记的地方,都是村里的老地方。那个旧祠堂的位置,现在是不是村委会?”
堂哥点点头:“是啊,建村委会的时候,就是拆的旧祠堂。”
“那个老井呢?”
“早就填了,现在那一片是篮球场。”
“槐树林呢?”
“去年刚砍了,说是要建停车场。”
我心里有了个猜测:“爷爷标记的这些地方,都是村里有历史的老地方。这张地图,会不会是想记录下这些即将消失的地方?”
堂哥不以为然:“记录这些有什么用?”
我想起爷爷留下的那句话:“留给刘家后人,勿忘根本。”
“我想,爷爷是希望我们记住这些地方,记住我们的根。”
堂哥皱眉:“你想多了。老人家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我们骑到村委会门口,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有说有笑。走近一看,原来是开发商在现场展示规划图。大屏幕上播放着动画,展示未来的度假村是什么样子。
“这里将建设五星级酒店…”工作人员正在介绍。
我远远地看着那个动画,突然觉得很陌生。那些规整的建筑,宽阔的道路,精心设计的景观,与我记忆中的村庄完全不同。
堂哥倒是看得很入神:“这开发好了,咱们村的地价还会涨吧?”
我没回答,只是掂了掂手里的铁盒。盒子不重,但我却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回到家,我把那些东西都整理了一下。照片我打算洗出来,挂在墙上。那枚铜算盘珠子,我准备做个小盒子,好好保存。至于奶奶的戒指,我想等以后有了女朋友,可以送给她。
那张地图,我决定复印几份,一份给村委会留着,也许以后会用得到。
晚上,村主任老李来我家串门。他问我们找到什么了没有。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说,“就是一些旧照片和文件。”
老李点点头:“我猜也是。你爷爷那人,最重视的不是钱,是人情和根本。”
我有些惊讶:“你了解我爷爷?”
“当然了。”老李笑了,“我小时候,你爷爷还教过我算盘呢。他那会在供销社,经常接济村里的困难户。有一次闹饥荒,你爷爷偷偷从仓库里拿出粮食,分给村里人,差点被打成右派。”
我第一次听说这事,心里一暖。
“那就是因为这事,爷爷后来被批斗了?”
老李摇摇头:“不全是。主要是因为他坚持要保留村里的老物件。那会儿大家都喊’破四旧’,要把老东西都毁了。你爷爷拦着不让拆祠堂,还把一些族谱和地契都藏了起来。后来被人举报,说他有反革命思想。”
我恍然大悟,难怪爷爷要把那些东西埋起来。不是为了藏金条,而是为了保存村里的历史。
老李走后,我坐在院子里,看着手中的铁盒,突然觉得这比什么金条都珍贵。
第二天,我骑车去了老土屋的位置。屋子已经被拆了,留下一片空地。我站在那里,想象着爷爷当年可能就站在同一个地方,把东西小心翼翼地埋下,希望有一天能被后人发现。
我打开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虽然只是一片废墟,但这里曾经是我爷爷想要保护的一部分历史。
回家路上,我经过村口,看到拆迁队已经把村口的老槐树也锯了。那棵树至少有百年历史了,小时候我和伙伴们经常在树下玩耍。现在,它横倒在地上,树干断面露出一圈圈年轮,像是一张沉默的脸。
我突然明白了爷爷当年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埋起来,为什么要画那张地图。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些东西会消失,但他希望至少有人记得它们曾经存在过。
晚上,我把那张地图挂在了墙上,旁边是爷爷和奶奶的照片。我坐在那铜算盘珠子旁边,想象着爷爷当年拨弄算盘的样子。他说,算盘珠子拨来拨去,最后总是要归零的。
现在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变,有些东西,我们不能忘记。那些看似无用的老物件,那些被时代淘汰的传统,那些即将被推土机掩埋的记忆,都是我们的根本。
堂哥一直在找金条,找了二十年。而我,只用了一天,就找到了比金条珍贵得多的东西。
我拿起手机,给堂哥发了条信息:“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那个老井的位置?我想把它也拍下来。”
过了一会儿,堂哥回复:“有啥好看的?那里现在是篮球场。”
我笑了笑,回道:“就是因为它快要消失了,才更要记住它。”
手机很快又震动了一下,堂哥发来信息:“行,我陪你去。不过你觉得那个开发商会在意这些老东西吗?”
我想了想,回复:“可能不会。但我们在意就够了。”
放下手机,我又看了看那张地图。爷爷在地图角落写的一行小字,我之前没注意到:“地上的东西会变,但地下的根永远在那里。”
我想,这可能就是爷爷想告诉我们的吧。无论地上盖起什么样的大楼,修建什么样的设施,我们的根,还在那片土地下面。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记忆,我们的身份,都在那里。
爷爷没有给我们留下金条,但他留下了比金条更宝贵的东西——一份关于根的记忆,一份关于归属的证明。
我拿起那枚铜算盘珠子,放在手心里握紧。它不值钱,但它是爷爷留给我们的,关于如何做人的启示。
堂哥租住20年的土屋被拆了,但我们找到的,却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
来源:雨巷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