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厂里的同事都叫我"倔强的丁秀兰",因为我从不服输,做事总要拼尽全力,厂里评先进工人时,我的名字总在榜上有名。
"听说你爸妈不让你回家过年?"春花单刀直入地问我。
面对多年闺蜜的询问,我紧咬下唇,眼泪不自觉地滑落,沉默代替了回答。
那是1992年冬天,我刚满二十六岁,在县城一家国营纺织厂工作已有七年。
厂里的同事都叫我"倔强的丁秀兰",因为我从不服输,做事总要拼尽全力,厂里评先进工人时,我的名字总在榜上有名。
我出生在洪泽湖边的一个小渔村,那里有一座坐北朝南的老屋,一面发黄的土墙上挂着"五好家庭"的红纸奖状,屋前那棵老槐树已经见证了我家三代人的聚散。
父亲丁长河,是村里有名的老渔民,一辈子与水打交道,手掌上的茧子厚得能划着火柴,每次他捧着搪瓷缸子喝水,我都害怕那粗糙的手会把缸子磨出道道划痕。
从我记事起,他就是那个天不亮就起床,穿着打着补丁的蓝布衫,戴着磨得发亮的草帽,背着渔网出门的身影。
黄昏时分,他满载而归的小船缓缓靠岸,村里的孩子们总会围着他的木桶看那些活蹦乱跳的鱼虾,父亲总会挑几条最肥的鱼,用湿草藤穿起来,笑眯眯地递给左邻右舍。
母亲陈巧云,是村里有名的好裁缝,那台上海产的老式蝴蝶牌缝纫机是她的宝贝,踩踏的"哒哒"声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逢年过节,村里姑娘媳妇都会提前排队,求母亲给做新衣,母亲总说:"急啥?云儿娘的针线活,再忙也不糊弄人,宁可晚一天,也要做得齐整。"
我是家中独女,没有兄弟姐妹。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经常是"糠菜半年粮",但父母却从不让我受委屲。
记得1978年那个冬天,大雪封村,我放学回家时淋了雨,浑身湿透,父亲二话不说背起我往镇上卫生院跑。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父亲的背温暖如春,脚步却坚定如山,雪地上留下一行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风声中夹杂着父亲粗重的喘息。
到卫生院时,父亲的草鞋已经湿透,脚底冻得通红,却坚持让医生先看我,这是我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
十八岁那年,我通过县里统一招工考试,进了纺织厂。
那时候能进国营单位是多少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事啊,村里广播站专门播了我的"光荣事迹",喇叭里念着我名字的声音远远传到田间地头,邻居王婶高兴得直拍巴掌:"咱村秀兰争气啊,考上'国家人'了!"
我记得临行那天,村里人都来送我,好像是去参军似的。
清晨的薄雾中,母亲塞给我一个蓝布包,里面是她熬了半个月夜灯做的棉袄,针脚细得像蚂蚁爬,领口和袖口都用黑布包边,结实得很。
"城里冷,记得加衣服。"母亲嘱咐道,眼里满是不舍,她从没离开过村子,对县城总有份说不清的担心。
父亲少有地掏出压箱底的一张整钞,硬塞进我衣兜:"有事就打电话,邮电所的票子我已经买好了,夹在你书里。"
进厂后,我勤勤恳恳,从学徒做起,不怕脏不怕累,半年就上手了纺纱的全套技术,成了车间里的骨干。
那时候厂里的待遇不错,每个月发了工资,我都留一部分寄回家,虽然不多,但心意在里面。
每年过年,不管多忙,我都会提前请假,换上新衣服,买上一堆城里才有的礼物回家。
记得1986年,我特意买了一台收录机,花了我整整三个月的工资,但看到家人激动的样子,我觉得值了。
那天,全村人都来看这个新鲜玩意儿,大伙儿围着收录机,听那流行歌曲《小白杨》,父亲虽然听不懂普通话歌词,还是把录音机的按钮摁了又摁,看着那卷曲的磁带转啊转,脸上全是自豪。
母亲每次见到我回家,眼睛都亮得像点了灯,连夜蒸上一锅红豆糯米饭,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香甜黏糯,热气腾腾。
直到去年,一切都变了。
那是1991年春节前,我认识了李明辉。
他是县供销社的采购员,家住城郊新村,父母都是一中的老师,他个子不高,却腰板笔直,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眼睛里却透着股坚定。
我们经人介绍相识,很快产生了好感。
李明辉为人稳重诚恳,对我体贴入微,常常下班后骑着二八自行车,风雨无阻地送我回宿舍。
厂区门口的老张看多了,见他来就笑呵呵地说:"小丁,你对象又来啦!"
交往三个月后,有一天晚上,在沿江公园的长椅上,李明辉递给我一个小布盒,里面是一枚银戒指,朴素却闪着温暖的光。
"秀兰,嫁给我吧。"他说这话时,脸涨得通红,连耳朵尖都红了。
我欣喜若狂,第一时间跑去邮电所,打电话告诉了父母。
没想到,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父亲只丢下一句话:"先别急,年底回来再说。"
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让我心里隐约感到不安,但还是期待着春节回家和父母好好谈谈。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提前三天请了假,坐上了返乡的长途汽车。
一路上,汽车颠簸,我的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
村口的大槐树上挂着红灯笼,烟囱里飘出炊烟,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
推开家门时,母亲正在灶上蒸年糕,满屋子都是甜糯的香气。
她见我回来,眼里先是一亮,随后又黯淡下去,这种反常的表情让我更加忐忑。
晚饭时,母亲特意杀了只鸡,可餐桌上的气氛却异常沉闷。
父亲闷头喝酒,母亲夹菜的手有些发颤。
终于,父亲突然放下筷子,严肃地说:"秀兰,那个李明辉的事,咱不能答应。"
"为什么啊?"我震惊地问,手中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他家条件太好,你们不般配,我害怕你受委屈。"父亲说,眼睛直视着桌上的酒碗,"再说了,你要是嫁到城里,以后谁照顾我和你妈?"
我气得站起来:"这是什么道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老观念!再说我嫁到县城,又不是嫁到外省,坐个车两小时就到家了,怎么就不能照顾你们了?"
"你不懂!"父亲的脸涨得通红,手指在桌上敲得啪啪响,"城里人看不起咱农村人,你到他家能抬得起头来?"
"李明辉不是那种人!他尊重我,从来没有瞧不起我的农村出身。"我据理力争。
"那他父母呢?他们能看得上咱这样的农家女?"父亲冷笑一声,"小丫头懂什么,被人哄两句就晕头转向了!"
争吵就这样开始了。
母亲在一旁抹眼泪,低声劝着:"别吵了,大过年的......"
但我和父亲谁也不让步,争执越来越激烈。
最后,我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家,拎着还没打开的礼物,在寒风中走了十里路,住在了表姐家,提前两天返回了县城。
回到纺织厂后,我和李明辉的感情愈发深厚。
他知道我父母反对,却从不抱怨,只是更加体贴我。
我们一起看电影,《牧马人》里浪漫的爱情让我热泪盈眶;一起在沿江路散步,路边的梧桐树见证我们的誓言;一起畅想未来,说好要买一台彩电和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他的父母也很喜欢我,他妈妈是学校里有名的语文老师,说我字写得好,做事利落,懂事,是个好姑娘。
我们定下了今年春节后办婚礼的计划,工厂分给我的一间小平房已经简单布置好,就等搬进去了。
春节临近,我再次打电话回家,想告诉父母我的决定,并邀请他们来县城参加我的婚礼。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要是执意嫁给他,就别回来过年了!"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宿舍床上,泪如雨下,把枕头都哭湿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如此反对我的婚事?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担心没人照顾他们的晚年,或者担心我在城里人家受委屈?
这说不通啊,李明辉又不是什么大官大富,不过是个普通的供销社职工,他们家虽然是知识分子,但也很朴素,没有那种看不起人的架子。
春花听完我的哭诉,端详着我红肿的眼睛,若有所思:"也许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父母应该有他们的理由。"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啊。"我擦着眼泪说。
春花递过一张纸巾:"要不这样,你先回去一趟,当面问清楚?没准你爹妈只是吓唬你呢。"
"这可不像我爹的性格,他说不让回家,就是不让回家。"我叹了口气。
"那你就更得回去了。"春花坚持道,"有什么话当面讲清楚,总比这么揣着疙瘩过年好。"
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再试一次。
我买了车票,带上给父母准备的礼物——一件羊毛衫和一条围巾,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上,我一直在想怎么和父母沟通,怎么让他们理解我的选择。
大年三十那天,天空飘着小雪,村庄披上了一层白纱。
我站在家门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却不敢敲门。
院子里,母亲的缝纫机声还在响,父亲应该在院子后面劈柴,那熟悉的"咚咚"声一下下砸在我心上。
最终,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叩响了门。
开门的是母亲,她看到我,先是一愣,眼圈立刻红了,伸手就要抱我,又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
她回头喊道:"老丁,秀兰回来了。"但语气里却没有往日的喜悦,反而充满了担忧。
父亲从后院进来,满身木屑,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淡淡地说:"回来就进来吧,外面冷。"
我跟着父母进了屋,放下东西,厨房里已经准备好了年夜饭——一条红烧鲤鱼,一盘腊肉,几样素菜,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饺子。
母亲默默地添了一副碗筷,我们三人坐下来,开始了这顿沉默的年夜饭。
屋外,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也热闹非凡,只有我们家,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饭吃到一半,我终于忍不住了:"爸,妈,你们到底为什么反对我和李明辉结婚?是不是怕我嫁到城里就不管你们了?我保证每个月都回来看你们。"
父亲放下筷子,看着我说:"不光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我追问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知道李明辉的外公是谁吗?"
我摇摇头,不解地看着父亲。
"邱德才。"父亲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有些发抖,仿佛这三个字有千斤重。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很陌生,但看父亲的反应,似乎有什么特别含义。
"他是谁?"我问道,心里已经开始不安。
父亲起身,从里屋的老柜子里拿出一个旧布包,上面绣着"丁"字,显然年代已久。
他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眉目与父亲相似,穿着一件粗布棉袄,站在一艘小渔船旁,脸上带着豁达的笑容。
"这是你大伯,我的亲哥哥,丁长山。"父亲说,声音低沉,"他比我大三岁,是个好渔民,也是个好哥哥。"
父亲拿出一支放了多年的大前门香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屋子里顿时烟雾缭绕。
"1964年,你大伯在湖里救了一个落水的小孩,那天风大浪急,别人不敢下水,你大伯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
"他把孩子救上来后,自己却被湖水呛得生了重病,高烧不退。当时乡里没有好的医生,必须送县医院救治。但是,当时管渔业的邱德才就是不肯批条子,说什么公家的车不能随便用,要等第二天。"
"我跪在他面前求了一晚上,他还是不肯,最后眼看着你大伯等不及,夜里就..."
父亲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
母亲默默地递过一块毛巾,擦了擦父亲的脸,在一旁低声啜泣。
父亲喘了口气,继续说:"大伯走的那天,才二十三岁,刚订了亲,连媳妇都没娶上。"
"这和李明辉有什么关系?"我不解地问,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邱德才就是李明辉的外公,当年他是公社的渔业队长,管着整个洪泽湖区域的渔民。你大伯走后,我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原谅邱德才及其家人。"
"现在,你要嫁给他的外孙,我怎么能答应?!"父亲激动地说,一拍桌子,碗筷都跳了起来。
我愣住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
眼前浮现出李明辉温和的笑容,那么善良,那么尊重人,和父亲描述的邱德才判若两人。
心里不由得一阵绞痛,我感到自己被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爸,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李明辉和这件事无关啊。"我试图辩解,"他出生时,这事都过去十几年了。"
"血脉相连,他体内流着邱德才的血!"父亲语气坚决,"丁家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旧恨,让我措手不及,也让我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如此坚决地反对我的婚事。
夜深了,屋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电视里的春晚也进行到了高潮,家家户户都在欢庆新年的到来,唯独我们家笼罩在沉重的氛围中。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去拜访村里的王大爷,他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已有八十多岁,当年的事情或许知道得更清楚些。
王大爷住在村东头,一间青砖小瓦房,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梅树,此时正开着花,雪白的梅花点缀在枝头,格外精神。
屋子虽小但收拾得很整洁,墙上贴着一幅《五谷丰登》的年画,色彩鲜艳。
见到我,他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让他老伴沏了茶,用自家晒的野菊花泡的,淡黄清香。
"王大爷,我想问您一件事。"我开门见山地说,"您知道我大伯丁长山的事吗?"
王大爷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他放下茶杯,严肃地说:"你爹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把昨晚听到的事情大致复述了一遍。
王大爷摸着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你爹说的没错,但也不全对。当年确实是邱德才没批条子,但不光是他的责任。"
听了这话,我身子不由得前倾,想听个明白。
王大爷接着说:"那时候条件艰苦,公社就一辆拖拉机能当车用,那天正好拉化肥去了外村,确实一时半会儿调不回来。邱德才是按规矩办事,那时候特别讲纪律,没有队长批条子,生产队的牲口或者器械,谁也不敢随便用。可规矩有时候就是害人,死板起来不懂变通。"
王大爷抿了一口茶,继续道:"不过后来,邱德才也很后悔,还亲自给你爷爷奶奶送了一面'见义勇为'的锦旗,想资助你爹读书,但被你爷爷拒绝了。那时候你爷爷的脾气也犟,说什么'拿你的东西,我儿子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我听得入神,这些细节父亲从未提起过。
"其实,邱德才不是坏人,就是太死板,太讲规矩了。"王大爷继续说,"后来他自己也吃了不少苦头,文革时被当成走资派,戴了高帽子游街,听说还下放到农场劳动了好几年。你爹这么多年放不下,我能理解,兄弟情深嘛,可恨一辈子也挺累的。"
王大爷说完,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闺女,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离开王大爷家,我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回到家里,父母正在院子里忙活着,准备蒸年糕。
看到我,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欲言又止,眼神中满是担忧和不忍。
"妈,我刚才去了王大爷家。"我说,看到母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跟你说什么了?"母亲小声问,不时看向正在劈柴的父亲。
"他说当年的事情不全是邱德才的错,还说后来邱德才也很后悔,还来道过歉......"
母亲叹了口气:"你爸这个人啊,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你大伯是他亲哥哥,从小照顾他长大,在他心里就跟神仙似的。你大伯走得早,你爸觉得对不起他,这么多年,逢年过节都要给你大伯上香,说说话。那种兄弟情,你不懂。"
正说着,父亲走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
"又去打听什么了?"他冷冷地问。
我鼓起勇气说:"爸,我能理解您的痛苦,但李明辉真的是个好人。他和他外公不一样,他温和、体贴,从不摆架子。您可以恨邱德才,但不能把这份恨延续到无辜的后代身上啊。"
父亲没说话,转身进了屋。
看着父亲僵硬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母亲拉着我的手,轻声说:"你爸脾气倔,但心软。给他点时间吧。"
晚饭时,我帮母亲做了几个拿手菜,包括父亲最爱吃的红烧鱼和糖醋排骨。
饭桌上,气氛依然有些紧张,但比前一天好多了。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碗筷。
洗碗时,父亲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条毛巾擦手,这是他这两天第一次主动接近我。
"你王大爷跟我提过一次,说邱德才不全是故意的。"父亲突然说,"但每次想到你大伯临走前痛苦的样子,我就无法原谅。他呼吸困难,嘴唇都变成紫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父亲的声音微微颤抖:"那时候我才十八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听着父亲的话,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父亲的痛苦,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失去之痛。
"爸,我理解您的感受,真的理解。"我拉住父亲粗糙的手,"但李明辉是无辜的,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您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心里的伤痛有减轻吗?这样的仇恨,只会让您自己更痛苦啊。"
父亲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月光下,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正月初二,李明辉打电话来,说他很担心我,想来看看。
我犹豫再三,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并请他不要急着过来。
"我不知道我外公当年做了这样的事。"电话那头,李明辉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自责,"外公在我十岁那年就去世了,他很少提起从前的事。我应该亲自向你父亲道歉。"
我劝他暂时不要来,给我父亲一些时间。
"不行,我必须去。"李明辉坚持道,"这是我们家欠下的债,我应该面对。"
挂了电话,我心里既感动又担忧,不知道父亲会有什么反应。
接下来的几天,我留在家里,帮父母干活,陪他们说话。
尽管父亲的态度仍然坚决,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在慢慢变化。
有时候他会不经意地问起李明辉的情况,尽管语气仍然冷淡,但至少愿意提起了。
一天晚上,我无意中听到父母在房间里低声交谈。
"老丁,你就别固执了。秀兰是我们的独生女,她好不容易找到个好人家,你非要拆散人家?"母亲说,声音虽低却很坚定。
"这不是固执,这是原则问题!"父亲反驳道,声音里却没有了平日的强硬。
"都三十多年了,活人总不能被死人牵着走啊。"母亲叹气道,"再说了,那个李明辉真的不错,秀兰工友春花的表姐就在供销社,说李明辉人品好,工作认真,从来不仗势欺人,领导安排他去进货,从不贪污克扣一分钱,街坊邻居提起他都夸好。"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长河,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你哥哥,我也想他。"母亲继续说,声音更加柔和,"但是长山若地下有知,也不会希望你因为他而阻挡秀兰的幸福啊。你想想,咱姑娘这么懂事,这些年在外面工作,有了钱不忘家里人,哪个月不给咱寄钱回来?她对咱多好啊。"
我听到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没有再说话。
正月初五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帮母亲劈柴生火做早饭。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疑惑地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去开门,没想到门外站着李明辉,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脸被寒风吹得通红。
"你怎么来了?"我又惊又喜,拉着他的手急忙往屋里走,"快进来,外面冷。"
李明辉却站在原地不动,神情严肃:"我必须亲自向令尊道歉。我外公做的事,我有责任承担。"
就在我们说话间,父亲从屋里出来了。
他看到李明辉,先是一愣,满是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脸色变得铁青。
李明辉没有退缩,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上前,深深鞠了一躬:"丁叔叔,我是李明辉。我来是想为我外公当年的行为向您道歉。虽然我当时还没出生,但血脉相连,我愿意承担这份责任。"
父亲冷冷地看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缝,没有说话。
屋里的母亲探出头来,看到这一幕,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明辉继续说:"我昨天专门去县档案馆查了资料,了解了当年的情况。我外公确实有错,因为他的固执和死板,耽误了救治丁大伯的时间。这个错误,作为他的后人,我深感愧疚。"
李明辉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父亲:"这里面是我查到的所有资料,包括当时的会议记录,调查报告,还有我外公后来的检讨书。他确实做错了,但他也付出了代价,后半生都活在愧疚中。"
李明辉的声音有些哽咽:"如果您因此而恨我,我完全理解。但请您不要阻止秀兰追求自己的幸福。如果您实在无法接受我,我可以退出,但请您相信,秀兰是个好姑娘,她值得更好的生活。"
院子里一片寂静,连鸟叫声都显得那么清晰。
父亲的表情变得复杂,眉头紧锁,嘴唇微微颤抖,但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信封,久久不肯接过。
最后,他转身回到屋里,重重地带上了门。
李明辉垂下头,脸上写满了失落。
我心疼地看着他:"你已经很勇敢了。我爸是个要面子的人,给他点时间消化吧。"
母亲这时走过来,接过李明辉手中的信封,低声说:"小伙子,你有心了。别着急,你先去村里的招待所住下,我会和你秀兰爸好好说说的。"
晚上,李明辉住在了村里的招待所。
我怕父亲生气,不敢多提这事,只是默默地做饭、洗碗,尽量不惹他不高兴。
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晚饭后主动提起了李明辉:"那小伙子今天来,有点胆量。"
虽然语气不冷不热,但这已经是父亲第一次正面评价李明辉了。
我心里升起一丝希望:"爸,他是真心来道歉的,而且他人真的很好,绝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城里人。"
父亲摇摇头:"你还小,不懂事。人心不好看。"
"爸,您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好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父亲没回答,只是拿起那个信封,转身回屋去了。
母亲给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别急,随后端着热水给父亲送去。
我悄悄跟到门口,听到母亲的声音:"老丁,你就看看吧,知道真相总比活在猜测里好。"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
正月初七这天,村里办集市。
我和母亲去赶集,买了些年货和日常用品。
回来的路上,母亲突然说:"你爸昨晚看了那些资料,一直看到半夜,后来还翻出了你大伯的旧照片看了很久。"
"他怎么说?"我急切地问。
母亲叹了口气:"他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有道坎,过不去。不过,我看得出,他对那小伙子的印象还行,至少觉得人家有担当,有勇气。"
正当我们说话间,村口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走近一看,竟然是李明辉正帮村里张大爷修理收音机。
老人家围着他,不停地夸:"小伙子手真巧,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
李明辉笑着说:"张爷爷过奖了,我从小就爱捣鼓这些。对了,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七十有八了!"张大爷骄傲地说,"打小就在村里,和你秀兰他爹是发小,当年一起下过湖摸鱼呢!"
看到我们过来,李明辉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我闲着没事,就帮村里人修修东西。"
"你倒是会讨人喜欢。"我小声说,心里却甜滋滋的。
母亲冲着李明辉点点头,是个满意的眼神。
回到家,我们意外地发现院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柴草整齐地垒在墙角,水缸都灌满了水。
屋里,父亲正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读报纸。
母亲探头看了看:"老丁,家里谁来过啊?"
"那小伙子。"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一早就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干活,也不知道谁让他来的。"
我心里一惊:"他人呢?"
"下地去了。"父亲淡淡地说,"听说咱家地里的水沟淤了,他拿着锄头去挖了。"
我急忙放下东西,就要往地里跑。
父亲终于抬起头:"别去了,他快回来了。路上碰见了王大爷,说是请他来喝茶,下象棋呢。"
"爸,您看......"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父亲瞪了我一眼:"看什么看?人家来帮忙,难道我还能赶人走不成?"
父亲的话虽然硬邦邦的,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态度已经松动了不少。
傍晚时分,李明辉回来了,手上都是泥土,衣服也湿透了,但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灿烂。
"丁叔叔,我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喊道,声音清亮。
父亲"嗯"了一声,放下报纸:"洗洗手进来,吃饭了。"
这是父亲自李明辉来到村里,第一次主动邀请他进门。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差点打翻汤碗。
晚饭时,父亲破天荒地给李明辉倒了一杯白酒:"天冷,喝点暖身子。"
李明辉感激地接过酒,一饮而尽。
饭桌上,他主动说起了县里的情况,说供销社最近进了新品种的化肥,可以提高鱼塘产量,等开春了可以送点来让父亲试试。
父亲竟然认真地听着,还时不时问一两句。
饭后,父亲居然主动提出要和李明辉单独谈谈:"小伙子,陪我到屋后走走。"
他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我和母亲在屋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生怕他们会起争执。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才回来。
李明辉的表情严肃但平静,父亲的眼圈有些发红,但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怒气。
"明天我和你爸去趟城里。"父亲突然对我说,语气平静。
"去城里?"我一头雾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见见他父母,顺便看看他住的地方。"父亲说,语气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强硬,"结了亲的人家,总要互相走动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李明辉,他对我微微点头,眼里满是欣慰。
母亲也惊讶地看着父亲,嘴巴张得大大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知道父亲和李明辉到底聊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半夜起来喝水时,我看到父亲还坐在堂屋里,面前摊着一本旧相册,一只手拿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另一只手盘着一串核桃。
"爸,您还没睡啊?"我轻声问。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招了招手:"来,坐下。"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相册上是父亲和大伯的合影,两个年轻人站在渔船旁,笑得阳光灿烂,手里举着刚捕获的大鱼,意气风发。
"你大伯比我能干多了。"父亲突然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思念,"打鱼、补网、造船,样样都行。他说过,等我长大了,要教我造一艘大船,带全家人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他没等到那一天。"
我默默地听着,不敢打断。
"他走的那天,正好是除夕,和今年一样,下着小雪。"父亲继续说,眼睛直视着照片,"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长河,别恨人家,都是命'。可我当时年轻气盛,发誓要为他报仇,结果这一恨就是三十年。"
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年,我一直活在仇恨里,总觉得对不起你大伯。但今天和那小伙子聊完,我忽然明白,你大伯若是在天有灵,肯定不希望我这样。他最疼我,肯定希望我过得好,希望我的女儿也过得好。"
父亲轻抚照片上大伯的脸:"你知道那小伙子今天跟我说什么吗?他说,如果我不原谅他,他可以永远不踏入我家门槛,但他希望我能给你幸福。他说他愿意搬到村里来住,和我们一起照顾你大伯的坟,尽一个后辈的责任。"
父亲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秀兰,爸对不起你。爸不该因为自己放不下的过去,耽误你的幸福。李明辉这孩子,是个好孩子。"
我也哭了,扑进父亲怀里:"爸,谢谢您。您放心,我和李明辉无论住在哪里,都会经常回来看您和妈妈的。"
父亲拍着我的背:"去吧,好好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呢。"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换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衣服——一件藏蓝色中山装,那是他结婚时穿的,平时舍不得穿,只有过年才拿出来,熨得笔挺。
母亲给我们准备了厚厚的一包蒸饺和卤蛋,塞进李明辉的包里:"路上饿了吃。"
村里人看到我们三个一起出发,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几个婶子凑到我母亲跟前打听情况,母亲笑而不答,只说:"有福之人天不负啊。"
汽车颠簸了两个小时,我们到了县城。
在李明辉家里,父亲见到了李明辉的父母,是一对典型的知识分子,温文尔雅,说话都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李明辉爸爸是中学教导主任,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是个认真严谨的人;李明辉妈妈是语文老师,大方贤惠,一进门就亲切地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一点架子都没有。
最让我意外的是,李明辉家里还住着已经年迈体弱的邱德才老人,原来他去年底从敬老院接过来一起住的。
见到邱德才时,父亲的表情复杂,身子微微颤抖,手紧紧握成拳头,我一度担心他会控制不住情绪。
但最终,父亲深吸一口气,伸出了手:"邱老,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邱德才颤抖着握住父亲的手,老泪纵横:"丁老弟,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愧疚在心。当年若不是我死守规矩,或许你哥哥就不会走。我对不起你们全家啊。"
邱德才说着,竟然要给父亲跪下,被李明辉急忙扶住。
"您这是做什么?"父亲连忙上前搀扶,"您年纪大了,该歇着。人死不能复生,恨也没有用。我弟弟在天之灵看到我们现在这样,应该会欣慰的。"
那一刻,我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充满全身。
看着父亲和邱老相握的手,我仿佛看到了一座横亘在心头多年的大山轰然倒塌,阳光终于洒进了尘封已久的角落。
一个月后,李明辉和我在县城举行了简单而温馨的婚礼。
没有铺张浪费,但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其乐融融。
父母和李明辉的父母坐在一起,相谈甚欢,仿佛多年的老友。
父亲甚至主动敬了邱老一杯酒:"老哥哥在天之灵看到今天,该多高兴啊。"
新婚之夜,李明辉告诉我,他和父亲单独谈话时,父亲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秀兰和你的亲人之间做选择,你会怎么选?"
我紧张地问:"你怎么回答的?"
李明辉笑了笑:"我说,我会尽一切可能不让这种情况发生。但如果真的无法避免,我会尊重你的选择,支持你的决定,因为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然后呢?"我追问道。
"你爸沉默了很久,最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小子,这个回答,你大伯会喜欢的。'"
如今回想起那个特殊的春节,我常常感慨万千。
一场看似无法跨越的仇恨,最终被理解与宽容化解。
父亲放下了心中的重担,我和李明辉也走到了一起。
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回老家过年,陪父母守岁、包饺子、放鞭炮。
父亲已经不再提起那些过往的伤痛,而是更多地讲起他和大伯年轻时的快乐故事。
他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笑容也更加轻松自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李明辉的小家也渐渐有了新的成员。
1994年,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
李明辉坚持给他取名叫"丁长风",取"长河长山生长风"之意,纪念那两位再也无法相见的兄弟。
当父亲第一次抱起小长风时,那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孩子,眼中满是慈爱,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幸福表情。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意义——在无数的磨难与隔阵中,寻找理解与和解,让爱战胜仇恨,让宽容代替偏执。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坎,跨过去,天空会更蓝,大地会更广。
人这一生,终究要学会原谅与被原谅,学会放手与重新开始。
就像父亲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生活不是活在过去,而是向着未来。你大伯若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我们都好好的。不能总看着后脑勺走路,那样会碰墙的。"
是啊,活着的人要好好活,这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而真正的亲情,从来不是把爱的人拴在身边,而是祝福他们飞得更高更远,然后在日暮时分,为他们点亮一盏归家的灯。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