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又是个雨季,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三个鸟窝,窝里的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老槐树的树皮上刻着不少东西,都是些十几二十年前的痕迹了,有”某某爱某某”的,有”某某到此一游”的,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这些名字里有我,有我表哥,还有我二舅家的几个孩子。
我们这个村子不大,进出村子只有一条泥巴路,下雨天车轮碾过,就像是在搅一锅粥。
今年又是个雨季,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三个鸟窝,窝里的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老槐树的树皮上刻着不少东西,都是些十几二十年前的痕迹了,有”某某爱某某”的,有”某某到此一游”的,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这些名字里有我,有我表哥,还有我二舅家的几个孩子。
二舅是我妈的亲弟弟,比我妈小六岁。在我记事起,二舅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眼神总是看着远方,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他似的。
二舅年轻时候在县城一家纺织厂做工,那时候这可是个体面活儿。他娶了同厂的会计小柳,长得白净,说话声音细细的,像春天的风。他们成家后生了两个女儿,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可天有不测风云,1998年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冲走了厂房,也冲走了二舅妻子和大女儿的生命。那年二舅家的小女儿才3岁,还不懂事,整天问爸爸妈妈和姐姐去哪了。
村里人都说二舅家祖坟选址不好,风水不行,要不然怎么会遭这样的灾?我妈心疼弟弟,把他接到我家住了一阵子。我爸对二舅也挺照顾,经常给他递根烟,陪他在院子里坐着,两个大男人一句话不说,就这么熬到天黑。
那时候我才十岁出头,就住我家隔壁的表姐告诉我说,二舅整夜整夜地哭,声音低得像猫叫。
“你可别跟别人说。”表姐捂着嘴,“大人哭,那可比天塌了还可怕。”
厂子倒了,二舅失了业。那段日子,全村的闲话都指向他。“看吧,命苦的人,老天爷都不帮他。”“这下可怎么办啊,一个大男人带个娃,以后谁还敢嫁给他?”
村口卖豆腐的王婶甚至当着二舅的面说:“这孩子不如送人吧,反正是个闺女,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人。”
二舅没吭声,抱着小女儿走了。
过了半年,村里人传说二舅要再婚了,对象是隔壁村的寡妇张芳,带着两个男娃,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张芳的丈夫前年出车祸没了,留下她娘俩仨过日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妈听到这个消息,当天就跑去找二舅,问他是不是疯了。“你一个人养闺女就够难的了,还要带别人两个儿子?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躲在门后听见二舅说:“姐,人总得往前看。我想有个家,孩子也需要个妈。张芳人好,会过日子,孩子也懂事。”
我妈急得直跺脚:“可她带着两个拖油瓶啊!”
“姐,”二舅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坚定,“别这么说,那是两个孩子,不是什么拖油瓶。”
二舅和张芳的婚礼很简单,连个像样的酒席都没有,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我记得那天张芳穿了件红色的毛衣,有点旧了,但是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特别温暖。她带来的两个男孩,大的叫小军,小的叫小强,都是黑黑瘦瘦的,怯生生地叫着”叔叔”,然后就躲到妈妈背后去了。
二舅也笑,那是他老婆孩子走后第一次笑。他摸着两个男孩的头说:“以后叫爸爸。”
日子就这么开始了。二舅家住的是祖上留下的老房子,三间正房一个灶间,院子不大,但种了几棵果树,春天开花的时候,香气能飘到村口。
二舅没了正经工作,就什么都干。白天去建筑工地扛水泥,晚上回来还做些木工活,修修补补邻居家的门窗桌椅。张芳也不闲着,村里的针线活儿都被她承包了,谁家的衣服破了,被子旧了,都找她。两口子起早贪黑,勉强维持这个五口之家的开销。
可日子依然紧巴巴的。四个孩子都在长身体,衣服穿不了多久就小了,学费、书本费、杂七杂八的费用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我妈看不下去,总想接济一点,可二舅就是不肯要。
有一次,我妈背着二舅,偷偷塞给张芳两百块钱,说:“你拿着,给孩子们买点吃的。”
张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钱推了回去:“姐,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他知道了会生气的。”
我妈气得直跺脚:“他有啥好生气的?咱是亲姐弟,我不帮他帮谁?”
张芳摇摇头:“他说,借别人的钱不等于借别人的命。这日子再苦,也得靠自己的双手过。”
我站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二舅宁愿过苦日子,也不肯接受亲戚的帮助。
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尊严。
日子一天天过去,四个孩子也慢慢长大。他们穿的永远是廉价的衣服,吃的是最简单的饭菜,可是他们脸上总是带着笑。二舅和张芳把他们教得很好,懂事、勤快、有礼貌。邻居们都说,二舅家的孩子虽然穷,但是骨头硬。
村里人对二舅的看法也慢慢变了。从最初的”傻子,娶个寡妇还带俩孩子”,到”那汉子实在,养四个娃不容易”,再到”二舅家的孩子真懂事,看来是会过日子的。”
二舅家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也有快乐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夏天,村里停电了,热得人直冒汗。二舅就搬了张桌子到院子里,点上蜡烛,一家六口围坐在一起吃西瓜,说说笑笑。我路过他家,隔着院墙就听见里面的笑声,好像那西瓜是世界上最甜的东西。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二舅对待四个孩子的方式。他从来不区分谁是亲生的,谁是继子女。在他眼里,四个都是他的孩子,一视同仁。他对孩子们要求严格,但从不打骂。他常说:“咱家没别的,就是规矩多。”
读高中那会儿,我时常去二舅家借书看。二舅虽然没上过大学,但特别爱看书,家里的墙角堆满了旧书,有文学的,有历史的,还有各种工具书。每次我去,总能看到四个孩子围在桌前写作业,二舅就坐在一旁看书或者做木工。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二舅对孩子们说:“知识改变命运这话是真的。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个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2003年,二舅家的大女儿小雨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村里人都惊讶不已。那年冬天特别冷,二舅省吃俭用,给女儿买了个厚棉袄,送她去省城上学。回来的路上,他的手冻得通红,却笑得像个孩子。
接下来几年,小军、小强和小英(二舅的小女儿)也相继考上了大学。四个孩子都争气,一个比一个学习好。村里人更加佩服二舅了,都说他有本事,能把四个孩子都培养出来。
可我知道,那些年二舅和张芳有多辛苦。白天干活,晚上做小生意,冬天手上的冻疮一层又一层,夏天的汗水湿透了衣背。为了四个孩子的学费,他们省吃俭用,连生病都舍不得去医院。
我妈心疼弟弟,每次送东西都被拒绝,急得直掉眼泪。“你这个犟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二舅只是笑:“姐,我不犟,我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这一家子。等孩子们出息了,你看我多有面子。”
四个孩子也争气,大学期间都勤工俭学,减轻家里负担。毕业后,他们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有的在大城市,有的出了国。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可二舅和张芳从来不用,都存起来,说是给孩子们攒结婚钱。
前年,张芳查出了乳腺癌。二舅脸上终于出现了慌乱的神色。孩子们立刻从各地赶回来,把张芳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治疗。手术费、药费加起来将近二十万,全部由孩子们承担。
手术很成功,张芳恢复得不错。出院那天,二舅抱着她,眼泪止不住地流。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二舅哭。
“老婆,谢谢你这些年跟我一起苦,咱们熬出头了。”
张芳拍拍他的背:“这有啥,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白头到老。”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饱经风霜的夫妻,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它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平凡日子里的相互扶持,是风雨同舟的决心,是生死与共的勇气。
去年冬天,村里通了柏油路,电线杆换成了新的,连村委会的大喇叭都换成了数字广播。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子,连我家也不例外。唯独二舅家还是那老房子,虽然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毕竟岁月已久,屋顶漏雨,墙面脱皮。
我和我妈提议帮二舅重新盖房子,被他婉拒了。
“不急,等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再说这事。”二舅笑着说。
我知道他还是那个倔强的人,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意麻烦别人。
今年清明节前,我回村扫墓。刚到村口,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豪车停在老槐树下。那车亮得发光,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格外显眼。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二舅家的小强,已经有五六年没见了。
“表哥!”他快步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好久不见!”
我上下打量着他:“你现在混得不错啊!”
小强笑了笑:“还行吧,在国外开了家公司,做得还顺利。”
我好奇地问:“你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小强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来接爸妈的。我们四个商量好了,要接他们去城里住。新房子已经买好了,就在省城,环境很好,离医院也近,方便照顾妈妈。”
我心里五味杂陈。二舅这么多年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帮助,现在会答应吗?
小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爸爸妈妈为我们付出太多了,现在该我们回报他们了。我知道爸爸脾气倔,所以我们四个约好了,今天一起回来,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说话间,又有三辆车开了过来,停在村口。车门打开,小雨、小英和小军分别下了车,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走吧,表哥。”小强招呼我,“一起去看看爸妈的反应。”
我们一行人来到二舅家门口。老房子还是那样,门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门开着,二舅正在院子里劈柴,张芳在一旁摘菜。
看到我们,二舅愣住了,手中的斧头停在半空中。
“爸!”四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
二舅慢慢放下斧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们…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小雨上前抱住二舅:“爸,我们来接你和妈去城里住。房子已经买好了,什么都准备齐全了,就等你们去享福了。”
二舅的眼睛湿润了,但他还是摇摇头:“不用了,我和你妈在村里住惯了,不想去城里。”
小军走上前,严肃地说:“爸,您当年总说,等我们出息了,您就有面子了。现在我们是真的出息了,可您还是不肯享福,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
二舅愣住了。
小强接着说:“爸,这些年您一直教育我们要自立自强,不依靠别人。我们做到了,每个人都凭自己的本事在社会上立足。现在,我们想用自己的双手孝敬您和妈,这有错吗?”
张芳走过来,轻轻拉住丈夫的手:“老头子,孩子们有孝心,咱们就接着吧。再说了,我这病也需要定期检查,住在城里方便些。”
二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看着围在身边的四个孩子,又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哽咽着说:“好,听你们的。”
小英给二舅递上一张纸巾:“爸,您别哭了。您和妈这么多年辛苦抚养我们,现在该我们照顾您了。”
二舅擦了擦眼泪,突然笑了:“我不是伤心,我是高兴。你们都这么有出息,这是我和你妈最大的福气。”
说完,他看向张芳,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骄傲,有欣慰,还有爱。
当天下午,二舅和张芳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跟着孩子们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临走前,二舅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墙角的书堆,扫过院子里的果树,最后落在那张旧木桌上。那是他陪伴四个孩子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地方,孩子们在那里写作业,他在那里看书,讲故事。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场景:一个失去妻子和女儿的男人,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儿,又接纳了一个寡妇和两个不是亲生的孩子,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那时的他,会想到今天吗?
二舅和张芳坐上了小强的豪车,缓缓驶离村口。我站在老槐树下,看着车子渐渐远去,突然发现树皮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还在,只是已经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了。
那天晚上,我敲开了我爸妈的门。
“爸,明天咱们去看看二舅吧。”我说。
我妈点点头,眼睛里闪着泪光:“是该去看看。那犟脾气的老弟,总算肯享福了。”
我爸递给我一根烟,难得地说了一句:“你二舅是个好人,老天爷不会亏待好人的。”
我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看着窗外的夜空。我想,人生就像二舅家院子里那棵老梨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经历了风霜雪雨,才会枝繁叶茂。
有时候,最朴实的坚持,就是最了不起的勇气。
二舅用二十年时间,向全村人证明了一个道理:命运再苦,也能苦出个甜来。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带着爸妈去省城看二舅。一路上,我妈念叨着要给二舅带点家乡的特产,说城里人吃不到这些东西。
“妈,”我笑着说,“二舅不缺这个。”
“我知道他不缺,”我妈叹了口气,“可这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一点心意啊。他这么多年不肯要我们的东西,我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来到省城,按照小强给的地址,我们找到了那栋高档小区。保安看了我们的来访证明,放我们进去了。
电梯直达23层,门打开的那一刻,我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宽敞明亮的客厅,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风景,家具都是新的,电视、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
二舅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头发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比在村里年轻了十岁。张芳也换了身新衣服,脸上红光满面,一看就是被儿女们精心照顾着。
我妈一进门就哭了,抱着弟弟说:“老弟啊,你总算熬出头了。”
二舅拍拍姐姐的背:“姐,这都是孩子们的功劳。我和你说过的,等孩子们出息了,我就有面子了。”
那天,四个孩子都回来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说说笑笑。饭桌上,小雨提议给二舅和张芳拍张全家福。
“等等,”二舅站起来,从卧室拿出一个旧皮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木盒,“这个要一起拍。”
小木盒里是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二舅,还有他的前妻和大女儿。
二舅把照片放在桌子中央,对张芳说:“老婆,你不介意吧?”
张芳摇摇头,眼里含着泪:“不介意,她们永远是这个家的一部分。”
我看到小强、小军和小英都红了眼眶。虽然他们从未见过照片上的人,但在二舅的故事里,那个温柔的女人和可爱的小女孩,早已成为家庭记忆的一部分。
“来,咱们一起拍。”二舅招呼大家围拢过来。
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我看到二舅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神不再看向远方,而是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每一个人。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苦,只能一个人吃;有些债,只能一个人还。但二舅用二十年的时间告诉我们,哪怕是最漫长的黑夜,也会迎来黎明。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村口那棵老槐树,想起树皮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人生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那些曾经陪伴我们一起走过风雨的人。
像二舅一样,不求回报地爱,不计得失地付出,才是真正的富有。
那辆停在村口的豪车,不仅接走了舅舅,也带走了我心中对生活的许多疑问。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