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抱着那堆泛黄的文件从县档案馆走出来那天,天空阴沉得厉害,跟92年那个夏天一模一样。风吹得路边的塑料袋打着旋儿,像鬼魂一样贴在电线杆上。
当我抱着那堆泛黄的文件从县档案馆走出来那天,天空阴沉得厉害,跟92年那个夏天一模一样。风吹得路边的塑料袋打着旋儿,像鬼魂一样贴在电线杆上。
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腿上那道疤隐隐作痛。
那年我才六岁,如今都快四十了。腿上的疤痕早已淡了,可心里那道疤,直到今天才算真正愈合。
“快跑,水要来了!小虎,别管那些了,跟二婶走!”
我记得二婶拉着我的手,用布兜包了两个馒头就往山上跑。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村里的大喇叭就开始响:“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上游水库泄洪,全体村民立即转移到安全地带!”
我爹娘进城办事去了,家里就剩我和爷爷。二婶是从隔壁村嫁过来的,老家就在山那边。她听到广播就跑过来了,一把背起还在睡梦中的我,又喊醒了爷爷。
“二婶,我的小狗怎么办?”我迷迷糊糊地问。
“命重要还是狗重要?以后再给你买!”
我家住在村尾,离河最近。跑出门的时候,河水已经漫过了田埂,像一条凶猛的龙朝我们扑来。
爷爷年纪大了,跑不动,几个村里的后生架着他走。二婶一手抱我,一手拉着李家的小丫头,往山上的祠堂跑。
水来得实在太快。
我只记得一声轰响,转头看见一堵灰褐色的水墙冲垮了村口的石桥,然后是鸡飞狗跳,牛在哞哞大叫,还有不知道谁家的猪圈被冲散了,几头猪在水里挣扎。
快到山脚时,我听见二婶突然”啊”了一声,然后我就摔了出去,滚下一段矮坡,腿被什么东西划了一大口子。二婶也栽倒在地,手脚都是血。后来才知道,她是被冲下来的树枝绊倒了。
那一摔害得我在医院躺了半个月,缝了十几针。伤口发炎,差点坏死截肢。
等我爹娘从城里赶回来,看到我躺在简陋的救灾帐篷医院里,腿又肿又烂,当场就跟二婶吵了起来。
“你他妈怎么照顾的孩子?啊?看看,腿都快废了!”爹指着二婶的鼻子骂。
“我要是不去,他现在早就被大水冲走了!自己孩子自己不在家看着,怪我咯?”二婶也不是好惹的主。
“少在这儿狡辩!要不是你害他摔倒,会变成这样?”
“行,行,都是我的错,是我害的,行了吧!”二婶气得脸通红,转身就走了。
从那以后,我家跟二婶家就断了来往。爹娘总跟我说二婶害我腿上留了疤,差点变成残疾。小时候我也恨她,还趁她不注意往她菜园子里扔过石头。
有时会在村口碰见她,她想摸摸我的头,我都躲开。
后来二婶家搬走了,听说是去了县城。我的腿伤好了,只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走远路时还会隐隐作痛。
日子一年年过去,洪水的事渐渐被人遗忘了。
我考上了县城高中,又考上了省城大学,毕业后在省城的事业单位上班,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爹娘在镇上买了房,老宅只有过年才回去住几天。
大学那会儿,有一年夏天我回老家,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遇见了二婶的小儿子,我们小时候一起摸过鱼。他比我小两岁,早早辍学去打工了。
“听说二婶在县城?”我随口问道。
“嗯,在医院当护工,”他点了根烟,“她那条腿一直不好,遇上下雨天疼得起不来。”
“什么腿?”我愣了一下。
“就那年洪水救你摔的呗,”他吐了口烟圈,眼里有点怨气,“伤到腰椎了,去年才做的手术,花了老本了。”
我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
“不是…她腿伤得很重吗?我怎么不知道?”
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你家当年不是说我妈害你差点残废吗?谁还好意思说自己也伤着了。”
那天晚上我彻夜难眠。
直到去年,爹因为胃癌去世,我回老家料理后事,意外在他的老皮箱里发现了一叠当年洪灾的照片和赔偿申请表。
照片泛黄发脆,有几张是救灾现场的,还有一张是我在医院病床上的样子,小脸蜡黄,腿上绑着厚厚的纱布。
赔偿申请表上爹写得明明白白:孩子受伤是在转移过程中摔落山坡导致,申请医疗补助和残疾补偿。
可翻到背面,我傻了眼。那是一份证明材料,上面写着:
“兹证明,洪灾当日,张二妹(我二婶)在转移灾民过程中,为救护幼童摔伤腰椎,造成终身伤残。特此证明。”
落款是乡政府和卫生院。
“娘,这是怎么回事?”我拿着那张纸问刚从邻居家回来的娘。她看了一眼,叹口气,骂道:“你爹这人,死了还让我难堪。”
我追问了半天,娘才不情不愿地说:“那会儿灾后补偿名额有限,你爹想着你腿伤了得赶紧申请。你二婶那边…唉,当时她老公出车祸刚走,家里三个孩子,日子本来就难。”
“所以呢?”
“你爹找关系把我们的名额顶上去了,把她家的挤下来了。后来村里人嚼舌根子,说是她害的你,你爹就…顺着这话说了。”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那她为什么不解释?她腰伤得那么重!”
娘看了我一眼:“你傻啊?她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娃,靠咱村那点救济款活命呢。你爹当时在乡里工作,她敢吗?”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有人在里面敲锣打鼓。
“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别翻旧账了,”娘转身走进厨房,背影显得很疲惫,“你二婶心大,估计早就不记得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洪水中的二婶,她背着我在奔跑,突然跌倒,血从她的腰间流出来,汇成一条河…
为了查清真相,今天我特意跑到县档案馆,找出了92年的洪灾救助记录。
事实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档案显示,当年我家因为我的腿伤获得了3000元补助和优先安置资格。而二婶作为”在救灾中负伤的村民”,只领到了200元的慰问金。她的伤情证明上明确记载:第四腰椎压缩性骨折,脊柱侧弯,右腿运动功能受限。
我坐在档案馆门口的台阶上,浑身发抖。
原来当年二婶为了救我,不仅自己重伤,还被我爹娘倒打一耙,说她害我差点残废。他们抢了她的救助名额,还让全村人孤立她。而我,还因为这事恨了她那么多年。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就像那年夏天一样。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二婶家当年会搬走,为什么她的小儿子看我的眼神那么复杂。
我拿出手机,打开许久不用的微信,在”可能认识的人”里找到了二婶的儿子。他的头像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看起来生活还不错。
“你二婶…还好吗?”我发过去一条消息。
很快,他回了:“刚做完第三次手术,还在医院。怎么了?”
“在哪个医院?我能去看看她吗?”
“省二院骨科。你要来?”
“嗯,我在县城,马上过去。”
省二院骨科病房的走廊很长,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推开病房门,我看见二婶躺在靠窗的病床上。二十多年不见,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粗糙。病床上支着一个架子,把她的腿抬高固定着。
“二婶。”我喊了一声,声音哽咽。
她转过头,先是一愣,然后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小虎?是小虎吧?咋这么多年不见,都认不出来了。”
我走到床前,看着她消瘦的脸,突然跪在了地上:“二婶,对不起…”
她挣扎着要起来:“这是干啥?快起来,让人看见多不好。”
我把那些发黄的文件掏出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我刚知道的真相。二婶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但她很快用被角擦干。
“傻孩子,那都是老黄历了,你爹娘也是为了你好。”
“可他们害您…害您这么多年…”
二婶摆摆手:“都过去了。我这腿啊,早就习惯了。你看我不也活到现在?还能走能跑的。”
她拍拍我的手:“你能记得来看我,我就高兴了。你爹前年走的事我听说了,节哀啊。人这辈子,谁不犯错?”
我泣不成声,握着她粗糙的手:“二婶,我以后一定补偿您…”
“别这么说,”她打断我,“那天要不是我带你跑,你早被水冲走了。我救你是应该的,就像救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这辈子没啥后悔的,就是当年没能护住你,让你伤着了腿。”
我愣住了。直到现在,她还在为我当年的伤自责,而不是怨恨那些伤害她的人。
“行了,别跪着了,对你膝盖不好,”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我听说你在省城工作,混得不错。有对象没?啥时候带来给二婶看看?”
她就这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像是从未被伤害过一样。
在回去的路上,雨停了,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
我站在马路中央,想起小时候二婶背着我在洪水中奔跑的场景。那时我以为英雄都像电视里一样威风凛凛,直到今天才明白,真正的英雄可能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甚至冤枉的普通农村妇女,她默默承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伤痛,却从不抱怨。
我掏出手机,给二婶的儿子发了条消息:“明天我去找最好的骨科专家,一定要把二婶的腿治好。”
“别费那钱了,我妈说这辈子够本了,你能来看她,她比啥都高兴。”
我看着这行字,眼泪又涌了出来。
是啊,二婶那代人,吃得了苦,扛得住伤,还能笑着原谅伤害她的人。这份宽容和善良,才是真正的”够本”。
二婶救了我的命,又教会了我做人的道理,这恩情,这辈子都还不完。
从此以后,我每个月都会去看望二婶。后来我在省城给她租了房子,接她过来治疗。她的腿好多了,能下地走路了,虽然还是有点一瘸一拐的。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洪水没有来,如果二婶没有救我,如果我爹娘没有撒那个谎,我们的命运会不会完全不同?
但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昨天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雨,我接到二婶的电话,她说她腿没那么疼了,还说要亲手给我包饺子吃。
电话那头,她的笑声那么清脆,仿佛从未被岁月和伤痛击倒过。
“小虎啊,二婶跟你说,这人啊,活着就得往前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窗户上结满了水汽。我想起那年的洪水,想起二婶在水中奔跑的背影。
有些人,值得我们用一生去铭记和感恩。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