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周建国,今年六十有三,原本是红星化工厂的车间主任,改制后厂子倒了,退休金也不多。
守望
"周师傅,一号门那边有位女士找你。"小李急匆匆地跑过来说。
我抬头看了眼商场挂钟,刚过下午三点。
九月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落,给大理石地面镀上一层金色。
我叫周建国,今年六十有三,原本是红星化工厂的车间主任,改制后厂子倒了,退休金也不多。
去年经人介绍,来这家新开的金桥商场当了保安队长,一个月两千五的工资,算是补贴家用。
小李是我手下最年轻的保安,刚从农村来城里打工,憨厚老实,就是经验欠缺了些。
"是熟人吗?"我一边整理制服一边问。
"不清楚,看着挺气派的,像是什么大人物。"小李挠挠头,"说是您的老同学。"
同学?我愣了一下,脑子里快速过滤着记忆。
我们那个年代的同学,现在不是在厂子里熬到退休,就是早早下了岗,谁还能成"大人物"?
刚走到一号门,就看见一位穿着浅灰色套装的女士正背对着我打电话。
她的身影在商场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一头利落的短发,脚上踩着三寸高的皮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我们这些老工人少有的精英气质。
她转过身来,我愣住了——二十多年没见,林芝那双带笑的眼睛依然如故。
"建国,真的是你?"林芝收起手机,眼中闪过惊喜。
"林芝...林厂长!"我下意识脱口而出她在化工厂的老称呼。
那时候她刚大学毕业回厂里没几年,就被提拔为了技术科副科长,后来改制前夕升任了副厂长,厂里人都叫她"林厂长"。
林芝笑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叫我厂长。现在是董事长,华辰集团的。"
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却不是炫耀,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分享成就的老朋友。
"华辰?那不是咱们市上市的企业吗?"我吃惊地问。
林芝点点头:"就是那个。建国,你现在有空吗?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我看了看表,还有半小时才到换岗时间。
"让我跟队里说一声。"我掏出对讲机,简单交代了几句。
风水轮流转。当年我是车间主任,她是技术员;如今我在当保安,她却成了大老板。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捉弄人,我心里苦笑着,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平。
商场旁边有个小公园,是附近居民纳凉休息的地方。
初秋的下午,阳光不那么毒辣,树荫下摆着几张石凳,零星坐着几位下棋的老人。
"咱们就坐这儿吧,"林芝大大方方地说,丝毫没有嫌弃石凳脏或者不符合她现在身份的意思。
两个穿着迥异的老同学,就这么面对面坐在了公园的石凳上,倒也分外和谐。
我和林芝是同一个大院长大的。那时候,她家住东头二楼,我家住西头一楼。
每天清晨,我们一起骑车去上学,路过槐树下的小卖部,总要停下来看一眼糖果柜台,却从不买。
那是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
"记得我们上初中那会儿,你总让我抄数学作业。"林芝突然笑着说。
"哪有的事,"我不好意思地反驳,"明明是我数学好,语文差,咱俩互相抄。"
"对对对,咱们是'互利互惠'。"林芝学着当年政治课本上的词,我们都笑了。
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大院里的孩子,从小就是在集体主义的环境中长大的。
虽然物质生活艰苦,但大人们总有办法让我们感到快乐。
"你还记得六八年那个大雪天吗?"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怎么不记得,你爸用木板给咱们做了个雪橇,带着院里所有小孩子在坡上滑。"林芝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时候真好啊,大人们都忙着工作,我们这些孩子就像一家人一样。"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化工厂当工人,林芝考上了大学。
八十年代初,她回来进了同一家厂,成了技术科的技术员。
九十年代中,厂里改制,我留下来,她却选择了下海经商。
"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了?"我问,心里其实有点酸溜溜的。
二十多年没联系,突然找我,难不成是发达了来显摆?
"建国,我想请你到我公司来。"林芝直截了当。
"我?做什么?看门啊?"我自嘲地笑着,心里却一惊。
"别贬低自己。"林芝摇摇头,"我需要你在顾问团队里,我们公司最近拓展化工材料业务,你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我一时语塞。化工是我干了一辈子的行当,但那都是用老眼光、老经验干活,而现在的企业都讲究高科技、新理念。
"林芝啊,你可别开玩笑了。我就是个老粗,连高中都没念完,哪懂什么新技术新材料。"
"你这就不对了,"林芝严肃起来,"红星厂的聚合工艺在省里可是数一数二的,你作为老车间主任,经验多着呢。我们现在缺的就是这种经验。"
看我还在犹豫,林芝又补充道:"薪资待遇肯定比现在高,具体咱们可以再谈。你先回去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好吗?"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华辰集团董事长 林芝"几个大字,还有电话号码和公司地址。
回到家里,李秀芝正在包饺子。她是我的老伴,退休前是纺织厂的女工。
结婚三十多年,我们相敬如宾,日子过得简单却踏实。
家里的老式收音机里正播着评弹,是李秀芝最爱听的《珍珠塔》。
"老周,今天在商场里遇到什么事了?"李秀芝一眼就看出我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把遇见林芝的事情告诉了她,包括那个顾问的邀请。
"我说你今天回来怎么不对劲,原来是遇到贵人了!"李秀芝眼睛一亮。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就是个老同学。"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
"去啊,干嘛不去?"李秀芝手里的动作没停,"难得有发挥余热的机会。"
"可我只是个老工人,现在的企业那么先进..."我犹豫着,其实心里还有个没说出口的担忧——怕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节奏,到时候丢人现眼。
"老周,你又犯老毛病了。"李秀芝放下擀面杖,"记得我爹常说的话吗?'人活七十古来稀,不是人老脑子老'。再说了,人家特意找你,肯定是看中你的经验了。"
"要是做不好怎么办?"我还是不放心。
"做不好就做不好呗,又不是没经历过挫折。咱们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李秀芝拍了拍我的肩膀,"再说了,你在红星厂可是技术骨干,多少次技术革新都是你带头的,别妄自菲薄。"
李秀芝这么一说,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是啊,人这辈子,有几回能遇到重新出发的机会?何况是在这把年纪。
次日一早,我把制服交给了商场保安部的老杨。他是我的老战友,听说我要去华辰上班,又惊又喜。
"老周啊,没想到你这么大岁数还能转行当白领,真是人生赢家!"老杨拍着我的肩膀笑道。
"什么白领不白领的,就是去帮人家出出主意。"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别谦虚了,华辰可是咱们市的龙头企业,能进去可不容易。这是好事儿,得好好把握。"
带着老战友的祝福,我拨通了林芝留给我的电话。
华辰集团总部坐落在市中心的商务区,一栋二十多层的玻璃幕墙大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穿着李秀芝给我新买的西装,走进大厦时,心跳加速,就像当年第一次走进化工厂车间一样紧张。
林芝亲自下楼接我,带我去了她的办公室。
"建国,欢迎加入华辰。"林芝微笑着,递给我一份合同,"这是顾问聘用合同,你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我仔细阅读了合同条款,月薪一万二,比我在商场的工资高出好几倍,还有各种福利待遇。
"这...是不是太多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市场价,你的经验在这个行业很值钱。"林芝很坚定,"我们不做亏本的买卖,付出和回报是对等的。"
就这样,我签了合同,成了华辰集团的技术顾问。
办公室在十二层,宽敞明亮,窗外是城市的全景。
"周顾问,这是您的工位。"一个年轻的女孩领我到一个角落的办公桌前,"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放下东西,林芝又亲自带我参观了公司,并介绍了技术团队的成员。
大多是年轻人,有海归博士,有科研院所出来的专家,谈起技术一个比一个头头是道。
我坐在会议室角落里,听着他们讨论各种专业术语,突然感到一阵格格不入。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年我从农场回城后,第一次走进高中教室一样陌生。
"各位,这位是周建国顾问,原红星化工厂车间主任,有三十多年一线生产经验。"林芝向大家介绍我,"我们的新项目需要他这样的实战专家。"
年轻人们礼貌地点头致意,但我能感觉到一些眼神中的疑惑:这个穿着朴素的老头能帮上什么忙?
接下来的日子,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资料。虽然基础知识没变,但新材料、新工艺层出不穷,我得加倍努力才能跟上。
每天下班回家,我都要向李秀芝汇报学到的新知识。她耐心地听着,虽然听不懂,却总是鼓励我。
"慢慢来,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总是这么安慰我。
办公室里的年轻人们虽然客气,但很少主动找我交流。
我常常一个人吃午饭,坐在公司食堂的角落里,看着他们三三两两谈笑风生,心里不免有些孤独。
直到有一天,华辰的新项目出了问题,一种关键材料老是不合格。
年轻的工程师们查遍资料也找不出原因,急得团队负责人张斌直跺脚。
"要不要问问周顾问?"有人提议。
"他能懂这么先进的材料?"张斌有些怀疑。
"试试看吧,总比在这儿瞎猜强。"
张斌勉强同意了,来到我的办公桌前:"周顾问,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我们遇到个技术难题..."
我跟着他去了实验室,看着他们的生产参数和实验数据。
"温度,是温度控制的问题。"我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八五年我们厂也遇到过类似情况,是反应釜温度波动造成的。"
"可是我们的温控系统很精准啊。"张斌不解地说。
"不是精准的问题,是升降温速度的问题。"我找来一张纸,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这种材料对温变速率很敏感,快了会产生内应力,慢了又会影响晶体生长。"
张斌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的图纸:"这个...有科学依据吗?"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引用了邓小平时代的名言,"先试试看吧,反正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是吧?"
在我的建议下,团队调整了温控参数。奇迹般地,材料合格率从不到一半提高到了九成以上。
"周顾问,您太厉害了!"张斌激动地握着我的手,"我们研究了好几周都没发现问题所在!"
"老把式而已,"我笑着摇摇头,"你们书读得多,理论扎实,我就是经验多一点。"
从那以后,年轻人们对我的态度明显变了。
他们开始主动找我请教问题,午餐时也会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圆桌。
林芝知道这事后,特意请我去她办公室喝茶。
"怎么样,现在适应了吗?"她笑着问。
"刚开始有点不自在,现在好多了。"我老实回答。
"建国,我想跟你说说我为什么请你来。"林芝递给我一杯茶,"不仅因为你的经验,还因为你做人的态度。"
"我什么态度?"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踏实、认真、负责任。这些在现在的年轻人身上越来越少见了。"林芝叹了口气,"他们聪明,有想法,但缺乏耐心和细致。"
"这不能怪他们,时代不同了嘛。"我宽容地说。
"所以我需要你这样的老同志来平衡一下,教他们一些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林芝的眼神中充满真诚,"你愿意担负这个责任吗?"
"我尽力而为。"我点点头,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久违的自豪感。
半年后,华辰集团新材料项目正式投产,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两个月,质量指标全部达标。
林芝召开庆功会,特意表扬了我的贡献。
"没有周顾问的经验和智慧,我们不可能这么快成功。"她在众人面前说道,"这证明了在科技创新中,老一辈工人的经验同样宝贵。"
会后,林芝用项目奖金在老社区办起了技能培训班,专门为退休职工和下岗工人提供再就业培训。
开班那天,我看到很多红星厂的老同事都来了,有人甚至在班上重逢了二十年未见的老友。
老李头是原来车间的电工班长,下岗后靠修家电维持生计。
"建国啊,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学新东西,"他感激地握着我的手,"我这把老骨头,还以为只能等死呢。"
"人活到老,学到老。"我拍拍他的肩膀,"咱们这代人吃过苦,但绝不认输。"
培训班办得有声有色,不少学员学成后找到了新工作,有的甚至进入了华辰集团的生产线。
闲暇时,我常去培训班义务授课,把自己在华辰学到的新知识传授给这些老伙计们。
看着他们认真学习的样子,我心里充满了欣慰。
我们这代人,经历过物资匮乏的年代,也经历过改革开放的浪潮,如今又见证着科技创新的奇迹。
虽然起点不同,道路各异,但不变的是那份踏实肯干的精神。
那天晚上,我和林芝坐在培训中心的小院里。初秋的月光很亮,照在她已经有些花白的鬓角上。
"建国,每个人都有价值,无论在什么岗位。"林芝轻声说。
"是啊,关键是找到自己的定位。"我点点头,"我幸运,遇到了你这个伯乐。"
"别这么说,是你自己的价值被证明了。"林芝语气坚定,"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永远不过时。"
我们望着天空中的满月,想起了那个在大院里一起仰望星空的童年。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但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和理解,却是永恒的守望。
"明天周末,来我家吃饭吧,"我说,"李秀芝一直念叨着要见见你呢。"
"一定去,"林芝笑了,"我还想尝尝你老伴儿的手艺呢。"
第二天,林芝准时来到我家。我们住在一个老旧小区的单元楼里,设施陈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李秀芝做了一桌家常菜,糖醋排骨、青椒土豆丝、红烧鲫鱼,还有我最爱的西红柿鸡蛋汤。
"林厂长,别嫌弃我们家简陋。"李秀芝有些拘谨。
"叫我林芝就行,"林芝热情地帮着端菜,"这些年,我吃惯了高档餐厅的菜,反而怀念这种家常味道。"
酒过三巡,我们聊起了过去的岁月。那些艰难的日子,那些共同的记忆,都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珍宝。
"记得九七年那场下岗潮吗?"林芝突然问。
"怎么会忘,"我点点头,"厂里一下子走了三分之二的人,剩下的也苦苦挣扎。"
"那时候我就想,凭什么我们这些有知识有技术的人,要被时代淘汰?"林芝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所以我决定下海,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你成功了,"我真诚地说,"从技术员到企业家,不容易。"
"这些年,多亏了你这样的老同志在背后支持。"林芝举起酒杯,"今天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当年在技术上对我的指导。"
"哪里哪里,"我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你自己努力。"
"建国,其实我早就想找你了,"林芝放下酒杯,表情变得严肃,"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新项目启动,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林芝啊,说句心里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情,"刚去公司那会儿,我真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跟不上节奏,让年轻人看不起,辜负了你的期望。"
"我看人很准的,"林芝微笑着,"你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夜深了,林芝告辞时,我和李秀芝一直送到楼下。
看着她的车远去,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话:"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们这代人,或许没有享受过太多的物质繁荣,但我们用勤劳和智慧,在时代的浪潮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退休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开始。
只要心态年轻,只要不断学习,六十多岁的我们,依然可以在新时代的舞台上发光发热。
这,或许就是生命最宝贵的意义。
回到家,李秀芝已经收拾好了餐桌。她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我们的老相册。
"老周,"她轻声说,"你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有吗?"我摸摸自己的脸,笑了,"大概是找到了新目标吧。"
窗外,初秋的月光洒在老小区的梧桐树上,斑驳的光影中,仿佛映照着我们走过的漫长岁月。
从青葱少年到两鬓斑白,从激情燃烧到沉稳内敛,生命如同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汇入时代的大海。
每个人,都是这条长河中的一滴水,微小却不可或缺。
在守望中前行,在前行中守望。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生命智慧。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