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东头的老王家突然热闹起来,往常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进出,这几天却是车来车往。隔壁的老张早上提着个塑料袋晃过来,里面装着几个从自家地里摘的黄瓜,油光发亮。
村东头的老王家突然热闹起来,往常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进出,这几天却是车来车往。隔壁的老张早上提着个塑料袋晃过来,里面装着几个从自家地里摘的黄瓜,油光发亮。
“老王在家吗?”老张朝着半开的院门喊了一嗓子。
没人应声。
我正在门口的小卖部买烟,看见这一幕,忍不住上前搭话:“老王去医院了,他媳妇住院好几天了。”
老张愣了一下,黄瓜袋子在手里晃了晃:“哪家医院啊?什么病?”
我摇摇头:“县医院,听说是胆结石。”
老张啧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那他家咋开工盖房子了?媳妇住院还有心思盖新房?”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老王家的事儿,这两天成了我们村的热门话题。
老王,全名王建国,今年五十出头,在我们杨家村住了一辈子。他媳妇林秀英是隔壁李家村的,两人结婚快三十年,生了一个儿子王小军,现在在省城打工,听说是做什么网络主播,具体干啥没人清楚。
老王家原来的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盖的红砖平房,墙皮脱落得厉害,院子里杂草丛生,大门是木头的,已经变形得关不严实了。村里早有传言说老王家日子过得紧巴,儿子也不往家里寄钱,老两口靠种几亩薄地度日。
可就在前几天,林秀英住院的第二天,几辆载满建材的大卡车突然开进了老王家的院子,一队工人跟着来了,开始拆老房子准备盖新的。这下可把村里人炸开了锅。
“我看老王家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钱。”村口老槐树下,几个老头一边下象棋一边嘀咕。
“就是,平常过得那么抠,说不定攒了一辈子的钱呢。”
“我听说是他儿子在城里挣大钱了,孝顺爹妈。”
“那小子?得了吧,去年过年回来穿得人模人样,却给他爹带了条七块钱一包的烟,我亲眼看见的。”
议论声中,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猜测。
林秀英住院那天,我正好去县医院看一个老同学。
走廊上碰见老王,他蹲在墙角抽烟,脸色发白。我上前打招呼:“老王,你咋在这?”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恍惚:“我媳妇,胆结石犯了,要做手术。”
“严重吗?”
“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手术得一万多。”他叹了口气,把烟头碾灭在地上。
一万多对农村人家来说不是小数目。我想起村里传言老王家日子过得紧,便试探着问:“手术费有着落吗?”
老王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有啊,咋没有。”
笑容牵动了他脸上的褶皱,那些沟壑似乎比往常更深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抽出一支递给我。这烟可不便宜,至少比他儿子送他的那种好多了。
“你一个人照顾秀英啊?要不要我帮忙叫上几个人来?”
“不用,不用。”老王摆摆手,“小军明天就回来了。”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我便走了。当时并没多想,可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老王家要盖新房的消息,再联系起他那天说话时的异常表现,总让人觉得其中有蹊跷。
夏天的雨来得突然。
我从镇上采购回来,路过老王家门口,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站在他家院门口张望。她穿着朴素但整洁,头发剪得干净利落,看上去五十出头的样子。
“您找谁?”我停下三轮车问道。
女人转过头来,脸上有些犹豫:“我找…王建国。”
“老王不在家,他媳妇住院了,他在医院陪床呢。”我习惯性地多嘴了一句,“您是?”
“我是他…远房亲戚。”女人迟疑了一下说,“听说他家在盖新房,特意来看看。”
远房亲戚?老王在村里几十年,从没听他提起过什么远房亲戚。不过农村人的亲戚关系确实错综复杂,也不稀奇。
“那您来得不巧,工人们今天因为下雨没来。”我指了指天空中乌云密布的天空。
女人点点头,又问:“那…他媳妇得的什么病啊?”
“胆结石。”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严重吗?”
“听说要做手术,不过应该不算特别严重。”
“那就好。”女人像是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他儿子回来了吗?”
“听说要回来,不过我没见着。”
正说着,天空中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
“要下大雨了,您要不先到我家避避?”我好心提议,“我就住对面。”
女人摇摇头:“不用了,谢谢。我先走了。”
说完,她撑开一把黑色的伞,转身走向村口。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把她的身影吞没在雨幕中。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雨依然没有停的意思。
村里的排水系统不好,很快路上就积起了水。我正坐在家里看电视,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急促地拍门。
开门一看,是浑身湿透的老王。他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神惊慌:“不好了,我家…我家进水了!”
我赶紧套上雨衣,拿上手电筒跟他冲出去。老王家正在施工的房子底下没做防水,雨水从挖开的地基往里灌,院子里已经积了半尺深的水。
“快,帮我把那些东西搬到高处!”老王指着角落里堆着的几个纸箱子。
我和老王一起,踩着水冲进院子。那几个纸箱已经被雨水泡软了底,我们手忙脚乱地抢救。忽然,其中一个箱子底部彻底裂开,里面的东西散落在水中。
手电筒的光线下,我看见那是一堆照片和信件。
“别管那些了!”老王急忙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先搬另外几个!”
但已经来不及了,照片被水冲散,在积水中漂浮。我下意识地捡起几张,借着手电筒的光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那是一张年轻时的老王的照片,身旁站着一个陌生女子,两人面带笑容。再看另一张,是同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婴儿的照片。
“这是…”
老王一把抢过照片,神色复杂:“别看了,快帮我搬东西!”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其他箱子抢救到了屋里还算干燥的角落。等忙完这一切,两人都已经筋疲力尽。
老王瘫坐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我注意到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张照片。
雨声中,老王长叹一口气,声音低沉:“早晚的事…早晚都会让人知道的…”
第二天,雨停了。
一大早,村里就炸开了锅。因为昨晚的暴雨,不仅老王家被淹,村东头的河堤也有些松动,乡政府派人来检查。
这事本与老王家无关,可架不住人多嘴杂。听说老王那些淹了水的照片被人传开了——据说有人半夜去帮忙排水,顺手拍了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正是我昨天在老王家门口遇见的那个”远房亲戚”。
中午,我在村口小卖部买东西,遇到了村支书老李。
“听说王建国家闹了点事?”老李一边掏钱买烟一边问我。
“我也不太清楚。”我含糊地回答。
老李抽出一支烟点上:“那女人昨天你也见着了?”
我点点头。
“她叫张月,二十多年前和王建国好过,后来嫁去了市里。”老李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那时候村里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们几个老人记得。”
“那林秀英…”
“林秀英知道,当然知道。”老李打断我,“那时候王建国和林秀英已经订婚了,张月是外村来这教书的,两人好上了,差点闹出人命来。”
我有些惊讶:“那后来呢?”
“后来张月突然走了,没人知道去哪了,王建国和林秀英还是结了婚。”老李顿了顿,“我还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呢,没想到…”
话没说完,我们看见老王从远处走来,身旁跟着那个叫张月的女人,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穿着时髦,手里拎着几个精致的袋子,看样子是从城里买来的东西。他长得和老王有几分相似,但五官更精致,皮肤也白皙许多。
“那是…”我指着年轻人。
老李点点头:“张月的儿子,也是王建国的儿子。”
原来二十多年前,王建国和张月好上后,张月就怀孕了。当时王建国已经和林秀英订婚,两家父母都不同意退婚。张月知道后,独自一人离开了村子,去了市里生下孩子,取名王小磊。
多年来,王建国偷偷给张月母子寄钱,这也是为什么村里人都说他家日子过得紧巴。林秀英生下的儿子王小军从小就知道这件事,对父亲心怀怨恨,长大后很少回家,也不怎么孝顺。
而张月一直没有再婚,独自抚养王小磊长大。王小磊争气,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市里一家科技公司工作,收入颇丰。
前段时间,林秀英检查出胆结石需要手术。同一时间,张月被诊断出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时间。王小磊得知这个消息,决定在有生之年完成母亲的心愿——让她和王建国光明正大地见面,也给弟弟王小军一个交代。
所以,他拿出积蓄,一方面给林秀英安排最好的医院和医生,另一方面出钱给老王家盖新房,希望能在母亲离世前,了却这段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情债。
县医院病房里,林秀英坐在床上,面色苍白但平静。王建国站在窗边,低着头。张月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两个儿子站在她身后。
“我早就原谅你们了。”林秀英轻声说,目光在王建国和张月之间流转,“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王建国愣住了:“你知道?”
林秀英笑了笑:“村子那么小,哪有什么秘密。小军出生那年,我在你衣服口袋里发现过张老师的照片和地址。后来每次你说去镇上,我都知道你是去看他们母子。”
张月眼中含泪:“对不起,秀英…”
林秀英摆摆手:“别说这些了。我这病不严重,手术做完就好了。倒是你…”她顿了顿,“小磊都告诉我了。”
张月垂下眼帘,不置可否。
“新房子我不要。”林秀英看向王小磊,“你爸这辈子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妈。但他这些年两头照顾,也算是尽力了。房子盖好后,让你妈住进来吧,也好有人照顾。”
王小军突然开口:“那你呢,妈?”
“我啊,”林秀英微笑着说,“我早就想去省城看看了。你不是一直让我去你那住吗?现在我想去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雨后的黄昏,村里空气格外清新。
我骑着三轮车路过老王家,看见工人们已经重新开始干活。老王站在院子里,看着工人搬运建材,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表情。看见我,他热情地挥手示意我进去。
院子里,几个木箱整齐地摆放着,想必是昨晚抢救出来的东西。老王搬了张小板凳给我,自己坐在旁边的台阶上。
“谢谢你昨晚帮忙。”他掏出烟,递给我一支。
我接过来点上:“现在村里都传开了。”
“我知道。”他平静地说,“早该如此。”
“林秀英真的不介意?”
老王深吸一口烟:“秀英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也更明事理。这些年我亏欠她太多,她却一直没说过一句重话。”
我们沉默地抽着烟。远处,村口的老槐树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这辈子,欠了两个女人。”老王突然说,“现在终于有机会还清了。”
“新房子什么时候能住?”
“快了,再有一个月吧。”老王答道,“月儿…张月说,她想在这里看最后一次秋天的月亮。”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
太阳快要落山了,工地上的工人开始收拾工具准备回去。老王站起身,把最后一口烟吸完,烟头在地上碾灭。
“人这辈子啊,”他望着远处说,“有些债,拖得越久,越难还清。”
我想起村里那些流言蜚语,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想起那些被冲散的照片。或许正是这场雨,冲走了尘封已久的秘密,也冲走了三个家庭二十年的枷锁。
有时候,真相就像种子,埋在土里二十年,却在一夜暴雨后破土而出。
现在,老王家的新房已经盖好了。张月搬了进来,林秀英去了省城,和王小军住在一起。王小磊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望母亲和父亲,有时也会去省城看望林秀英。
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渐渐平息,变成了对这段复杂关系的默默接受。毕竟在农村,生活总是以它自己的方式继续。
今天早上经过老王家时,我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着太阳,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安详。院子一角种着几株向日葵,是张月种的,已经开了花,灿烂地朝向太阳。
门口放着一双女式布鞋,旁边是老王常穿的那双解放鞋,两双鞋并排着,安静地诉说着属于它们主人的故事。
我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默默地骑车经过。有些故事,不需要旁观者的评论;有些结局,只需要当事人自己去体会。
雨后的村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而真实。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