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将军府出嫁时,他拉着我的手特意去阿宴的牌位前上香,洒喜酒于地上。
我的小将军死了。
他的好兄弟却在头七那日迎娶我。
他功成名就,登基为帝,却不愿放过一个死人。
他悄悄刨了我给小将军立的衣冠冢。
四处散布他弑父的谣言。
甚至把我偷偷藏着的骨灰兑水灌我。
后来,我把他的肉一块块剜下来时,他嚎得撕心裂肺。
“陛下当日谋杀自己的兄弟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1
顾宴舟把我捡回将军府的第十年,他战死了。
将军府失势,人人可欺。
初登皇位的萧霁云一道婚书圣旨下到了将军府。
“现今朝局动荡,朕政权不稳。
“唯有你嫁给朕,朕才能名正言顺护你们周全。”
他面色诚恳,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将军府着想。
可他手中的这道圣旨,是命令,是逼迫。
绝不是商量。
阿宴头七那日,萧霁云以正妻之礼娶我入宫。
从将军府出嫁时,他拉着我的手特意去阿宴的牌位前上香,洒喜酒于地上。
人人都道他情深义重。
即便登基为帝,也不曾忘了昔日的兄弟情。
可我浑身不自在。
总觉得这身大红喜服,不该出现在白花花的灵堂里。
随意一瞥间,我发现萧霁云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
“朕记得,你这手上戴的菩提手钏,是阿宴做给你的?”
他盯着我的手钏发呆一瞬,随后自然而然地取下来,转手扔进烧纸钱的火盆里。
“你!”
我急忙要去捞,萧霁云却反手拦住我:
“朕是觉得阿宴在地底下肯定想你,便把这手钏烧去给他做个念想。
“阿婵,你不会怪朕吧?”
我哑口无言,颤着手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手钏,何尝不是阿宴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2
我气不过萧霁云自作主张,进宫之后便不曾理会他。
除了待在自己的寝宫外,得空时,我就去太医院寻找给顾老夫人治病的药材。
我无意间听到太医们窃窃私语。
“她怎么还如此镇静?不是说她当初和顾将军两心相悦?”
“怕是假的,不然也不可能顾将军头七都没过,就转头嫁给陛下!”
我充耳不闻。
民间骂我狼心狗肺,爱慕权贵的话我近来听了不少。
还没来得及多想,我又听到有太医唉声叹气:
“如今顾老夫人病情加重,可怜顾将军坟被掘了都没人管!”
我理着药材的手一顿,瞬间双唇打颤得不成样子:
“你、你说谁的坟……被掘了?”
3
人人都说,顾宴舟是宋国的大英雄。
一月前老皇帝驾崩,荣王起兵造反。
阿宴身为宋国的大将军,一马当先率军平反。
后来反贼被平了,他却永远长眠在战场上了。
我想起来阿宴死讯传来的那日。
顾老夫人昏厥病重,亲眷们忙着抢夺家财各奔东西。
虎落平阳被犬欺。
昔日的政敌趁机为难,克扣了咸阳城的所有药材。
府里拿不出像样的药来给老夫人治病。
我奔走东西,却吃了一整日的闭门羹。
没了阿宴的将军府,就是一盘散沙。
别人轻吹一口气,就会散了。
是萧霁云,是他以顾府的周全做交换,逼我入宫。
4
我冲进勤政殿时,萧霁云见了我满脸欢喜。
“真是稀客,你进宫多日还是头一次来找朕。”
我不信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会不知道。
更不能理解此刻他脸上谈笑风生的神色。
我单刀直入:“阿宴的尸身呢?”
他脸色一僵,眼底欣喜全无。
竟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被盗墓贼挖走了。”
“那可追捕到了?”
我期待着他回应,他却在我的注视下回避了视线。
我愣怔。
“你压根儿就没派人追查,是不是?”
他脸色微涨,有些不耐烦地砸下手中的奏折:“月黑风高,你要朕从何查起!”
从何查起?
他乃一国之君,在大宋就没有他萧霁云办不到的事。
阿宴的尸首不见踪影。
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瞬间气笑了。
“萧霁云,这就是你口中的护我们周全吗?!”
5
我和萧霁云闹得很不愉快。
我不见他,他也不见我。
宫婢春江掏心掏肺地劝我。
“娘娘快别跟陛下置气了,若有别的女人入了陛下的眼,娘娘在这宫里会很艰难。”
我不想理会。
反倒叫她寻些阿宴昔日的衣冠佩剑做成衣冠冢。
衣冠冢在,活着的人便能有些念想。
怎料,春江一语成谶。
几个奴才冲进我的寝宫,让我即刻搬走。
说是新入宫的珍妃娘娘会是椒房宫的新主人。
后来我瞧见了他们口中的珍妃,我认得她。
郭玉袅。
是镇国公的嫡孙女。
她自小和阿宴有婚约。
可后来顾老将军去世,镇国公觉得年仅十六的阿宴挑不起将军府的担子,趁着将军府失势便退了婚。
我还记得阿宴的尸身运回咸阳城的那一日,郭玉袅捏着鼻尖一脸嫌弃:
“臭死了,这种晦气的东西还运回咸阳城干嘛?!
“原来是个命短的,幸好当初退了婚,果然我祖父的眼光是对的!”
郭玉袅来拜见我时,左一句嘲讽,右一句挑衅。
“传言陛下娶你入宫是以正妻之礼,如今怎么贬妻为妾,只捞得一个小小嫔位呢?”
她自顾演戏,表情语气极尽浮夸。
“哦~是因为你出身卑贱!你只是顾宴舟捡回将军府的一个乞儿!
“一个低贱的血脉,如何担得起一国之母的身份?”
我懒得待见她,只管拨弄着庭院里的药草。
见我不理她,她三下五除二冲过来,一脚踩在我的手上。
“顾婵娟!你还有心思在这玩杂草!
“你还不知道吧?顾老夫人得知顾宴舟的尸身被盗,现在气得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我猛然抬头,对上她得逞又得意的笑容。
“是你传的消息?”
当日我一得知此事,就连夜传信给顾府的下人,让他们把这件事咽在肚子里。
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小人。
我一把推开她,顾不得她在身后破口大骂,直接冲去了萧霁云的住处。
“陛下,顾老夫人性命垂危,求陛下允准我出宫医治。”
他支着下巴望着我,不曾说话。
我又道:“是珍妃把顾将军尸身被盗的事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受了刺激,再拖来不及了。”
他神色淡淡:“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吧,她迟早会知道的。”
他不但没有丝毫责怪郭玉袅,甚至语气里有几分理所应当。
我怔怔地望着他。
满是不可置信。
喉咙一哽,试探道:“陛下这意思,是不管老夫人的死活了吗?”
“顾嫔,别忘了你的身份!”
萧霁云的声音冷下来。
他从未用过这样冰冷的语调同我说话。
“你到底在乎的是顾家老夫人,还是顾宴舟的娘!”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这是什么意思。
“顾宴舟都死了三个月了,你还放不下他!
“你身为朕的宫妃,开口闭口每次找朕都是因为别的男人,别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
这些话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字字句句,刺穿着我的心。
我不懂。
他萧霁云不是和顾宴舟最要好了吗?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是哪一步错了呢?
我忽然觉得。
我看不懂他了。
我笑容惨淡:
“陛下要杀就杀吧,反正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也快走了。”
6
萧霁云还是派了人去医治老夫人。
不过,我那么顶撞他,被降为了贵人。
这也让郭玉袅的气焰更嚣张,三天两头就来我宫里找事。
她说什么我都懒得理她。
可她有点小聪明。
她知道阿宴是我的死穴,便时不时拿起死去的人开涮。
昨日说阿宴的衣冠冢被刨。
今日来告诉我咸阳城里都在传阿宴生前弑父。
我气得浑身发抖。
弑父?
简直一派胡言!
我的顾小将军,清风朗月。
如同皓月白雪一般明亮纯粹的人物。
生前不曾苛责过一个下人,正直得骨子里都是浩然正气。
怎料,死后却要背负这样的污名。
都不用想,郭玉袅哪有这样的胆子做这些事。
始作俑者,是勤政殿里的那位。
弑没弑父,他萧霁云不是最清楚的吗?
我捏紧了手里的利针,恨不能扎进萧霁云的五脏六腑。
衣冠冢,他不放过。
阿宴的一世清誉,他也不放过。
他到底,还做了多少对不起阿宴的事?
7
我想办法联系了阿宴的旧部,他伪装成侍卫进了宫。
他一个阳刚气十足的大男人,一见了我,却哭得双眼发肿。
“若不是看到衣冠冢,属下差点以为您和那姓萧的是一丘之貉!”
我拍了拍他安慰:“衣冠冢没了,还可以再立。”
我记得顾府里还有阿宴以前的衣裳。
旧部却一声骂出来:“那人没了,还可以复生吗!”
我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对劲,问他什么意思。
他却道:“当日将军杀了反贼,虽是受伤严重,但也已经在回咸阳城的路上了!”
我的手悬在半空,久久落不下去。
萧霁云不是说……阿宴是战死在沙场上的?
我让旧部把话说清楚。
他却摇头,反而把身后的一个小罐子递给我。
“小姐如今身在宫中,将军府也不复往日,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打开罐子,里面是棕灰色的粉末。
他说:“以后有小姐陪着将军,将军也会更高兴些。”
我抱着那罐骨灰哽咽了好久,心里五味杂陈。
我的阿宴,到底经历了什么?
8
萧霁云不知从哪得了风声,连夜搜查我的宫邸。
他动用了一百多人,在我宫里如同抄家一样搜寻。
最终,他指着那罐骨灰质问我:“这是何物?!”
我故作镇定地撒谎:“一些药材。”
我知道,只要我表现出一丝慌乱的神色,他便会坐实心里的猜想。
萧霁云冷笑着点头,命人接来一碗水。
他慢慢走到我身边,忽地用力捏起我的双颊。
扬起那罐骨灰混着那碗水灌入我的口鼻。
我瞬间全身发冷,拼了命想要挣脱开。
却有侍卫把我摁住。
萧霁云更是捂着我的嘴,俨然不让我吐的架势。
无论如何也要逼我咽下。
我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骨子里像有针在扎。
窒息感从头到脚席卷而来。
那一刻,宫婢求饶的声音我听不见。
骨灰罐被砸碎的声音我也听不见。
脑海中只传来一个声音:
杀了他!
杀了萧霁云!
萧霁云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眼底畅快一掠而过。
他轻飘飘地说了句:“啊?咽下去了?还真是药材啊。”
他面色阴冷,皱着眉。
抬起指尖拭去我脸颊上的泪痕。
“怎么哭了?是因为药太苦,还是心里太苦?”
萧霁云眯着一双眼,似是警告,似是威胁。
这一刻,我无比确信。
是他杀了阿宴!
是他杀了我的顾小将军!
9
中秋宫宴那日,我一改往日的清素,穿了最艳丽的衣裳出席。
一支月下舞更是瞬间勾起了萧霁云的兴趣。
果不其然,当夜,他翻了我的牌子。
他把我抵在身下时,喑哑着嗓音一遍遍问我:
“顾贵人如今想明白了?愿意上朕的龙榻了?”
我忍着恶心回他:“嫔妾愿日日夜夜皆如此。”
我的态度转变,让萧霁云独宠我一人。
后来他精疲力竭时,我勾着他的脖子问:
“陛下今日为何这么匆忙,莫不是敷衍嫔妾?”
不出所料,翌日我就听闻萧霁云找太医院要滋补的药材。
我趁机放出消息,之前珍妃独宠三月有余未曾有孕。
推波助澜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他们都知道,他们的陛下,不行。
好巧不巧,就在这事传得满宫上下皆知时,萧霁云抓住了和侍卫偷腥的嘉贵人。
偷腥就偷腥,偏偏还在这种关头上被抓住。
间接坐实了萧霁云不行的传言。
我去勤政殿找他时,他面色不太好。
作为男人,他的自尊比什么都重要。
作为天子,他的威仪受到了挑衅。
“顾贵人,你说朕当如何?”
他看向我的那副目光,冷得让人发怵。
萧霁云近来虽宠幸于我,但他实则厌恶我无比。
单凭这声疏远的“顾贵人”便能瞧出。
他向来刚愎自用还自负,我的回答他绝不会采用。
欲要他往东,那我必须指西。
我小心翼翼地跪下,心里计量了四五遍才开口。
“若有妃嫔喜得皇嗣,那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话音将将落,殿内冷不防地响起他的一声嗤笑。
他说:“朕,不需要自证。”
翌日,我便听宫人说,皇上以石击之刑处死了嘉贵人和奸夫,还有那些妄议此事的宫人。
甚至,连太医院也没幸免于难。
为了他的自尊和作为天子的威严,他选择了杀鸡儆猴。
这个处决方式,意料之中。
呵。
暴君之相。
10
一步错,步步错。
嘉贵人和大胆的宫人们固然罪该万死,可太医院何其无辜?
萧霁云初登帝位,政权不稳。
那些三朝元老对他杀戮无情的做法颇有微词。
折子一沓一沓地送进勤政殿。
焦头烂额之际,他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等不到萧霁云,郭玉袅也没闲着。
她隔三差五就遣人去顾府,把我委身于萧霁云的事当笑话大肆传播。
顾老夫人的身子原本调养得好些了。
结果被郭玉袅这么一激,她气得怒火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
当夜,萧霁云就捏着一封家书到我宫里。
顾老夫人劈头盖脸的训斥排山倒海而来。
她说萧霁云在阿宴头七那日迎娶我,在白事之时办喜事,实乃司马昭之心。
实乃,忘恩负义,不仁不义的宵小之辈。
她说我与宵小为伍,也是不忠不孝之徒。
萧霁云眯着眼打量我,微微试探。
“朕替你杀了她?”
我身形微微一抖。
他在试探我对顾家的情义。
在试探我与他虚与委蛇的日子里有多少真心。
我把那封家书用烛火点燃。
“嫔妾想自己动手。”
我看见,他似是愣了一下。
随后又笑了一下。
我当着萧霁云的面,在送去顾府的药材里加了几味药。
他细细揉搓了下那些取人命于无形之中的草药。
“你还真是心狠。”
我没接话。
“朕没记错的话,你当初学岐黄医理,是因为阿宴。”
那些遥远的记忆蜂拥而至。
九岁那年,我瞧见一身是血的阿宴被抬回将军府。
他伤得太重,整个身子都是凶兽撕咬留下的痕迹。
全身没一块好肉。
御医只称回天乏术,连顾府都在忙着准备丧事。
谁料,世代医谷的谷主恰好路过咸阳城。
愣是把阿宴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自那以后,我便坚定了习医之路。
至少,在阿宴受伤之时,我不会再那么无助。
“你说,若是阿宴知道你学的医术药理,用来杀了他娘。
“夜半子时,他可会来找你索命?”
他看向我的神情里带着几分戏谑,完全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我抿紧唇,狠狠攥紧了捏着药包的手。
“陛下说笑了,嫔妾怎会怕一个已死之人。”
11
咸阳城传出顾老夫人死讯的那日,萧霁云喝得烂醉。
他来到漪澜殿时,一身酒气。
我陪着他坐在廊下,听着他烂醉后的胡言乱语。
他许是醉得糊涂了,竟什么都与我说。
“朕看到他时,他全身扎满了箭,活脱脱像个刺猬。
“他还抓着朕的靴子让朕救他!哈哈,他当真活得糊涂,到死都不知道是朕命人放的箭。
“朕心善,便大发慈悲告诉他真相。
“他一点点绝望的样子,是朕这辈子见过的最精彩的东西!”
我知道萧霁云口中的“他”是谁。
是我的顾小将军。
纵使我之前已经认定是他杀了阿宴。
可现在听到他亲口承认时,我还是难以接受。
我的心如同被钝刀反复横拉。
他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毫无悔意,当作笑谈一样讲出来?
他怎么可以干了这种狼心狗肺的事,还没遭一点天谴?
我攥紧了宽袖下的短匕,那个声音一点一点清晰。
杀了他。
杀了他就都结束了。
我捏着宽袖一点一点接近萧霁云,最后落在他的唇瓣上。
用宽袖细细帮他擦着唇边酒液。
“陛下少喝些,保重龙体才是。”
我听见,夜晚的风里,砖瓦上,草木间,有人蓄势待发地蠢蠢欲动。
萧霁云不信我。
他布好了暗卫,就等着我送上门。
12
他不能死得太容易。
他要像阿宴一样难受,一样绝望才行。
13
我没动手。
萧霁云对我的提防也淡了几分。
他时常喜欢捏着我的下颚轻嘬我的双唇。
我会在他来之前,涂上他喜欢的口脂等着他。
14
除夕的宫宴上,有人进献了一支舞。
打着进献的名义,往萧霁云身边塞女人。
那些舞女扭腰勾手,郭玉袅气得一直在问候人家祖宗。
反倒是萧霁云,看得满目春风。
觥筹交错间,有寒光从我脸上一闪而过。
“狗贼,为我父兄偿命!”
一名舞女从袖中掏出短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萧霁云的眉心!
我就那么呆呆坐着。
无动于衷。
心想,他要死了。
真好。
可下一刻,我忽地站起,整个身子朝萧霁云扑去。
尖锐的疼痛从腹部传来,利刃穿过我的身子,温热的液体霎时溅在他的脸上。
我听见萧霁云骤起的撕心裂肺呐喊。
“阿婵!——传御医!”
他叫我阿婵。
不是顾贵人。
15
我做了个很难受的梦。
梦见六岁时,村子被贼寇洗劫。
咸阳城的救兵赶到时,村中只剩我一个活口。
贼寇头子拽着我的头发,像拎小鸡崽一样跟大宋的将领交换条件。
银雪军放他走,他就放了我。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红衣银甲小将说:
“阿宴,不能放他走!一个小孩而已,反正我们不来她早晚也得死!
“阿宴,若让他逃了,你我剿灭贼寇的军功可就没了!”
他的眼里没有人命,只有军功。
可那个名唤阿宴的小将军,却扔了手中的长枪。
贼寇说话不算话。
一把扔下我这个累赘,攥着弯刀刺向小将军。
他武艺高超,即便赤手空拳,贼寇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救了我,带我回咸阳城。
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顾宴舟。
而我,叫四丫。
他说我以后是将军府的人了,愿不愿意以“顾”为姓。
我点头如捣药。
那时正值中秋,他给我取名顾婵娟。
我醒来时,萧霁云就在旁边。
他激动地来拉我的手,语无伦次:
“阿婵,你醒了,你知不知朕好怕……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太医,太医呢!”
那晚舞女行刺时,我本无心救他。
他杀了太医院那么多人,其中就有那女子的父兄。
他罪该万死。
可萧霁云行军打仗多年,又有武功傍身,一个舞女如何杀得了他?
权衡利弊下,我顺水推舟。
这一挡,打消了他所有的猜忌。
翌日,我护驾有功,晋封为嫔的圣旨就送到漪澜殿。
封号为“月”。
他笑着问我:“可还喜欢?跟你的名字可是相当配呢!”
配个屁。
他真是好笑。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阿宴最淳朴的愿望。
愿我这一世平安健康。
16
我悄悄在太医配给我的药里多加了几味药,不但伤势久久不见好,还总是在夜里高烧不断。
我咳得七上八下时,拉着萧霁云说出最刺他心窝子的话。
“陛下,嫔妾无福,恐不能再陪在陛下身边了。”
他急得跳脚。
见太医无用,就开始找人作法。
术士说我福薄,萧霁云就花重金为我建造祈福行宫。
他这副模样,像是真的爱我爱进骨子里。
他没日没夜地陪我,别人总会心有怨怼。
珍妃派人送来她剪的剪纸小像。
是她剪的少年萧霁云。
我看着小像出神,若是脸再瘦一些,倒是有几分像阿宴。
“喜欢啊?朕也会剪,朕教你。”
我故意剪得笨手笨脚,不是剪烂了纸,就是剪得四不像。
“嫔妾……愚钝。”
他却哈哈大笑,说要教我画画,教我书法。
他不知道,其实我学什么都很快。
他让我照着他的字迹依葫芦画瓢,我模仿得有六分像。
他满意地点头,他似乎乐在其中。
17
萧霁云这日没有像往常那样来教我习书作画。
内监说,南蛮北上,将士们的军饷迟迟不到,萧霁云正在勤政殿为此发愁。
仔细打听才知,他克扣了将士们的军饷,拿去修了祈福行宫。
荒唐得很。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再次传来,这次却不是为了军饷。
是南蛮人声称他们的士兵失踪在大宋边界的柳城,要进城搜查。
司马昭之心。
萧霁云却让驻守柳城的将士们撤退。
“军中军饷不足,无以对抗,全军撤退,避免激怒南蛮人。”
可南蛮人哪会善罢甘休。
他们乘胜追击,连扫大宋的两座城池。
一夜之间,萧霁云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许多。
他只能妥协,选择了最没用的割地和亲。
可也失了民心,失了军心。
他红着眼问我:“阿婵,朕该如何挽回贤君的名声?”
嘉贵人和太医院之事,他被百姓称为暴君。
柳城一事,他又被称为庸君。
萧霁云想做个贤明的君王,想名垂青史。
可他却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如今,我倒不介意再添把柴火,把百姓不满的声音烧得更大些。
因为战败一事,流离失所的百姓和灾民多了不少。
我“好心”地奉上我的提议。
“陛下不妨试试开粥棚救济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和灾民。”
萧霁云听到我这个法子时,眼睛都亮了许多。
他似乎又觉得担得起贤君的名号了。
可是他忘了,开粥棚并非一日两日的事。
时间长了,闻声而来的灾民只增不减,所需的银钱只会越来越多。
可国库亏空,萧霁云哪来的钱?
如我所料,他无路可走,只好加重了赋税。
先是三倍,又变成了六倍。
一时间,咸阳城乃至周边的百姓苦不堪言,甚至有人造反。
我说过的,他刚愎自用又自负。
他不容任何人挑衅他的王权。
他杀了那些造反的百姓,大臣们的折子又一沓一沓送进来。
他头疼地坐在勤政殿里,脾气暴躁时还会摔砸打骂。
宫人们不敢上前,只好把我请来。
我弯腰捡起那些折子,劝得口干舌燥,也不见他动一下。
他俨然一副厌恶政事的模样。
“阿婵,你的书法是朕教的,字迹里有八九分像朕的,不如朕念着,你来批折子?”
我惶恐地跪下,身子颤抖得不成样子:
“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后妃不得干政。”
他却笑了:“规矩?朕就是规矩。”
18
我代萧霁云批阅折子的时候,他得了空就去郭玉袅那里守着。
老臣们谏言的折子都快递烂了,他油盐不进。
郭玉袅盛宠几个月后,椒房宫传来了她有孕的消息。
那一日,萧霁云嘴都快笑烂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是朕的孩子,是朕的孩子!”
看来,这么久过去了,他仍对那个谣言耿耿于怀。
呵。
也不知道当初说不需要自证的人是谁。
不难瞧出,萧霁云是真的很高兴,他在宫中设宴,郭玉袅出了好大的风头。
我却因小山高的奏折缠身,并未出席。
我像往常那样替他批阅完奏折,收拾整理时,因折子垒得太高掉在地上。
我蹲下去捡,竟无意中看到桌底下的暗匣。
我狐疑地摁开,发现里面躺着一卷明黄色的东西。
是圣旨。
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我不认识。
可从圣旨末尾的年月看,这是先帝写的。
我盯着那道圣旨,每瞧一个字,我的心尖便被狠狠揪一下。
我的眼睛一点点湿润,直到眼前雾蒙蒙一片,直到最后那列字模糊不清——
【朕欲成人之美,特将顾婵娟许配顾宴舟为妻。】
寂静的大殿里,我只听得见自己强忍的呜咽声。
就差一点。
只差一点。
明明,我的阿宴明明已经在回城的路上了。
……
窒息感从胸口涌上,麻木的感觉自手脚席卷全身。
我一口血吐了出来。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寝宫。
确认四下无人,合好门窗,才敢放声哭出来。
我哭得头昏脑涨,想借点什么东西同他说说话。
可才发现。
菩提手钏没了。
衣冠冢没了。
连骨灰也没了。
什么都没了……
我坐在地上发了好久的呆。
时而大哭,时而大笑。
外面的长廊响起步子声,我连忙冲到桌子旁,拿起剪刀在掌心上划开一个口子。
萧霁云推门而入,见我满手是血,吓得命宫人去请太医。
“怎么弄的?”
“嫔妾想修剪瓶内的插花,谁知会划到手。”
他一抬眸,对上我哭得红肿的双眼,顿时声音里都添了几分慌乱:
“怎、怎么哭了?”
我哽咽了好久:“疼…好疼啊。”
这桩桩件件,真的让我的心好疼。
19
萧霁云因我离开宴会的事传到郭玉袅那。
她在宫里发了好大的火,左一个贱人右一个贱婢地骂。
甚至冲到我宫里撒泼。
“你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惯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我看她气得张牙舞爪的模样,觉得她当真是没用。
这就气了?
那她以后该怎么办?
隔日,有人禀告萧霁云,说我在宫中犯了禁忌。
内监奉命搜查我的寝宫时,郭玉袅闻声而来看我的好戏。
末了,内监端着一个东西从我殿中出来。
他怕得身子直颤,甚至直接跪在萧霁云的脚边。
他端出来的,是顾宴舟的小像。
我瞧见萧霁云的脸一点一点黑下去,浑身泛着杀人的戾气。
我还没说话,郭玉袅就抢先嘲讽。
“哟,月嫔,看来你还是个专情之人。”
我跪在地上,不曾辩白。
倒是春江言道:“陛下,奴婢斗胆,娘娘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东西!娘娘明显是被人栽赃的!”
“昨日!昨日珍妃娘娘还气冲冲带人冲进漪澜殿,今日就从漪澜殿搜出这东西,奴婢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怎么这么巧!”
春江意有所指,郭玉袅也瞬间急了。
可萧霁云却只看着我:“月嫔,你说。”
我怯怯地抬头看着郭玉袅。
“珍妃娘娘,嫔妾知道你不满前几日陛下因我离席,可当时是嫔妾受伤,陛下也是关心则乱。你怎可……怎可这样置我于死地?”
我晃了晃被包扎着的右手,萧霁云也反应过来。
“朕的确教过月嫔剪纸,但是,且不说她的手近来受了伤,她的手艺如何,朕最清楚。
“珍妃,朕今日真是见识了你的好手段。”
当日,郭玉袅被褫夺封号,贬为常在,禁足于椒房宫。
即便怀有身孕又如何?
她不知道,顾宴舟,是萧霁云这辈子的心魔。
是他不能提及的逆鳞。
估计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来看热闹,怎么就惹了一身骚。
是我。
是我贼喊抓贼。
是我故意用剪刀划破自己的手。
故意把阿宴的小像放在殿中。
故意在郭玉袅大闹漪澜殿后放出我犯了宫中禁忌的消息,营造出郭玉袅要陷害我的假象。
我在阿宴的兵书上看过,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能也叫,置之死地而后快。
萧霁云颓废了好一阵,等他再来管前朝之事时,他只觉得烦闷。
他已然习惯由我代劳。
他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轻啜我:“阿婵,给朕生个孩子吧。”
漆漆黑暗中我冷笑。
孩子?
我会有的。
20
郭玉袅不知道,她喝下去的那一碗又一碗的安胎药到底是什么。
她临盆的日子提前了好多天。
最终,诞下了一名皇子。
我听宫人说,郭玉袅得知是皇子时,喜不自胜。
她以为她翻身的机会来了。
可她左等右等,也没等到萧霁云。
反倒是在四五日后,萧霁云就命人抱走了孩子。
亲骨肉被莫名其妙地抱走,郭玉袅赤着脚追到勤政殿来。
她看到我抱着孩子时,红了眼要来同我拼命。
御前侍卫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她被死死压在殿下,凌乱,不堪。
全然没了宫妃的模样。
偏偏触了萧霁云的霉头,被终生禁足。
又是一年冬天。
咸阳城愈来愈冷了。
内监来通传郭常在病了时,我正抱着小皇子在殿内玩拨浪鼓。
我看着外面飘飘落落的雪,看着那些没挨过冬天的花花草草,终是决定去看看她。
她病得不轻,却还攒着一口气骂我。
我非但不怒,反倒从容地冲她笑。
“再过些时日,三月廿三,小皇子就满两岁了呢。”
我顿了顿:“我的阿宴,也要有二十七岁了。”
她扶着床沿的手一抖,脸色煞白。
满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不可能!”
“不然你以为,为何你非但没有母凭子贵,还惹得皇上如此厌恶你?”
小皇子的生辰,和阿宴是同一天。
三月廿三。
萧霁云疑心重,自然视这个孩子为不祥。
郭玉袅忽然反应过来了。
“是你!你在我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
她说着就要下榻来打我,却突然像一摊软肉一样瘫在那里。
我对她说:“镇国公老夫人很关心你,就像顾老夫人关心阿宴那样。”
“她一听到你如今的处境,受了刺激,急得都病了。”
“贱人!!顾婵娟你这个贱人!祖母若有什么闪失,我杀了你!”
原来,同样的招数用在她的身上,她也会疼,也会难受的啊。
我咋舌摇头,看着她无用地瘫在那里。
那些安胎药,怎么可能只有催生的作用?
我反唇相讥:“郭玉袅,原来你也是个命短的!”
“你当初说得对,晦气的东西万万不可留在咸阳城里。你说说,你喜欢我把你抛在哪个山野?”
她死死瞪着我,那副模样恨不得把我抽筋拔骨。
许是气急攻心,她竟一口血喷了出来。
“我……我不能死,我要告诉陛下……”
可是,她必须死啊。
唯有她死了,萧霁云才会活得不好受。
21
因为萧霁云这几年做的荒唐事,权臣越来越不肯服他。
而郭玉袅不明不白的死,更是一夜之间点燃了镇国公的怒火。
镇国公起兵造反是意料之中。
我牵着小皇子坐立不安,问他:
“陛下,这可怎么办,镇国公的人马上就要到皇城外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宽慰,把他部署好禁卫军的事一一说给我听。
“别怕,他就算是飞,也飞不进来。”
可当镇国公领着兵冲到勤政殿来时,萧霁云彻底傻眼了。
他想拔出长剑反抗,却在动用内力的时候握不稳剑柄。
“多亏顾家女,老夫才知晓这禁军防守薄弱之处。”
萧霁云表情一僵,双目阴冷地看向我。
“为什么?”
他还敢问我为什么。
我没理他,看着镇国公一剑刺入他的身子。
他躺在血泊中,双眼怒瞪着我。
可下一刻,镇国公拔出那柄剑,直指帮他入城的我。
“你平日如何关照袅袅的,老夫也略有耳闻,今日老夫送你下去,你不冤。”
他说话不算话。
他过河拆桥。
可我早就在贼寇那见识过这招了。
我一步一步逼近,忽而大笑:“老匹夫,你跑不掉了。”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到近,数不尽的禁卫军把勤政殿团团围住。
以寡敌众。
如何能胜。
镇国公强撑着杵在地上,鲜血淋漓:
“是老夫小看了你,好一招瓮中捉鳖,好一招黄雀在后。”
我冲过去揪住他的耳朵压低声音:“听闻镇国公的眼光很好,退亲将军府,横加羞辱顾宴舟那年,可曾观测到了今日?”
22
咸阳城乱了好几日。
百姓都在传,镇国公杀了皇帝,因弑君之罪被满门抄斩。
我端着煤油灯,向地牢深处而去。
瘦骨嶙峋的死囚被禁锢在柱子上,我一碗水泼醒了他。
当日镇国公刺杀萧霁云时,他的剑偏了几分。
萧霁云虽保住了狗命,但我仍对外宣称他已然被人杀害。
他看到是我,杀意染红了眼。
“蛰伏五六年,好计谋,好手段,顾宴舟真是把你教得不错。”
“陛下错了,这都是陛下教给我的。”
阿宴只教我如何以德报怨,教我如何去爱这世间,教我如何生出善心。
可他教的这些,被萧霁云一点一点摧残,磨灭。
只剩阴鸷,只剩恨意。
他失声大笑,问我是什么时候动的杀心。
是什么时候。
我都快忘了。
是他抛了阿宴的衣冠冢,毁坏阿宴的清誉时?
是他把骨灰灌入我的咽喉时?
还是他风轻云淡谈及阿宴的死状时?
记不清了。
但我很明确一件事。
是那道赐婚的圣旨,加速了我的计划。
我从宽袖里拿出那道圣旨,展开在他跟前,字字铿锵又有些颤抖:
“萧霁云,是你毁了这一切!”
他看清圣旨后,兀自笑出声。
那模样,毫无震愕,倒像是早已知晓。
“我本不想杀他的,是他咎由自取!是他拿着赐婚的圣旨告诉我,回到咸阳城,他就可以娶你为妻!”
我错愕,这圣旨,不是先帝藏在那个暗匣里的?
萧霁云却告诉我,这圣旨,是阿宴拿军功跟先帝换的。
可圣旨还没来得及颁布,荣王就起兵造反。
在将军那,儿女情长面前,家国为先。
不管这场硬仗怎么难打,他还是撑了下来。
却仅仅因为在回咸阳城的路上告知萧霁云圣旨的事,就让对方动了杀心。
萧霁云笑得疯魔:“这道圣旨,是他顾宴舟的催命符!”
我越听越喘不过气,整个人像被人撕碎一样难受:
“啊啊啊——”
我急得拿起桌上的短匕,一下又一下地扎在萧霁云的胸膛上:
“萧霁云,你为什么没有死在十一年前?该被凶兽撕咬的人是你,阿宴不该救你,他不该救你啊!”
十岁那年,阿宴十六岁。
萧霁云走失在巫山,阿宴在山里找了他整整一个月。
就是那次,他为了救萧霁云,被凶兽袭击撕咬,险些丧命。
可让他豁出性命去救的人,到头来却亲手杀了他。
我把圣旨砸在萧霁云的脸上:“这道圣旨,也是你萧霁云的催命符!”
“你知道世人怎么称呼你吗?哀帝!萧霁云,你想要的名垂青史,却成了遗臭万年!你想成为贤君明主,却被人称作暴君,昏君!”
我字字诛心,他也终于被我激怒,挣扎得锁链叮铃作响。
“若不是朕被你蒙蔽,泡在温柔乡里,朕早就一剑杀了你!”
我笑着摇头:“杀我?你要如何杀我?你提剑杀镇国公都费力!”
萧霁云似是想起来他内力不稳那日。
在他震愕的目光下,我点了点自己的唇瓣。
“臣妾的唇,陛下还喜欢吗?”
掺过毒草汁液的口脂,会通过我的唇,渗进萧霁云的筋脉里。
他说我是个疯婆子。
说我为了算计他,连命都不要。
可他好像忘了,我这条命,本就是阿宴给的。
23
我把小皇子交给太傅,安顿交代好一切后,回到了顾府。
我倒了满满一杯酒,坐在曾经和阿宴晒草药的石桌旁。
笑着笑着哭了,但也算是解脱了。
我抬起那杯毒酒。
阿宴啊,我这就来陪你了。
可我却听到内监说:“太后,顾老夫人醒了!”
我手一抖,毒酒洒在了地上。
之前为了掩人耳目,我按照药性配了假死药给老夫人服下。
又找人从棺材中替换了她,将她安置在乡下。
如今,她醒了。
我看着那杯洒了的毒酒出神:“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24
民间传言,顾太后垂帘听政十五年后退居后位。
闲来无事时,她就在寿康宫中盘弄一堆菩提子。
她独爱菩提子做的手钏。
她寿辰那日,皇帝从各地寻来了菩提子送到她宫中。
却见她倚在贵妃榻上,气息尽无。
享年三十六岁。
番外:顾婵娟
那个小将军丢下长枪和贼寇做交易时,我觉得他真傻。
我和他非亲非故,他竟然拿军功赌我活着。
我跟着他走了一路,他说要送我去附近的城中安顿。
他把我交给一户人家,说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
但是,他刚刚离开,我就病倒了。
大夫说我得了时疫。
之前贼寇横扫村子,村子里没东西吃的时候,我就跟流浪狗抢吃的。
但是时疫是什么啊,大家好像很怕我。
那户人家让我坐在医馆等他们,他们说他们取了银子就回来。
可是我等了好久,等到医馆前的灯笼都熄了,他们也没回来。
等着等着,我睡着了。
是一阵快马颠簸把我颠醒。
那个救我的小将军,把我护在怀里。
他纵马扬着长鞭,一下比一下抽得急。
我浑浑噩噩地睡了好多天,彻底清醒时,有个老大夫说是顾小将军救了我。
我再次觉得,他真的好傻。
别人躲我都躲得远远的,他却完全不怕,还带着我赶那么多路救我。
他来看我时,表情有些欣喜,又有些愧疚。
他说:“你之前落了根红绳在我这里,可是赶路的途中弄丢了,不好意思。”
他就是因为要还我那根红绳才回去找我,结果却发现我昏倒在医馆前。
他又把一串珠子塞给我,小心翼翼地说:
“这是我自己做的,希望你不要嫌弃。这个菩提手钏跟你的红绳一样,有保平安的寓意。”
我仔细回想着。
红绳?
什么红绳?
他说的是我之前在河里捡到的那个东西?
我没告诉他,那东西不是保平安用的,纯粹是我臭美的一个首饰。
不过,这个叫作菩提手钏的东西,可真好看呀。
等我康复了,他又领着我去了一个叫咸阳城的地方。
这里的人穿得跟神仙一样好看。
神仙都是善良的,这一次,不会再有人不要我了吧?
他带我去酒楼里吃了好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眼里只有军功的那小子也在?
他笑话我使筷子笨,笑话我是个土包子,笑话我不懂那一桌东西的吃法。
我怯怯地收回手,脸上又烧又臊。
“这个烧鸭,可是要裹在荷叶饼里……”
顾小将军打断了他:“不用。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也不喜欢荷叶饼,也习惯直接吃。”
我看着他夹了块烧鸭肉直接喂嘴里。
不知怎么,身上的局促不安竟有点缓解了。
他说,他叫顾宴舟,旁边的人叫萧霁云。
他的名字,可真好听呀。
“你呢,你叫什么?”
我抿紧唇:“四丫。”
萧霁云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嗤地一声笑出来:
“四丫?哈哈哈还没我宫里的婢女名字好听呢!”
我瞧见,顾小将军的手肘戳了萧霁云一下。
顾小将军让我以后就留在将军府,萧霁云却想让我进宫。
他说做他宫里的扫洒奴婢,月银比将军府还多。
顾小将军却坚决反对,他说,宫里,是会吃人的。
中秋那日,顾小将军求了顾将军收我为养女。
他还给我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顾婵娟。
他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说,我一定会永远平平安安的。
我朝着他盈盈一拜:“谢谢顾小将军。”
他弯着指头一刮我的鼻梁:“叫我阿宴就行了。”
阿宴。
阿宴。
那一晚,我的胸口有什么东西跳得好快好快。
快得我整晚睡不着。
阿宴去军营里练武,我就屁颠屁颠跟着去。
他看兵书,我在旁边一头雾水。
他教我认字书写,我画得像鬼画符。
萧霁云趴在墙头上啧啧咋舌:“小乞丐,你喜欢他?”
我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我不叫小乞丐,我叫顾婵娟。”
他却完全无视我的话:“小乞丐,阿宴可是有婚约在身的,是镇国公的孙女。”
“你呢,你算什么?”
我看着远处阿宴的身影沉思。
是呀,我算什么呢?
我若是缠着他,他的声誉会受损的。
我若是缠着他,郭小姐会不高兴的。
我不再缠着顾小将军。
我拜托顾老将军给我请识字的先生,闲暇时去找顾老夫人学习插花、沏茶、女红。
我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见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顾小将军十六岁那年,郭小姐十一岁。
再过四年,他们便会成亲。
那日我坐在院子里看书,看见侍卫们抬着两个满身是血的人进来。
是顾老将军和顾宴舟。
他们进巫山搜寻失踪的萧霁云,却瞧见凶兽把他堵在山洞口。
顾老将军带人引开凶兽,顾宴舟把兄弟平安送出来后就往回赶。
回去却看到喉咙被咬断的顾父。
太医院的御医都来了,他们进进出出,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每端出一盆,便摇头叹气一分。
每叹气一分,顾老夫人的脸就更白一些。
一声“顾夫人节哀”压下来,压倒了将军府多少人。
我挤进顾宴舟的屋内,那些骇人的伤口和撕咬的抓痕甚是可怖。
看着他静静躺在那,我只恨自己无用。
绝望之中,又尚有一丝希望。
他们说世代医谷的谷主恰好在咸阳城。
他与顾老将军有些交情,一听闻顾府出事就赶来了。
顾老将军出殡那日,顾宴舟醒了。
也是在这一日,郭家闻声而来,提出了退亲之事。
我瞧见阿宴跪在棺木前,不吭声,不表态,像一个活死人。
他的背影落寞又凄凉,那瞬间像是被所有人都抛弃了。
短短几日,将军府就变了天。
我曾生出一个念头,要是没有萧霁云就好了。
没有他,顾老将军就不会死。
没有他,将军府就不会变成这样。
阿宴独自挑起将军府担子的那一年,他消瘦了好多。
他常年住在战场上,拿命去拼顾府的殊荣。
老夫人日日以泪洗面,她的眼睛越来越不好。
我代她缝补阿宴的衣裳,照着她的方式给阿宴做靴子。
挑灯密缝时,一抬头,就瞧见阿宴站在院子里。
他回来了,带着军功回来了。
他带我去放花灯,我们好像又回到刚认识那两年。
他在花灯上写:愿母亲和阿婵长命百岁。
我也跟着写:要和阿宴、老夫人长命百岁。
自我习医后,顾府多了好多药材。
偷懒小憩时,总是能看到阿宴在廊下替我翻晒药材。
我不愿给他增添麻烦,便假意斥责他:
“我这些药可名贵呢!你莫翻我的,翻坏了你赔不起。”
他却认真了,回怼道:“你这个小心眼,大不了我把将军府赔给你!”
嘁。
我才不要将军府。
我只要他。
阿宴凭着自己拼搏的军功,让将军府恢复了以前的荣耀。
那一年,是他把我捡回将军府的第九年。
他二十一,我十五。
我刚及笄,就有不少媒人踏破门槛要和顾家结亲。
阿宴把她们一个个请出门,冷着脸说:
“诸位做媒人做的,怎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我头一次在温润如玉的阿宴身上,看到了怒意。
我抖机灵试探:“你不让我嫁,想让我做老姑子不成?”
他一语双关:“嫁嫁嫁,做顾家的人委屈你了?”
做顾家的……人?
我让他把话说明白,他却跑得比兔子还快。
转角之时,我看见他略带红晕的面颊。
嘁。
二十一的人了,怎么比姑娘还害羞!
次年四月,宫里传来丧音。
荣王反了。
阿宴收着行囊离开顾府时,他又回头看着我。
他快步走来,对我说:
“你的天麻被我弄坏了,等我回来用整个将军府给你作赔偿。”
我笑他脸皮子薄。
连表白情愫都这么含蓄。
“好,我等你,等你赔我。”
番外:萧霁云
母后说,喜欢什么东西,想要什么东西,得靠本事抢过来。
父皇的喜欢,储君的位置,样样如此。
八岁那年,我认识了顾宴舟。
他长得像个瓷娃娃。
明明是将军府的儿子,明明是上阵杀敌的男人,却打扮得比姑娘还秀气。
看着,也好欺负。
宴会上,他忽然离席,我跟着他来到后花园,却跟丢了他。
哪知有人尾随身后。
黑夜中,我那几个弟弟合伙冲上来要推我下水。
我看到寒光一闪,长剑从我身上掠过,逼得这些人步步后退。
是顾宴舟。
他的剑好快。
弟弟们说他出剑伤人,以下犯上,要告到父皇那抄他九族。
他却不卑不亢,反而笑了。
“陛下是明君,不会滥杀无辜,若是陛下问起缘由,我定然把三位皇子如何欺压大殿下的事好好说道。
“于三位,是谋害手足。于我,是护大殿下心切,三位皇子若是觉得这也该杀……呵。”
他欲言又止,可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若他们觉得这也该杀,就彻底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
好厉害的剑。
好厉害的嘴。
他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欺负。
再次见到他,是在军营里,是一起上战场。
他行事光明磊落,不像我那些皇弟。
一来二去,我和他做了兄弟。
我们一起行军打仗,一起研究兵法,一起剿灭贼寇。
后来,他捡了个小乞丐带在身边,像个小尾巴。
我每次逗那个小乞丐,他都会说我的不是。
他会因为那个小乞丐驳我的面子。
可是我越看到那个小乞丐局促不安的自卑模样,我就越是痛快。
后来,我和阿宴打赢了胜仗。
父皇不知从哪得到的风声,在朝堂上训斥我贪功冒进的事。
反倒当众夸阿宴有智谋。
我心里不是滋味。
明明是我和阿宴一起打跑了南蛮人,为何他得了赏赐,我挨了训斥。
我开始行事小心,打仗时不再深追敌寇。
反倒是阿宴追了上去。
我想,他一定会挨父皇骂了。
像上次骂我贪功冒进一样。
可是没有。
父皇赞赏他乘胜追击,称他有勇有谋。
我听闻消息时,气得砸了准备拿去给他的药膏。
这根本,就不公平。
我堂堂皇子,怎么能败给一个臣子?
我萧霁云,又不是他顾宴舟的陪衬。
我得到消息,巫山藏匿了一伙潜入大宋的南蛮军。
犹豫之下,我决定不把这个消息告诉顾宴舟。
到时候受赏的就只有我一人。
我带兵赶往巫山,在整个山里翻了三天,也没找到南蛮军。
当我看到一个又一个巨坑时,忽然反应过来中计了。
这是凶兽的掌印。
山里根本没有南蛮人,是有人想借机置我于死地。
我带进山里的将士,一个一个死在凶兽的手里。
我吓得慌不择路,彻底在巫山迷了路。
后来的二十多天,我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逃亡日子。
饿了就摘山里不知毒性的野果吃,渴了的时候找不到池塘,就喝雨水积成的水洼。
我躲在山洞里过夜,冷得钻木取火。
可火光引来了凶兽,它堵在洞口拼命想钻进来。
我吓得手心都是冷汗。
我真的要死在这了。
可那凶兽不知道被什么吸引,竟忽然离去。
洞口映出一缕光,我看见顾宴舟逆光而来。
他搀着我走出洞口,告诉我朝着南边走,会有人接应我。
他说着就要离开,我却一把死死抓住他:“阿宴,别丢下我。”
“可是,我爹他……”
我指着刚刚慌乱中划伤的腿,打断他:“我的腿受了伤,走不动了。”
他背着我小跑到接应地点,慌忙中放下我后,又朝山里跑去。
翌日,我在宫中听闻,顾老将军没了。
宫人给我描述他死前的惨状时,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当时引开凶兽的是顾老将军。
原来当时顾宴舟离开是要去救他爹。
我坐立不安,来到了将军府。
里面哭声一片。
听说,顾宴舟至今未醒。
我愧疚不已,坐在门口不敢进去。
那个小乞丐看见我,根本不顾礼仪尊卑,抄起门口的东西就来打我。
她边哭边骂,近乎嘶吼:
“是你害了顾老将军!是你害了顾宴舟!
“萧霁云,都怪你,都怪你!”
怪我?
怎么会怪我呢?
又不是我让他去巫山救我的。
是他顾家多管闲事!
我气得摁住她手里的扫帚:“臣子护皇族,有何错?”
她一巴掌脆生生地甩在我的脸上。
她说,萧霁云,你没有良心。
后来顾宴舟醒了,我带着补品上门。
他每天都坐在院子里发呆,像一副没了魂的躯壳。
我同他说很多话,他都不曾回我。
我放下自尊,卑微到骨子里:“阿宴, 对不起, 都怪我。”
他终于抬起眼睛看向我。
之后的日子, 我能感觉到我和他在渐渐疏离。
没落的士族,没人待见。
为了补救我们的关系,我替他求父皇恩准他领兵出征。
他善战骁勇, 不出两年就连升两品。
将军府在渐渐地好起来。
我和他的关系, 也在一点一点缓和。
那年冬天,母后病逝了。
宫里都是逢场作戏的哭声,我的脑袋被吵得疼。
我漫无目的地走, 走着走着到了将军府门前。
那个小乞丐坐在那, 瞪着双眼看向我。
可能是看到我红了双眼,她放松了警惕问:“你怎么了?”
我告诉她, 母后走了。
她想都没想一翻白眼:“恶有恶……咳咳, 你, 饿不饿?”
她拿了个白面馒头给我。
在这个寒气逼人的凛冬, 这个馒头,格外暖和。
我问她:“你说你叫顾婵娟?”
从那以后, 我就多看了这个小姑娘一眼。
她不畏皇权,不趋炎附势。
有着咸阳城里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都没有的东西。
我会买好玩的玩意儿送去顾府,会从父皇的赏赐里挑最金贵的给她。
可她从来不戴、不穿、不用我送的东西。
我问她为何不用。
她一脸诧异地望着我:“那些东西,不是你托我转交给阿宴的?”
她尽数拿给顾宴舟去了。
我气得在东宫里骂她,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榆木脑袋!
父皇病逝得急,皇叔闻讯起兵造反。
我和顾宴舟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总算擒拿了所有反贼。
回咸阳城的路上,他问我回去有什么打算。
我的脑海里浮出阿婵那张脸, 笑得不言而喻。
我淡笑:“还没想好, 你先说。”
顾宴舟的眼底泛起喜色,他从怀里拿出一道圣旨给我看。
“当然是成家咯,喏, 之前向陛下求的, 到时候你坐主桌。”
我看着圣旨上父皇的字迹,如遭一记惊雷。
半晌才缓缓道:“恭、恭喜啊。”
他问我怎么回事,面色有些不好。
“阿宴, 我有些渴了,你能不能去寻点水给我喝?”
他想也没想就去了。
我捏着那道圣旨, 头疼得难受。
顾宴舟啊顾宴舟, 你为什么总是与我争。
暗卫来报得手了。
我理了理衣裳去给他收尸。
却不料他还有一口气。
他全身扎满了箭,旧伤又添新伤。
快不行了。
他颤着血手拉住我的脚, 气息虚弱:“霁、霁云, 救我……”
我一脚踢开了他的手。
在他震愕的目光中, 我怒吼:
“顾宴舟!你不知足!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有今日?是我!是我求父皇重用你,你顾宴舟才有了今日的风光!
“你倒好,你拿着军功,去换了赐婚的圣旨,顾宴舟啊顾宴舟, 你为什么总要与我争?!
“少时与我抢赏赐, 抢父皇的赏识。如今,又与我抢女人,你该死!你还妄想回到咸阳城里!”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眼底一点一点染上绝望。
最终,双眸黯淡,不见气息。
来源:简单水滴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