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过去一百多年里,一代代鸟类学家用尽当时最先进的技术研究候鸟,从简单地在鸟腿上套金属环,到用望远镜、雷达观测,再到用上卫星、GPS、国际空间站。这其中有着引人入胜、鲜为人知的真实故事,即便是最热情的观鸟爱好者也未必了解。
导读:
我们今天能如此清楚地了解候鸟迁徙的奥秘,要归功于一群执着追月、监测雷达屏幕,好奇而执着的鸟类学家。
那么,科学家如何追踪它们?
在过去一百多年里,一代代鸟类学家用尽当时最先进的技术研究候鸟,从简单地在鸟腿上套金属环,到用望远镜、雷达观测,再到用上卫星、GPS、国际空间站。这其中有着引人入胜、鲜为人知的真实故事,即便是最热情的观鸟爱好者也未必了解。
这些故事系统讲述于下面这本书。
太多种类的候鸟在夜间迁徙。它们飞得很高,天又黑。如何观测呢?
鸟类学家威廉·斯科特 (William Earl Dodge Scott,1852年4月22日——1910年8月21日) 偶然获得了一种方法:用望远镜看月亮。
1880年10月19日,斯科特参观参观新泽西学院 (即今天的普林斯顿大学) 天文系时,通过望远镜观测月亮。让他震撼的不是环形山,而是另一种景象:一只只小鸟飞过月球明亮的表面,形成了对比明显的剪影,翅膀的运动和整个飞行动作清晰可见。斯科特细致调了下焦距,鸟儿头和尾的形状也变得清晰。
候鸟从月亮前飞过。图源:Smithsonian
斯科特分辨出了视野中的鸟:莺、雀、啄木鸟等。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正在目睹候鸟迁徙的壮观景象。
斯科特开创了望远镜观月研究候鸟迁徙的方法,但这一方法发扬光大要等到1940年代。
20世纪中期,美国鸟类学家在争议一个问题,候鸟飞过墨西哥湾,是绕着海岸飞还是径直穿过水面?
墨西哥湾地图
美国演化生物学家乔治·威廉姆斯 (George Christopher Williams,1926年5月12日—2010年9月8日) 认为,候鸟不傻,不会冒险直接穿越800公里的水面,一定是沿着海岸飞,我们没有看到过,是因为它们飞得很高。
很多鸟类学家不同意。墨西哥湾北岸的美国人都见识过,从南岸飞来的候鸟群聚集在森林里休息的壮观景象,候鸟必然是从海面上飞来才会累成这样,绕着岸飞的话,随时可休息,不会累。风暴天气里,墨西哥湾里的船的周围会突然出现大量的鸟,这也是候鸟直接穿越海面的间接证据。
鸟类学家乔治 · 洛厄里(George Lowery,1913年10月2日——1978年1月19日)决定用观月法找到直接证据。
乔治 · 洛厄里(George Lowery,1913年10月2日——1978年1月19日),图源:LSU
他在海上和对岸尤卡坦半岛陆地上做了观测,证明候鸟的确飞越了广阔的海面。
洛厄里后来又招募了几十名志愿者同时展开观测,发现了更多有意思的现象。比如,鸟类学家曾认为,候鸟夜间迁徙是白天飞行的旅程的延续,为了多赶点路,而洛厄里研究却发现,夜间迁徙的候鸟就纯是走夜路。
洛厄里为了更深入了解候鸟迁徙,决定组织一个大项目,招募并培训几千名志愿者,在几百个地点同时展开观测。
1952年10月1日至4日的晚上,2500名志愿者,在从加拿大到巴拿马之间235个观测点上,架起望远镜并朝向月亮,认真观测和记录候鸟飞行数据。
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组织起这项活动本身就是伟大的成就。当时还没有公众科学 (citizen science) 这个术语,它的定义是"公众参与的科学研究",包括非职业的科学家、科学爱好者和志愿者参与的科研活动,范围涵盖科学问题探索、新技术发展、数据收集与分析等。洛厄里因这项活动成为公众科学的先驱者之一。
志愿者按要求填写好了观测数据表格,邮寄到了洛厄里的办公室,堆成一座纸山。
洛厄里接下来要解决的难题是处理数据。那时候没有计算机,数据都是纸质的,且是手写的。
洛厄里与他的研究生和工作伙伴鲍勃·纽曼 (Bob Newman) 花了14年的时间,才完成全部的数据处理,最终在1966年发表了论文 (The Auk, 1966, 83, 547–586) 。
洛厄里与纽曼论文中的两个插图
他们给出了跨越北美大陆的候鸟迁徙模式及其与天气的关系。这项工作非常轰动,影响了未来几代人对候鸟迁徙的研究。这是今天借助卫星才能做到的事情,他们用人海战术做到了。
这是洛厄里观月法研究的巅峰,也是绝唱,因为鸟类学家开始采用一项新技术——雷达。
SAIXIANSHENG 雷达天使雷达是用无线电波的反射信号发现目标并测定其位置、速度、形状的电子设备,早期用作军事用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英国海岸就部署了雷达,用来探测来袭的德国飞机。
雷达原理的示意图。图源:wikicommons
雷达操作员如果探测到飞机,屏幕上就有个点以确定的速度和轨迹运动。但雷达操作员总能探测到一些奇怪的信号,在屏幕上时隐时现,还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有时在屏幕上连成长线,换算到真实长度,会达到50公里。这些信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有时,战斗机升空查看却一无所获。这些无法识别的信号,雷达操作员称之为“天使”。
识别出“天使”信号的,是在雷达站为战争服务的鸟类学家戴维·赖克(David Lambert Lack,1910年7月16日—1973年3月12日),他当时正巡查各雷达站,在某个雷达站遇到自己当年在剑桥的同学、昆虫学家乔治·瓦利(George C. Varley,1910——1983)。瓦利向赖克描述了“天使”信号,赖克听完,立即就给出答案:“那是鸟啊,伙计。”
戴维·赖克(David Lambert Lack,1910年7月16日—1973年3月12日),英国演化生物学家,研究方向为鸟类生态学和行为学。图源:wikicommons
赖克的观点没人信,他和瓦利决定一起给出确定的证明。他们说服一位军官将一只死去的海鸥绑在气球上,并将其放飞到一座雷达站的上空,证明鸟类确实可以反射雷达信号。
瓦利后来给出了直接证据。1941年9月,他使用一台强大的望远镜,实时跟踪了一个天使信号,从望远镜中发现该信号来自一群塘鹅,这是一种大型白色海鸟。
塘鹅,北大西洋最大的海鸟,翼展最大为两米。图源:wikicommons
战争期间,赖克和瓦利一直用雷达观测鸟。最初,他们只能观测大鸟,如塘鹅等,后来雷达越来越先进,他们用雷达也能观测到小鸟——如椋鸟——的鸟群。
军队中的物理学家不相信他们看到的信号来自鸟,坚持认为怪异的“天使”信号来自电离层的离子云。瓦利说,那一定是羽毛包着的离子云。
1945年,战争接近尾声,赖克和瓦利获准发表他们的研究,由此开创了雷达鸟类学(Radar ornithology)领域。
赖克和瓦利的论文很有可能被美国生物学家欧文·巴斯 (Irven Buss,1908——1993) 读到了,他当时在美国海军服役,驻扎在中国的黄海。当时,日军已经投降了,他正好使用军舰上的雷达研究鸟。
他动员海军士兵们帮他记录数据,在军舰瞭望塔上追踪鸟群,以与雷达信号互相对照。巴斯主要研究了野鸭迁徙的特征,他因此成为用雷达研究候鸟迁徙的第一人。
二战期间,鸟类并不是唯一出现在军用雷达上的非飞机信号,还有强降水和气团。
二战结束之后,雷达主要用于气象研究,如追踪飓风等。到1955年,美国建立了气象雷达网络。
1960年,一台气象雷达安装在新奥尔良联邦大楼投入使用,新奥尔良大学大二学生Sidney Gauthreaux看电视新闻时,注意到电视画面中的雷达屏幕上有鸟反射回的信号。Gauthreaux自小对鸟感兴趣,对鸟极为敏感。他上高中的时候就参加鸟类学的学术会议,结识了洛厄里和纽曼师徒。
Gauthreaux来到雷达站,与这里的气象学家交流。气象学家不了解赖克在二战时的研究工作,不相信Gauthreaux的说法。Gauthreaux晚上把一位气象学家带到楼顶,引导他看到了明亮月光背景下飞过的鸟的轮廓。气象学家终于明白了雷达上一些奇怪信号的来源。
Sidney Gauthreaux,鸟类学家,图源:ResearchGate
Gauthreaux在洛厄里门下攻读博士学位,利用气象雷达研究候鸟迁徙。
Gauthreaux以无可辩驳的证据表明候鸟直飞墨西哥湾海面。前文提到的洛厄里的观月研究发表后,有人质疑,候鸟是被大风吹到海上的。Gauthreaux消除了这一质疑。
Gauthreaux的工作让气象学家们都有了这样的知识,春秋季节,天气明明是晴朗的,雷达屏幕上却显示有雨,其实那些信号来自夜晚迁徙的鸟群。
应用远洋考察船上的雷达,鸟类学家发现,候鸟不仅能飞越墨西哥湾,还能飞越大洋。
现在,鸟类学家能够用雷达跟踪候鸟,预报其迁徙路径。
美国候鸟迁徙预报图。图源:BirdCast
其实,鸟类学家对候鸟的了解不局限于鸟群,已能精确到鸟的个体。
SAIXIANSHENG 无线电遥测 1960年前后,比尔·科克伦 (William W. Cochran) 很忙,他在电视台工作,业余时间攻读工程学学位,还给伊利诺伊自然历史调查机构的鸟类学家理查德·格雷伯 (Richard Graber,1925–1998) 做助手,负责一台雷达装置,还给一位天文学家做助手,研究无线电信标。
伊利诺伊自然历史调查机构建议科克伦把他的两个兼职结合起来,在野鸭身上装上无线电发射机,看会发生什么。格雷伯也赞同这个想法,这有可能实现候鸟研究者的一个梦想:跟着鸟儿一起飞。
科克伦欣然同意。他将一个小型晶体管振荡器用金属带绑在一只雌绿头鸭子的胸部,随着它的呼吸,金属带周期性地扭曲,这改变了无线电信号的频率,也让接收机发出不同的拍音。
雌(左)雄(右)绿头鸭。图源:wikicommons
科克伦放走了这只绿头鸭,通过接收机信号推断出鸭飞着的时候的呼吸频率和拍打翅膀的频率。这是人类史上首次获得飞着的鸟的生理数据。
科克伦自此迷上了这项研究。
科克伦开始着手重新设计无线电发射机,使其便于给各种动物佩戴。
1965年,科克伦研制出一种很轻的无线电发射机,重量2.2克,相当于一角菊花硬币的重量。
1965年5月的一天,格雷伯将这枚无线电发射机粘在一只灰颊画眉的背部,然后放飞。因为无线电发射机与接收机距离要保持在几公里之内,格雷伯乘坐小型直升飞机伴着这只画眉飞,。格雷伯追踪了近650公里,其中一半路程在密歇根湖的开阔水域上空。一路上,格雷伯看不到那只灰颊画眉,只能听到驾驶舱中接收机发出的哔哔声。
具体到单只鸟的候鸟迁徙的研究正式开始了。鸟类无线电遥测研究正式开始了。
科克伦也亲自下场,他曾乘坐飞机或汽车追踪猎鹰、老鹰和画眉等鸟,曾经历过飞机失事、曾被误认为是毒贩而被警察团团包围、曾有一次命悬一线用无线电发出遗言,经历之精彩刺激如好莱坞警匪片中的主角。
科克伦是非典型科学家,他不纠结在哪里发表论文,论文通常很简短,如果通不过学术期刊的同行评议,他会把文章发表在大众杂志上。
1990年代末,科克伦退休,但继续发展更轻更强的无线电装置,他不申请专利,无偿给鸟类学家使用,鸟类学家登门学习遥测技术,他总是倾囊相授,还会安排来客住在自己家里。
现在无线电遥测技术更先进了,用卫星追踪候鸟的无线电信号,科学家坐在办公室就把数据收集了,已经不需要像科克伦那样冒险了。
鸟类学家在鸟身上装的设备越来越先进,越来越轻,是不是对鸟的影响越来越小?
不尽然,设备重量与鸟的体重之比并没有明显降低,因为安装设备的鸟也越来越小。
鸟类学家研究发现,设备对鸟影响甚微,给鸟安装设备也经过伦理审查,但鸟是不是受到伤害,是我们人类能感受到的吗?
因为这个伦理问题带来的不安,科学家在努力利用鸟的“本征标记”——如羽毛、血液和 DNA等——来追踪它们的旅程。
SAIXIANSHENG 同位素分析 基思·霍布森自幼喜欢观鸟,却在大学读了物理学专业,对鸟的热爱召唤他攻读了鸟类学的博士学位。他的物理学学习经历没有白学,他将同位素的知识应用于候鸟迁徙研究。
基思·霍布森(Keith A. Hobson, 1954年7月10日——2024年10月2日),创造性地用同位素研究生态系统。
氢原子有三种同位素,氕、氘、氚,前两者不具有放射性。早在1960年代,水文学家就知道,从墨西哥湾到加拿大,越往北,水中氘的含量越少。为什么呢?
墨西哥湾的水蒸发到空中,向北移动,以雨的形式回到地面,含氘的水分子因为更重会先降落,因此,越往北,雨水中的氘的比重越少。
这和鸟有什么关系呢?
鸟在一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摄入当地水,当地水的氢和氘的比例会反映在鸟的身体上。
霍布森请北美各地的志愿者给他寄来本地的鸟的羽毛,经过两年的分析,证实了上述想法。
鸟羽毛的氢元素分析对降水的方式有要求,这就不适用于非洲等大陆。好在我们可以分析碳、氮和其他元素,照样可推知候鸟去过什么地方。
对候鸟的羽毛做同位素分析就可以知道这只鸟曾迁徙到过何地。虽然需要拔掉一根羽毛,但也比安装无线电设备受到的伤害少很多,同时大大降低了成本。
SAIXIANSHENG 候鸟的天空 鸟类学家总能将最先进的科技用于候鸟迁徙的研究,呈现了候鸟迁徙的有意思的特征,满足了人类的好奇心。我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了解候鸟迁徙。
但越了解越揪心。候鸟面临严峻的生存挑战,如气候变化、塑料污染、栖息地丧失和其他环境问题。2019年,一项大规模研究显示(Science 2019, 366, 120-124):与1970年相比,北美少了29亿只繁殖鸟,减少了约29%。减少的鸟中近90%是常见鸟,如麻雀、燕子等。过去十年中,春季迁徙的候鸟数量减少了14%。
北美近30亿只鸟没了。图源:https://www.3billionbirds.org/
候鸟保护还有戏吗?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是,回顾鸟类科学的过去,我们有理由乐观对待未来。
破解候鸟迁徙的种种谜团,不仅仅仰赖于天才科学家,更多地得益于不同学科的科学家和业余爱好者、志愿者的共同努力,他们的好奇心、热情和合作精神,推动着鸟类科学的进步,将成为保护鸟类的希望之光。
来源:东窗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