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文学与图像作为两种重要的表意符号,一直被关注、被讨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从“圣人立象以尽意”到“书画同源”,从西摩尼德斯的“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到贺拉斯提出“诗如画”,从名实关系的探讨到诗画关系的论争,文学和图像以其抽象与具象、直观与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摄影小说《侦察员的蜜月》资料图片
刘半农在1927年出版的《半农谈影》资料图片
《21世纪摄影文学论坛》资料图片
【文学与其他艺术样式如何携手】
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文学与图像作为两种重要的表意符号,一直被关注、被讨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从“圣人立象以尽意”到“书画同源”,从西摩尼德斯的“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到贺拉斯提出“诗如画”,从名实关系的探讨到诗画关系的论争,文学和图像以其抽象与具象、直观与多义的特征并存,交相阐发。其中,摄影作为19世纪兴起的重要的图像生产方式,与文学的关系尤其值得关注。特别是当下的文学形态发生深刻变革,“眼球经济”正在酝酿新的审美法则,视觉文化的盛行使传统文学的地位遭遇挑战。这一变化促使我们重新审视文学与摄影之间的关系,思考它们如何在新的媒介环境中交互共存。
文学为摄影的自立“助威”
谈及摄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合法化,人们大多会从其与绘画的关系讲起。无论是被称为“阳光绘画”还是“画意摄影”,摄影被艺术领域所接纳,首先是基于它和绘画模式具有某种类似,其实它在诞生之初同样受到文学的深刻影响。文学作为古老而宁静的艺术形式,面对这个年轻的“闯入者”,无论是最初的质疑、批判,还是接受、和解,不可否认地为摄影提供了叙事结构、主题设定和情感表达的借鉴。它不仅影响了摄影创作的选材和风格,也推动了摄影师在技术之外追求更深层次的思想性表达。
回看西方摄影发展史,会发现摄影理论评论的构建得益于文学的支持。诸多摄影评论和理论文本往往借助文学修辞来解析影像的意义,不少有影响力的文章都出自文艺理论评论家之手,使影像得以在文字的阐释中深化自身的艺术价值。不管是质疑这种借助现代器械实现的创作之“真”会使艺术之“美”无容身之地,还是将文学的情感融入摄影探索,向公众热情地阐述摄影的新奇魅力,理论家们都在深刻分析这一新技术媒介的本质,从社会文化意义上追问摄影与绘画、与文学的互相影响,探究真与美、客观与主观、形象与实在等二元关系,从根源上启发人们的思考。在不少文学作品中,对摄影的发现、探索及思考的场景也不断出现,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等;摄影师作为人物角色有时也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如亨利·米勒的小说《北回归线》就是以20世纪欧洲摄影家布拉塞为原型的。
当摄影作为“舶来品”进入中国后,摄影家与画家、文人因共同的兴趣相识相知,他们之间的深度交流和互动,促进了彼此的艺术创作,为摄影这一年轻艺术的发展创造了契机,注入了“美化人生”“陶冶心性”的传统文人气质。可以说,在摄影最初的民族化、中国化的进程中,文学的介入、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艺术话语的表达,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康有为曾经为《摄影指南》一书题名作序,对其中的13幅作品进行鉴赏点评。他的点评沿用古典小说评点的惯例,以满足时人的接受习惯。鲁迅、周瘦鹃等作家在作品中融入摄影元素,不仅丰富了摄影的文化内涵,也从文化史的角度提升了摄影的艺术价值。据统计,鲁迅的文章中提及摄影内容的有近百处,而《论照相之类》和《从孩子们的照相说起》两篇文章更是直接以摄影为题材的。周瘦鹃在《摄影第一课》中肯定摄影的文化价值,指出“如同文人画、京剧对中国古代文人的吸引一样,可见摄影在二三十年的文人和文化阶层中,颇有魅力”。我国最早、最完整的摄影理论奠基之作《半农谈影》就是由作家刘半农写就的。该书从中国美学传统出发,将摄影分为写真与写意,融意境论、寄籍论等古典美学思想于其中,力倡摄影艺术的民族化,至今仍有重要意义。同时,他也以诗人的独特敏感进行着摄影创作实践,为作品加上诗意的题款,被称赞“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在他们的影响下,不少摄影创作都取用诗意的主题设定和情感表达。当时的《大众画报》专门设有“诗之影”专栏,刊登张印泉、吴印咸等摄影家模拟古诗词意境创作的作品,赋予摄影东方艺术的独特之境。可见彼时文学对摄影创作影响之深。
摄影也启发着文学创作
由于书画同源的特性,图像本身也承载着情感表达与思想传递功能,通过形状、色彩、光影等元素呈现细腻的画面,在某些方面能弥补文字的不足,实现对文字的有效阐发,共同为构建文学艺术的世界提供无限可能。特别是随着“图像时代”的到来,摄影反哺文学的价值也愈加凸显出来。如同文学对孩童期的摄影所做的那样,摄影也启发着文学创作。有学者指出,摄影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文学灵感。有人将摄影对现实的建构与现实主义小说联系起来,也有作家在不同程度上运用光学、照相试验来选择小说的主题和创作模式。比如在法国,摄影的“框架”冲击了小说的规范、主题和功能,给文学领域带来一场变革。
大量图文书籍杂志的出版是艺术实践领域生动的例子。在“影”文并茂的书刊中,图像不仅是文字的延伸,让文字的意涵感性化、直观化,更在某种程度上赋予文字新的维度和力量。从文字到图像,再由图像到文字,这种丰富的阅读方式,带来“互文性”的视觉体验,让文学作品更为立体和多元。作家叶兆言在《老南京·旧影秦淮》中写道:“翻阅那些落满尘埃的老照片,仿佛已经用手触摸到了历史。我体验着历史的心跳,感觉着它的呼吸,情不自禁地想,要是让身边的人都看一看这些照片,多好。”他还说:“本书看了很多旧照片才写出来,照片和文字有一种互文关系,文字因照片而生,照片又为文字提供了形象说明。”
让光影与文学进行有效对话,以光影衬托文学的魅力,实现文学文本的可视与可感是图文书籍的初衷。这类尝试以纪实摄影与纪实文学的结合最为经典,通过影像与文字的双重表达,记录社会变革、历史事件、人文风貌、个体生活的真实面貌。在传记文学中,辅以大量的图片记录,我们既能以文字为脉络追寻传奇人物或普通百姓的生与死、成与败、聚与散,又能从影像的细部体味他们的悲与欢、乐与忧、惊与喜。在地志书写中,摄影作品为文学想象插上翅膀,城市的一砖一瓦一红墙、乡村的一草一木一畦秧苗,文字与影像相互印证、互相服务,让文字记录有了具象的温度。
“摄影文学”概念的提出和存在的问题
摄影之于文学的反哺作用,不仅局限于单张作品或短小的图文集,还可以延展至长篇叙事,例如摄影散文、摄影小说等。这种新的创作实践被纳入理论考察的视野,就是从“摄影文学”提出开始的。在国内,这一概念于20世纪末由成东方提出,他给出的定义是:“依照艺术的创作规律,通过一幅或若干幅连续摄影画面表现,运用文学进行文字描述形象地反映生活、塑造人物、抒发情感的综合艺术。”他将摄影文学分为摄影小说、摄影散文、摄影诗等。随着《文艺报·摄影文学导刊》《中国艺术报·摄影文学艺术》的创刊,以及《中国摄影文学论文集》《全球化中的摄影文学》《21世纪摄影文学论坛》等著作的出版,这一概念在当时学界短暂地引起较为广泛的讨论。
当下“摄影文学”讨论热潮已逐渐退去,我们由这一概念再回来看文学与摄影的关系,发现至少存在这样几种争议,或者说暗含这样几个悬而未决的“危机”:
一是主与次。文学摄影,是从文学的视角来看摄影,还是借由摄影看文学?是文学的摄影,还是摄影的文学?有学者认为首先是文学,是一种新的文学体式;也有学者认为首先是摄影,是用镜头去看世界。在实践层面,摄影文学中图片配文字这一叙说方式,使图文分离难以避免,无论是摄影散文还是摄影诗、摄影小说,都很难跳出这一窘境。
二是多与少。摄影文学被提出、被讨论时,所预设或者主要倚赖的是传统媒介,主体是出版媒介。受出版篇幅和体例的影响,文字和照片的体量也是此类作品所要考虑的。若以文字为骨架、照片为附属,洋洋洒洒又不失连贯性的叙述就是主体,那么照片作为副文本依旧只能起到暗示、说明或者补充的作用。若以照片为主,当复杂的语义表述变成极简的文字说明时,则又面临使作品滑向“通俗化”的危机。“视觉图像吞噬了人们对文字的热情,钝化了思维,萎缩了想象力。”美国学者阿恩海姆的告诫至今仍时常被人们提起。
三是瞬间与连续。如果说摄影是瞬间的艺术,文学的叙述性可以在时间上起到缝合静态照片的作用。摄影小说就是在此意义上曾一度流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录音机里的秘密》《侦察员的蜜月》等摄影小说印数达到数十万册。但很快随着电视的普及、电影产业飞速发展,这一具有一定连续性的叙事体裁在情节更长、更生动的视听艺术面前,也就失去了优势,成为文坛的点缀。
当我们将文学与摄影置于话语的两端来讨论时,就已经预设了两者的彼与此之别。但当前,互联网、人工智能、信息技术的发展,使文学与摄影的创作、传播、互动语境发生着深刻的变革。曾经以沉浸式为主的传统阅读模式转变为动态交互式,曾经以静态、平面为主要特征的照片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助力下动了起来,曾经受限于传统出版媒介的艺术传播搭上了数字化的飞速快车。我们可以期待,在新大众文艺兴起的当下与未来,能够如学者所言,图像与文本之间构成一种再现,“所有的媒体都是混合媒体,所有的再现都是异质的,没有‘纯粹的’视觉或语言艺术”。文学与摄影之间的复杂张力会演变成彼此发展的动力,两者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文关系中,更新借鉴与互哺的方式,实现新的艺术表达。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