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也好,她也是老人的闺女。"父亲顾炳中疲惫地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抚过奶奶已经冰凉的面庞。
手镯
"老太太咽气了?手镯呢?"
"姑姑刚拿走了。"我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
"也好,她也是老人的闺女。"父亲顾炳中疲惫地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抚过奶奶已经冰凉的面庞。
七十年代末的冬天,北风呼啸着刮过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吹得窗户"咯吱咯吱"作响。
奶奶李秀芝躺在那里,面色安详。我摸着她的手,那双曾经织过无数毛衣、蒸过无数馒头的手,此刻已经失去了温度。
我不由想起那枚传了三代的金手镯,想起十天前在医院走廊瞥见姑姑顾秀琴急匆匆离去的背影。
那是个普通的下午,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边,照在病房的窗台上,映出一方浅黄色的光斑。
我刚从单位请假赶来医院,远远就看见姑姑站在走廊尽头,头发已经染上了霜色,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的确良夹克,显得既干练又疏离。
"姑姑!"我叫住她。
她转身看见我,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小晴啊,我刚看过你奶奶了,得赶回去,单位有事。"
"您才待了十分钟。"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姑姑避开我的目光:"回头再来,回头再来。"说着便匆匆下了楼梯。
县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我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姑姑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中百感交集。
七十年代末的乡镇医院总是那样拥挤嘈杂,病房里挤着六七张病床,中间只留下窄窄的过道。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病人的呻吟声,构成了医院独特的氛围。
我一直守在奶奶的病床前,看着她日渐消瘦的面庞,心如刀绞。
奶奶的手枯瘦得像树枝,那条金手镯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腕上,偶尔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芒。
那是一枚老式的金手镯,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是太奶奶传给奶奶的,据说已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了。
"奶奶最疼姑姑,为何这十年她几乎不来看望?"我摸着奶奶的手,心中涌起酸楚。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父亲总是这样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我记得小时候,姑姑还经常回来看奶奶,每次都会带些城里的点心和水果。
奶奶总是喜滋滋地收下,然后悄悄地塞给姑姑一些钱:"娘知道你在城里不容易,带孩子花钱。"
姑姑起初会推辞,后来也就默默收下了。
时间一年年过去,姑姑的回家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过年也不一定回来。
奶奶总是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眺望通往县城的那条土路,眼中满是期盼。
"秀琴忙,秀琴有工作。"奶奶总是这样为姑姑辩解,但眼角的皱纹却深了几分。
奶奶患肺炎已经半个月了,我和父亲轮流照顾。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天空低垂,像是要压到人的头上。
医院的广播里正播放着《东方红》,断断续续的声音在走廊上回荡。
就在那时,姑姑顾秀琴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病房门口,手里提着一袋红彤彤的苹果。
"爸,小晴。"姑姑点头示意,然后直奔奶奶的病床。
她站在床边,目光复杂地看着奶奶。奶奶已经很虚弱了,眼睛微微睁开,看到姑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秀琴,你来了。"奶奶虚弱地说,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姑姑的手。
姑姑握住奶奶的手,目光却不时瞟向奶奶的手腕,那里金手镯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医生怎么说?"她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老人家年纪大了,要有思想准备。"父亲轻声说,眼睛里噙着泪水。
姑姑点点头,在病床边坐了不到十分钟,就匆匆离开了。
她临走时说要赶回城里照顾孙子,留下那袋没削的苹果和一句"有事电话联系"。
我看着那袋苹果,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苹果红得发亮,在病房的白色背景下显得格外鲜艳,却也格外刺眼。
病房里只剩下奶奶微弱的呼吸声和隔壁床病人收音机里传来的评书声。
"姑姑怎么走得这么急?"我忍不住问道。
父亲摇摇头:"她是你大姑,城里工作单位的科长,忙是肯定的。"
我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夜深了,病房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只剩下走廊上的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
奶奶睡着了,呼吸声微弱却平稳。
父亲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一边用蒲扇轻轻地为奶奶扇着风,一边低声对我说起了往事。
"你姑姑年轻时为这个家付出过不少。"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沧桑。
他告诉我,姑姑因为是长女,高中毕业后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去了最远的林场。
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弟弟妹妹都还小,姑姑每个月都会把工分换来的钱寄回家,供弟弟妹妹读书。
"你姑姑在林场吃了不少苦,手上长满了茧子,脸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父亲的眼睛望向远方,似乎看到了那个艰苦的年代。
后来政策松动,姑姑才得以返城,进了一家国营纺织厂。
等她回来时,弟弟妹妹们都已经考上了大学,有的甚至参加工作了。
她自己却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年华,直到二十八岁才嫁人,比同龄人晚了近十年。
"所以你奶奶心里一直对你姑姑有愧疚。"父亲说,"那个手镯,是你奶奶说过要留给你姑姑的。"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的情绪复杂起来。
窗外,一轮满月悄悄爬上了天空,洒下一片清冷的光。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已经睡熟了,只有我和父亲还守在奶奶的床前。
"爸,您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我轻声说。
父亲摇摇头:"我再陪娘一会儿。"
他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疲惫。
又过了几天,奶奶的病情突然恶化。
医生说她的肺部感染加重,又并发了心力衰竭,情况不太乐观。
父亲紧急打电话给姑姑,那时候还是公用电话,他在医院门口的电话亭里,一遍遍地拨号,急得满头大汗。
"秀琴,娘情况不好,你快回来一趟。"父亲的声音哽咽。
电话那头,姑姑似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马上请假回去。"
奇怪的是,这一次姑姑真的守了整整一天,甚至为奶奶擦身、喂水,那股认真劲儿让我心生敬意。
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不时轻声呼唤着:"娘,娘......"
奶奶虽然已经说不出话来,但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姑姑,目光中充满了不舍和爱怜。
那一天,病房里格外安静,连隔壁床的收音机都没有开。
天气阴沉沉的,仿佛也在为奶奶的状况感到悲伤。
姑姑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奶奶的手镯,眼神复杂。
"这手镯,是不是老太爷当年给娘的陪嫁?"姑姑突然问道。
父亲点点头:"是啊,娘一直珍藏着,说是要传给后人的。"
姑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夜深了,医院里只剩下值班护士"嗒嗒"的脚步声。
奶奶在夜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姑姑和父亲都哭了,我也泪流满面。
在混乱和悲伤中,我恍惚间看见姑姑悄悄摘下了奶奶腕上的手镯,动作轻柔而坚定。
"她拿走手镯了。"等姑姑去办理手续时,我对父亲低语。
"知道。"父亲神色平静,擦了擦眼泪,"那是娘生前答应给她的。你姑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娘心里一直愧疚。"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整理着奶奶的遗物。
出殡那天,天空飘着小雪,白茫茫的一片,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薄纱。
姑姑站在灵堂前,面色憔悴,手腕上戴着那枚金手镯,在众人面前毫不掩饰。
村里的老人们看到了,窃窃私语:"老李家的手镯传给大闺女了。"
"应该的,应该的,秀琴当年可是吃了不少苦。"有人附和道。
听着这些议论,我心里五味杂陈。
葬礼结束后,姑姑匆匆返回城里,临走时对父亲说:"爸,家里有事您就说,别硬撑着。"
父亲点点头,目送姑姑坐上开往县城的班车。
车子渐渐远去,扬起一路尘土,消失在冬日的雪景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奶奶的去世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
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在公社的拖拉机站修理机器。
我在镇上的小学教书,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
偶尔,父亲会提起姑姑,说她在城里的工作越来越忙,单位里还评了先进。
每次提起这些,父亲的眼睛里都带着一丝骄傲,却也有一抹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春去秋来,转眼两年过去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蝉鸣声不绝于耳,知了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
正在上课的我被校长叫出了教室:"你姑姑生病了,很严重,你爸让你赶紧回去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匆匆放下粉笔,骑上自行车就往家赶。
回到家,父亲已经在收拾行李:"你姑姑脑溢血,现在在省医院,情况不太好。"
我们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又转了市内公交,才到达省医院。
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比县医院更加拥挤嘈杂。
姑姑住在神经内科病房,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她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头上缠着纱布,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看到我们进来,姑姑虚弱地笑了笑:"炳中、小晴,你们来了。"
姑父站在一旁,眼圈发红:"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血块压迫到了脑部。"
父亲握住姑姑的手,眼睛里含着泪水:"姐,你可得好起来啊。"
姑姑点点头,然后虚弱地指了指床头柜:"小晴,抽屉里有东西,拿出来。"
我打开抽屉,意外地看见那枚金手镯静静地躺在那里。
"小晴,这是奶奶的手镯,我一直保存着。"姑姑声音微弱,透着一丝愧疚,"等我好了,我想把它交给你妈保管,它应该留在顾家。"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病床上的姑姑苍老了许多,眼神里却有种释然。
"姐,别想那么多。"父亲握住姑姑的手,声音哽咽,"那手镯,娘是真心要给你的。"
"我知道。"姑姑眼里含着泪,扯出一丝苦笑,"可我明白了,手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记得娘。这些年,我太忙了,忙着工作,忙着照顾家庭,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亲情。"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器"滴滴"的声音。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姑姑继续说道:"那天看到娘躺在病床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陪她说话了。"
"当年上山下乡,吃了那么多苦,我心里一直有怨气。觉得自己牺牲了青春,家里人却没有足够的感激。"
"现在才明白,亲情不是用来计较的。娘给我的爱,比这手镯贵重一万倍。"
父亲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姐,咱们小时候,娘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是最清楚的。"
姑姑点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知道,所以我更愧疚。当初拿走手镯,是因为觉得那是对我付出的补偿。现在想想,真是太俗气了。"
那一刻,我似乎更深刻地理解了家人之间复杂的情感。
不是所有的伤害都来自恶意,有时候,它源于误解,源于各自的伤痛无处安放。
姑姑的病情很快好转,医生说是发现得早,处理得及时。
出院那天,阳光明媚,照在医院的走廊上,映出一片金色的光斑。
姑姑坚持要把手镯交给我保管:"小晴,这手镯跟了你奶奶几十年,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你先拿着,等你结婚时,它就是你的嫁妆。"
我接过手镯,感受着它的分量,心中百感交集。
"姑姑,奶奶说过,这手镯不仅仅是值钱的物件,更是家族的福气和祝福。"我轻声说。
姑姑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是啊,你奶奶就是这么个明白人。"
回家的路上,初夏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田野里的麦子已经泛黄,风吹过,掀起一波波金色的浪花。
父亲突然说:"人这一辈子啊,得失之间,最难算清的是亲情这笔账。"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手腕上的金手镯上。
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一个无言的见证者,见证着我们家族的悲欢离合。
那个夏天过后,姑姑开始经常回家看望父亲,每次都会带些城里的特产。
有时候是几斤挂面,有时候是一盒饼干,不值钱,但胜在情意深重。
父亲总是笑呵呵地收下,然后两人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喝着粗茶,聊着家常。
慢慢地,我发现姑姑眼角的皱纹少了,笑容多了,整个人也年轻了许多。
我想起奶奶病床前那些日日夜夜,想起姑姑复杂的目光,想起那枚金手镯。
那枚手镯不过是一个载体,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牵绊与亏欠。
在这粗粝的生活里,我们都是带着伤痕前行的凡人,跌跌撞撞,却始终被血脉相连的情义所维系。
人世间最珍贵的,不是黄金珠宝,而是我们之间那份难以割舍的亲情。
就像奶奶常说的那句话:"金银财宝不如一家人和和美美。"
如今,当我偶尔摩挲着这枚金手镯,我仿佛能听到奶奶和姑姑的笑声,在时光的长河中回荡,永不消逝。
来源:责任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