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志芬,给我买双皮鞋过父亲节吧,就当陪我走完最后这段路。"公公站在我家门口,笑容中带着几分恳求,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鞋子的分量
"志芬,给我买双皮鞋过父亲节吧,就当陪我走完最后这段路。"公公站在我家门口,笑容中带着几分恳求,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我愣在那儿,手里还攥着刚擦完桌子的抹布,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您说啥呢?新鞋子不是才买了吗?"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盘算着,上回给公公买东西还是去年冬天的棉毛裤,哪来的新鞋子。
公公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开裂的旧皮鞋,鞋帮已经磨得变了形,鞋底也磨得薄了一层。
"那双是前年的了,早就不成样子了。"他叹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这双破鞋还能陪着我走走停停了。"
我没吱声,只是点了点头,把人迎进屋里,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天晚上,我给亲爸发了两千块的红包,备注写的是:父亲节快乐。
父亲那边很快回了消息:"闺女,咋想起给这么多?"
我眼眶一热,回复道:"爸,您就收着吧,我这不是挣钱了嘛。"
我叫朱志芬,今年四十有二,是北方一座小城里平凡的纺织工人。
八九年那会儿,我刚从技校毕业,分配到了纺织厂做细纱工。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进我们这座北方小城,人人都憧憬着好日子,单位食堂的菜谱里开始出现肉末茄子和西红柿炒鸡蛋,厂区的广播站每天下午都会放《乡恋》和《甜蜜蜜》。
我就是那时候认识了李国强,他是厂里的机修工,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腰间别着一串叮当作响的扳手,干活麻利,嘴也甜。
每次机器出了毛病,我们车间的姑娘都盼着李国强来修,就为了听他嘴里那些逗人的话。
"朱师傅,您这手艺真是巧,这么细的线能接得这么好,要搁古代,皇宫里的绣娘也不过如此。"他蹲在我的细纱机旁,一边修着断了的皮带,一边冲我眨眼睛。
我那时年轻,脸皮薄,被他这么一说,整个人从耳根子红到脖子根,只顾低着头摆弄线头,连话都说不利索。
就这样,没多久我们就处上了对象,又过了一年,在厂里领了结婚证,挤进了厂区那间只有二十几平米的老房子里。
婚后的日子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国强人是好,可他爹李长河——也就是我的公公,却是个不好相与的主。
公公李长河是老国企的退休工人,一辈子在钢铁厂当炼钢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扶过多少滚烫的钢锭,却从未温柔地搭过我的肩膀。
头几年,公婆还住在一起,婆婆是个善良的老人家,虽说家里条件不好,但总是把好东西留给我和国强。
记得那年冬天,婆婆病了,全家就靠公公那点退休金度日,我和国强的工资也不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有天晚上,婆婆悄悄塞给我一个红纸包,里面是二百块钱。
"闺女,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一点私房钱,你拿着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可别告诉你公公。"婆婆拉着我的手,声音很轻。
我没敢要,可婆婆硬是塞到我手里,我只好收下了。
第二天一早,公公就把我堵在厨房里,眼睛瞪得老大:"志芬,我媳妇给你钱了是不?拿来!"
我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鸡蛋打碎。
"没...没有啊..."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少跟我撒谎!"公公声音提高了八度,"她那点钱我都有数,昨天她柜子里少了二百,除了你还能是谁?"
我只好从兜里掏出钱来,公公一把抢过去,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你少在我面前装蒜,这家里的钱都归我管,谁也别想瞒着我!"
婆婆后来去世了,公公一个人住在厂区的老楼里,我和国强搬出来住,那地方墙皮剥落,水管锈迹斑斑,每到冬天暖气还时常不热。
九十年代中后期,单位开始不景气,我和国强的工资时常发不全,有时候甚至发购物券代替部分工资。
那时候国强总说:"没事,咱年轻,能吃苦,等好日子来了,再享福不迟。"
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国强也没忘记给父亲送钱。
每月工资发下来,尽管不多,国强也要拿出一部分给公公送去,有时候是五十,有时候是一百,家里紧巴巴的,我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却也从不阻拦。
"爸一个人不容易,咱们做儿女的,得尽孝。"国强总是这么说。
可公公从来不领情,每次国强送钱去,他总是嫌少。
"你看看你堂弟,每个月给他爸八百!你才给我一百?我养你这么大,容易吗?"
国强回来总是一声不吭,默默地抽烟,眼睛里透着疲惫。
那些年,公公和他唯一的兄弟也闹翻了,为了一块从老家带来的石磨盘。
那石磨是爷爷留下的,按理说应该两兄弟平分。
可公公硬说是爷爷临终前特意交代给他的,结果两家人大吵一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没想到现在,公公居然和那个兄弟家走得近了,隔三差五就去他们家吃饭,还在外人面前夸赞堂弟多孝顺。
我们家的日子倒也慢慢好起来了。
去年,厂里实行改制,我和国强都拿到了一笔补偿金,加上这些年的积蓄,我们总算买了一套四十平的小房子,虽然是二手的老房子,但总算有了自己的窝。
搬家那天,我特意去请公公来新家吃饭。
记得去年春节,我做了一桌子菜请公公来家吃饭。
饭桌上摆着红烧肉、清蒸鱼、锅包肉,还有公公爱吃的拌三丝,我忙前忙后,把家里最好的碗筷都拿出来了。
"爸,您尝尝这个红烧肉,我用您教的方法做的,放了点冰糖。"我笑着把菜往公公面前推。
公公扫了一眼,却只夹了一小块尝了尝,然后放下筷子:"还是你堂嫂做的有味道,这肉太柴了。"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心里一阵酸楚。
他来了,却只顾着和国强说话,全程都是堂弟家如何如何好,对我和孩子爱答不理。
饭后他塞给国强弟弟家小孩五百块压岁钱,给我儿子小军却只有一百。
"爷爷,谢谢您!"小军乖巧地道谢,眼里却藏着失落。
那晚我和国强吵了一架,他说:"我爸就这脾气,你别跟老人计较。"
我眼泪流了一枕头:"凭什么我做牛做马伺候他,他却一点都不领情?"
国强抽着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志芬,你别想那么多,老人家年纪大了,脾气古怪点很正常。"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那你怎么不去伺候他老人家?我看他老人家挺喜欢你堂弟一家的!"
"行了行了,别说了,睡吧。"国强摁灭了烟头,无奈地躺下了。
时光荏苒,转眼间小军都上初中了,身子窜得比我还高半个头。
最近这几年,随着年龄增长,公公的脾气越发古怪。
有一回,我下班路过菜市场,看到有新鲜的黄花鱼,就买了两条,想着晚上做个红烧黄花鱼,国强爱吃,小军也喜欢。
谁知刚到家,就接到公公的电话:"志芬,我这儿水管坏了,你让国强过来修一下。"
国强不在家,我只好自己过去。
到了公公家,哪有什么坏水管,他就是想让我帮他洗衣服。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洗不动了,你来帮我洗洗。"公公理直气壮地说。
我只好放下手里的菜,帮他把一筐子衣服洗了。
等我洗完衣服回到家,已经六点多了,鱼也坏了。
我看着那两条变质的黄花鱼,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这些年来,我对公公的态度一直是尊敬有加,但心里却渐渐筑起了一道墙。
我知道,在公公眼里,我永远比不上他那个堂弟家,哪怕我再怎么孝顺,也只是个外人。
"娘,您回来啦?"小军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放下手中的作业本,"我肚子饿了。"
我赶紧收拾心情,冲他笑笑:"马上就做饭,你再等一会儿。"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继续着,直到那天公公突然来要鞋子。
这次公公突然来要鞋子,我心中委屈,故意拒绝了。
"爸,您不是有鞋吗?再说现在也不是什么节日,等过段时间吧。"我找了个借口推脱。
公公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也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晚上,我在手机上给远在农村的父亲汇了两千块钱。
血浓于水,我爸才真心疼我。
我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在黄土地上刨食,就为了把我这个女儿供出来。
记得我上技校那年,家里实在拿不出学费,父亲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头老黄牛卖了,才凑齐了我的学费和生活费。
临走那天,父亲拉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闺女,爹就这点本事,供你念书已经是极限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过上好日子。"
我点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爸,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但每次视频电话,他总是笑呵呵的,从不向我提任何要求。
反倒是我,每次回老家,都会给他带上好烟好酒,还有营养品,他却总说:"闺女,你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别管我这老头子。"
想到这里,我心里更加愧疚,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公公索要的礼物,我不会给!
谁知第二天,国强回来神色凝重。
"志芬,我爸......"他欲言又止,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
"怎么了?"我放下手里的针线活。
"我爸查出了脚部血管堵塞,医生说可能要截肢,他想趁能走路,再穿双新鞋......"国强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愣住了,手里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国强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他把老房子已经给了堂弟家,说我们日子过得去,不需要他操心。"
"什么?房子给堂弟了?那可是他唯一的财产啊!"我惊讶地站起来。
国强苦笑着摇摇头:"他说,堂弟一家对他好,我们忙着自己的日子,难得去看他,房子给谁不是给呢?"
听到这话,我心里既气又难过。
明明这些年我们对公公不薄,国强每月按时送钱,逢年过节必去看望,怎么就成了不孝顺的了?
但转念一想,公公生病了,还要面临截肢的痛苦,一时间我又有些心软。
"那...那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还在医院做检查,明天就回家了。"国强掐灭了烟头,"志芬,我知道你对我爸有意见,但他毕竟是我爸,现在又病成这样..."
我打断了他:"我知道了,明天我去看看他。"
国强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小细节,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记得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公公知道后,默默地送来一包中药,说是他老战友给的偏方。
还有一次,小军考试得了满分,公公破天荒地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满是骄傲。
我甚至想起了结婚那天,公公红着眼眶对国强说:"儿子,你找了个好媳妇,一定要好好对人家。"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也许,公公的爱就是这样别扭,不善表达,但确实存在。
想起我父亲农忙时也穿着粗布鞋在田间奔走,攒钱供我读书;想起公公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曾经托起过沉重的钢水,也抱过年幼的国强。
两代父亲,一个温柔如水,一个刚硬如山,却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子女。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商场,挑了一双软底的真皮鞋。
店员看我挑了半天,好奇地问:"是给爸爸买的吧?"
我点点头:"是啊,给我公公买的。"
"您真孝顺。"店员笑着说,把鞋子包好递给我。
我突然有些鼻酸,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夸我孝顺公公。
提着鞋盒,我直接去了医院。
公公正坐在病床上发呆,看到我进来,眼睛一亮,又快速地暗了下去,假装在看窗外。
"爸,我来看您了。"我把水果和鞋盒放在床头柜上,"这是给您买的鞋,您试试合不合脚。"
公公转过头来,眼里满是惊讶:"你...你真给我买鞋了?"
"嗯,父亲节快到了,提前送您的礼物。"我打开鞋盒,拿出那双棕色的皮鞋。
公公的手有些颤抖,轻轻抚摸着鞋面,眼睛湿润了:"好鞋子,真是好鞋子..."
"您试试吧,不合适我再去换。"我蹲下身,帮他把旧鞋脱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公公的脚,那双曾经粗壮有力的脚,现在瘦削得只剩下骨头,脚背上的血管凸起,像是随时会破裂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帮他穿上新鞋,然后系好鞋带。
"合脚吗?"我问道。
公公点点头,眼里含着泪花:"合脚,太合脚了。"
他试探性地踩了踩地面,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爸,您慢点,小心点。"我赶紧扶住他的胳膊。
"没事,我能走。"公公固执地迈出一步,然后是第二步。
他在病房里慢慢地走着,时不时低头看看自己的新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丝孩子般的喜悦。
"志芬啊,这鞋子真好,穿着舒服,走路一点都不费劲。"公公回到床边坐下,舍不得脱下新鞋。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暖:"爸,您喜欢就好。"
公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志芬,这些年,我知道对不住你,总是对你脸色不好..."
我打断了他:"爸,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您好好养病才是正经事。"
公公摇摇头:"不,我得说清楚。我这人一辈子死要面子,从没服过软,但现在我老了,病了,很多事看得明白了..."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你是个好媳妇,比那些所谓的亲戚都强,是我眼拙,看不到你的好。"
这是公公第一次夸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眼眶发热。
"您别这么说,我做得还不够好呢。"我低下头,不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公公拍了拍我的手:"志芬,我知道我那老房子给了你堂弟,你和国强心里肯定有意见。其实我不是偏心,我是觉得那房子住着不方便,给谁都一样,反正以后我..."
"爸!"我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您别胡说,您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我和国强接您去我们家住,我们家虽然小,但收拾收拾,还是能住得下的。"
公公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一朵菊花:"好,好,那我就等着了。"
出院那天,我和国强一起去接公公。
医生说他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但还是需要定期复查,而且要注意保暖,不能受凉。
公公坚持要穿那双新皮鞋,尽管医生建议他穿布鞋更合适。
"这是我儿媳妇给我买的,我得穿,"公公倔强地说,"再说了,这双鞋子多结实啊,能陪我走好长一段路呢。"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爱护那双鞋子,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对于公公这一代人来说,皮鞋不仅仅是一双鞋,更是一种体面,一种尊严。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双好皮鞋可能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奢侈的愿望。
回家的路上,公公坐在我的电动车后座上,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像个孩子一样。
"爸,您坐稳了,别害怕。"我回头笑着说。
公公点点头:"志芬,你开得稳当,我不怕。"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能感觉到公公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温暖而真实。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坍塌。
回到家,我帮公公安顿好,然后去厨房准备午饭。
"妈,我来帮您切菜吧。"小军走进厨房,主动拿起菜刀。
我欣慰地笑了:"好啊,那你把这个黄瓜切成丝,待会儿做凉拌黄瓜,你爷爷喜欢吃。"
小军利落地切着黄瓜,突然问道:"妈,爷爷为什么要把房子给堂伯父家啊?"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爷爷觉得我们不需要那房子,"小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爸爸说过,送东西是爷爷表达爱的方式,他把最值钱的东西送给别人,是因为他觉得我们更重要,不需要用东西来维系关系。"
我看着儿子,突然觉得他长大了,懂事了。
"对,你爸说得对。"我轻声说道。
饭桌上,公公难得地开了口:"志芬,这菜做得真香,比你婆婆做的都好。"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是,我可是学了好多年呢。"
公公也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国强啊,你小子有福气,找了个好媳妇。"
国强看看我,又看看他父亲,眼里满是惊讶和喜悦。
饭后,我扶着公公在小区里慢慢走着。
初夏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走得稳当吗?"我问。
"好,好。"公公声音有些哽咽,"比我那双老鞋舒服多了。"
我忽然明白,父爱有千万种表达方式,有的温暖如春风,有的沉默如山岳,而我们做子女的,要学会用心去感受这分量。
鞋子虽轻,却承载着一代人的脊梁与尊严。
"爸,等您脚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看我爸,好不好?"我突然说道。
公公停下脚步,看着我,眼里有些惊讶:"你...你想让我去见你爸?"
我点点头:"是啊,您们都是我的长辈,认识认识挺好的。"
公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等我脚好了,一定去。"
他又迈开步子,脚步比刚才更加坚定。
我扶着他的胳膊,感受着他骨架的坚硬和重量,心里想着:等到那天,我要让两位父亲坐在一起,喝一杯同样的酒,聊一聊同样的往事,分享同样的骄傲。
因为在他们心里,我们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而他们,永远都是我们最坚实的依靠。
就像那双鞋子,看似普通,却承载着一生的分量。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