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一位叔辈读了我的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和父亲谈论起了其中的几篇文章。在谈到《被时光雕刻的学费》时,他们一同回忆起父亲向全村人借钱供我上师范的往事,还有你一百元、他五十元往外掏钱的感人场景。
父亲回了一趟老家,给我带来一个消息:村里的一位叔辈读了我的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和父亲谈论起了其中的几篇文章。在谈到《被时光雕刻的学费》时,他们一同回忆起父亲向全村人借钱供我上师范的往事,还有你一百元、他五十元往外掏钱的感人场景。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少年时,在我们那个名叫麦菜岭的村庄里,穷是清晰可见的底色,很少有人能像我一样,年复一年安安稳稳地走在上学的路上。尤其是女孩子,念到小学毕业已经是莫大的奢侈。大人们多半说家中需要劳动力,或者说女孩自己不愿意去读,深层的原因其实是学费——那只巨大的拦路虎。而我的母亲不一样,她经历过无法继续上学的痛苦,打我记事起,她就一遍遍地告诉我:出人头地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念书。
为了供我上学,母亲养过猪,收过废品,卖过菜,还带着我给渔业厂割稻子挣钱。即便如此,每到开学季,学费依然让父母捉襟见肘。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师范,环顾全村,那些和我同龄的女孩们早已辍学在家。然而这一次的学杂费相比从前高出许多,唯一的办法只有借,向那些和我们一样捉襟见肘的乡亲们借。
我是全村第一个通过考学走出麦菜岭、拥有看得见的光明未来的人,乡亲们都激动不已。他们围坐在我家的厅堂里,将一毛一毛攒下的钱塞到父亲手中,父亲则一笔一笔地记着账。一个叔辈说:“她天生就是读书的料。”是的,我识字以后,几乎借遍了全村所有人家里少得可怜的破旧藏书。爷爷奶奶辈们都感叹说:“这孩子命好哦,把锄头棍给扔掉了。”而我们的村支书则说出了他的发现,有一次去学校开会,他看到某间教室后墙上贴着一篇我的作文,开头一句是:“我家门前有几棵高大的杉树。”他由此断言:“这闺女说不定会成为全村最有文才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一年我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邻县的师范学校里,图书馆和阅览室浩如烟海的书刊为我打开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并热烈地追逐着文学之光,加入文学社、应聘广播站编辑、为校报撰写通讯稿……我最要好的初中同桌出去打工后写信给我,信纸间偷偷夹着十元钱,她嘱咐我用来买书。我依然记得,她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写下的一句话:“祝你实现作家梦。”
当我铺开稿纸,写下“天空下的麦菜岭”这几个字的时候,乡村澄澈的夜空又一次铺开在我的眼前。我的家、我的麦菜岭、我的童年、我的乡亲、我的成长、我生存的土地,我经历过的那些事和阅读过的那些书,一一跳将出来,在我的稿纸上排兵布阵。麦菜岭很小,但它曾经是我整个的世界。我把生命中的第一部书命名为《天空下的麦菜岭》,献给我的故乡,献给那些借我一个未来的人。
最重要的是,文学让我一点点地走向了想象中的远方。小时候,我只能看见车子在麦菜岭外围的简易公路上颠簸驱驰,山的外面还有些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未来不应该局限在麦菜岭这一方天地里。后来,我在文学书籍里周游列国,见识全世界的风土人情。而我的足迹以及写作题材,也早已超越了麦菜岭这个范畴。从瑞金出发,我不断地向外画圈,赣南、江西、中国,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任我前行,各行各业的人和事任我书写。
因为写作,我拥有了更多选择的路径,比如从教育系统转行。写出一点名气后,不少单位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我选择了文联,为了离文学更近一些。这些年,我不再仅凭经验和记忆写作,而是下苦功夫深入采访,先后出版了《陪审员手记》《古陂的舞者》等非虚构作品。当我啃下一根根硬骨头的时候,突然感觉世界变得更加广阔,个人对社会和生活的理解也变得更加深刻。是的,我变了,不再是那个在麦菜岭放牛、喂猪、玩水、爬树,与泥巴较劲,又千方百计找书读的女孩了。
当我一一回望生命中的重要历程之时,恍然惊觉,我背着故乡借我的那个未来一路前行,迄今已和故乡暌违二十多个年头。偶尔,我会回到那个小山村,看一看我住过的屋子,还有那些垂垂老矣的长辈。我惊奇地发现,整个村庄和村民们的变化甚至比我的变化还要大。记忆中,那位读过《天空下的麦菜岭》的叔辈家中没有一本书,他的几个妹妹全都在小学未毕业时辍学,然后早早嫁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把读书当成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了呢?不仅如此,他还尽全力供养两个儿子上学,如今大儿子在政府部门上班,小儿子已经在赣州买了房。乡村振兴之后,每个村庄都设有农家书屋,藏书从几千册到几万册不等。今天的村民读书之便利,让我一次次感慨少年时求书不得之苦恼。
去年暑假,村里的一位堂嫂加了我的微信,她的女儿正在填报高考志愿,想征求我的意见。那个我只见过一两面的女娃娃,分数超过了一本线,后来被北京的某所大学录取。我竟有些羡慕,她求学的天地比我更加宽广。还记得在我毕业回母校教书的头两年,村里还有乡亲来找我垫付学费。不过几年后再也没有遇到类似的事情,因为义务教育很快就得到了实施。后来我问村里还有没有辍学的女孩,大家都笑了:“现如今,只要孩子肯学习、考得上,哪有不给读的理。”显然,学费之痛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往。
年前,我参加了中国作协文艺志愿服务活动,回到母校为孩子们讲一堂文学课。我们一同坐在露天的操场上,我给他们讲我的成长经历,讲这所学校给予我的文学滋养,讲故乡如何借我一个未来。孩子们兴奋激动,他们在课后将我围得水泄不通,只为索要一个签名。也许,他们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一名作家,何况是从这所学校里走出来的作家。其中有几个孩子来自麦菜岭,而我不认识他们,只能凭他们父辈的名字一一对号入座。签好名后,我悄悄对他们说:“好好念书,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如今,上学早已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但我清楚地知道,时代变迁中,考学依然是农村孩子改变命运最重要的一种方式。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再也无须向别人“借”一个未来了。行文至此,我的脑海中突然蹦出《哪吒之魔童闹海》的经典台词:“我命由我不由天。”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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