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碗摔碎的那声脆响,就像是压在我心头的某种东西,终于松动了。"
最后的倔强
"碗摔碎的那声脆响,就像是压在我心头的某种东西,终于松动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岳母家厨房制造"事故"。
我叫周立民,今年四十八岁,是个普通机械厂的工程师,从八六年进厂至今已有二十余年。
记得那是去年冬至,窗外雪花簌簌落下,天空灰蒙蒙的,像盖了层旧棉絮。
我站在岳母家那个狭小的厨房里,手里握着把老式的铁菜刀,刀把上包着一圈磨损的红塑料,那是岳父生前用过的。
灶台上的搪瓷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锅盖被顶得一颤一颤的,像个忙不迭点头的老人。
厨房里弥漫着葱姜蒜和鱼腥混合的气息,那是最家常不过的味道。
妻子林巧梅靠在厨房门框上,一边削苹果一边轻声问我:"立民,累不累?"
她那双曾经灵巧得能穿针引线的手,如今因常年在纺织厂劳作而变得粗糙,指甲也剪得极短。
"要不今天我来做?"她补充道,眼睛里带着关切。
我摇头,手中的刀不停,"没事,我来就行。"
自从十五年前岳父去世,每次去岳母家,做饭的活计都是我主动承担。
起初,厂里的同事知道了,还笑话我是"怕老丈人",被妻子管得严。
后来见我年年如此,也就不再多言。
岳母马桂芝今年已七十有二,鬓发斑白,但眼神依然明亮。
她总是穿着那件缝了又缝的蓝布棉袄,裤腿上还有几处针脚粗糙的补丁。
每次我做饭时,她就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那板凳是七十年代的老物件,漆都磨没了。
岳母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切菜、炒菜,时不时递上一把葱或一勺盐。
"立民,多放点葱,鱼腥味就小了。"她总是这样轻声提醒。
那个冬至,天气格外冷,我从早上八点就开始张罗午饭。
准备了岳母爱吃的鱼头豆腐汤、红烧肉和醋溜白菜,都是父亲生前拿手的菜式。
那天,我正剁着鱼,案板"咚咚"作响,心思却飘到了远方。
忽然想起父亲。
他生前是县里有名的大厨,那双手能让普通的食材变成人间美味。
我七岁那年,站在家里的小马扎上,父亲第一次教我颠勺,灶火烧得我脸颊通红。
他说:"立民啊,咱们男人,能用双手养活一家人,就是本事。"
"厨子的手艺,比读书人的墨水还珍贵呢!"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
可惜他去世太早,文革末期的那场意外把他带走了,我还未能学到他真正的本领。
剁鱼的力道渐渐加重,案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岳母抬头看我:"立民,怎么了?"
我勉强笑笑:"没事,就是想起些往事。"
其实父亲离世二十五周年的日子就在下周,这些年我通过下厨,仿佛能与他对话。
厂里同事都笑我,大男人整天围着锅台转,像个娘们似的。
"周工,你这手艺不给机械厂当厨子真可惜了!"车间主任曾这样打趣我,他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谢他这句话。
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我做菜时,妻子总想帮忙,却总被我婉拒。
"立民,你是不是嫌我笨手笨脚啊?"巧梅有次问我,眼圈都红了。
我没法解释,只能沉默。
后来是岳父看出了端倪,他在一次家宴后悄悄找我谈心。
"小周啊,你爹是不是也爱做饭?"岳父问得直接。
我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你这是想他,想得厉害。"岳父拍拍我肩膀,"想爹不丢人,但别让自己太辛苦。"
那是一九八八年,我刚入厂两年,工资不高,岳父却从不嫌弃我。
岳父生病那年,我几乎天天去医院,下了夜班就往病房赶。
他躺在县医院的旧病床上,被肺癌折磨得面容憔悴,却还惦记着我。
"立民,你别累着,巧梅还等着你照顾呢。"
岳父走的那天,我做了一桌菜,站在灵堂前,眼泪终于落下。
此后,我便承担起了照顾岳母的责任,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必定登门做饭。
记得岳母第一次尝我做的红烧鱼时,那惊讶的表情至今难忘。
她筷子夹着鱼肉送入口中,眼睛一亮:"好吃!"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没想到你这手艺,跟你爹一个路数。"
那一刻,我感到父亲就在我身旁,默默点头。
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童年时的场景:父亲站在灶台前,锅铲翻飞,那么高大,那么自信。
我八岁那年,父亲教我炒第一盘青菜,却被母亲打断。
"孩子还小,学什么做饭,好好读书才是正经!"母亲嗔怪道。
父亲只是笑:"书自然要读,手艺也不能丢,这娃骨子里有这份天赋。"
"什么天赋,现在是讲科学的年代,别的孩子都忙着学理化,你倒好,教孩子炒菜!"母亲气呼呼地走开了。
父亲蹲下身,低声对我说:"立民,记住,手艺是立身之本,不管时代怎么变,这话都不会错。"
那是一九七五年,距离他去世只有两年。
多少次,我梦见自己站在父亲身边,学他那样将铲子在锅中划出完美的弧线。
"立民,水开了。"岳母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赶紧关小火,将切好的鱼头放入锅中,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一样。
厨房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走着,那是七十年代的老物件,铁皮外壳已经褪色,却依然准时报时。
岳母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大白兔"奶糖,那是她的零食,也是她对我的心疼,自己舍不得吃,却总想着分给我。
"立民,含一个,暖和。"她将糖纸剥开,递给我。
我没客气,接过来含在嘴里,奶香在口腔中化开,甜丝丝的。
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无需太多言语。
"孩子他爸以前总说,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岳母突然说道,眼神飘向窗外。
窗外雪渐渐大了,白茫茫一片,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冬日。
"你工作辛苦,还总惦记着来看我,巧梅嫁给你,是她的福气。"岳母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心头一热,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将豆腐块整齐地码在锅边。
厨房里的老式电风扇"吱呀吱呀"转着,虽是冬日,但炒菜时热气蒸腾,额头上仍冒出细密的汗珠。
"阿姨,我不辛苦。"我简单回答,心里却翻涌起万千思绪。
外面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是妻子打开了那台老式黑白电视,正播着春晚的重播。
冯巩的相声引得妻子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脆,像是击碎了屋里的沉闷。
"立民,你这红烧肉怎么做的?我学了几十年,就是没你做得好吃。"岳母突然问道。
我愣了一下,然后慢慢道出诀窍:"肉要先用凉水下锅,煮开后捞出来过冷水,再小火慢炖,火候是关键。"
这是父亲的口头禅,我记得清清楚楚。
岳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爹教你的?"
"嗯。"我简短应道,心头涌起一阵酸楚。
这些年,我总觉得对不起父亲,没能像他期望的那样成为一名厨师。
机械厂的工作稳定,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就像心里永远有个洞,怎么也填不满。
"立民,其实你爹会很骄傲的。"岳母突然说道,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端起煮好的鱼头豆腐汤,却一个趔趄。
碗摔在地上,汤水四溅,溅到了我的裤腿上,烫得我直皱眉。
厨房瞬间安静。
我愣住了,脱口而出:"对不起。"
却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仿佛多年的坚持终于有了一次"叛逆"的机会,也仿佛那个完美厨子的枷锁终于松动了一点。
妻子闻声匆忙赶来,看见我呆立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没事儿,摔碗碎碗不算啥,又不是'罪过'。"她用抹布蹲下来擦地。
她知道,我心中那个从不出错的厨子形象,其实是我给自己设的牢笼。
"爸过世前最后一次做饭,也打碎过碗呢。"巧梅轻声说道,"他还笑着说,厨子打碎碗,那是祖师爷提醒他该歇歇了。"
我没想到妻子还记得这件事,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当年父亲临终前的情形浮现在眼前:他躺在病床上,面容消瘦,却还惦记着教我做菜。
"立民,爹不在了,家里的灶就交给你了。"父亲颤抖的手握着我的,"别忘了,翻炒要有节奏,就像人生一样,该快时快,该慢时慢。"
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课。
岳母没说什么,只是递来扫把。
她的手上有老茧,指甲泛黄,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
那双手曾抚养过妻子,也曾悄悄在我夜班回来时,为我准备好热水袋。
那一刻,我眼眶湿润。
这些年,我以为是我在照顾她,却不知她何尝不是在照顾我那颗思念父亲的心。
"没事,摔了就摔了。"岳母说着,从柜子里拿出另一个碗,"再来一碗就是。"
她的话简单,态度却温暖如春。
"阿姨,我......"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用说,我都懂。"岳母打断我,"你这孩子,心思太重。"
她顿了顿,又说:"你爹若在天有灵,看见你这样,心里定是欢喜的。"
清扫完地上的狼藉,我重新做了一锅汤。
这次,我的动作不再那么紧绷,反而多了几分随意和自在。
午饭时分,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
岳母吃得很香,连声夸我手艺好,说这鱼头汤都赶上街上馆子的水准了。
妻子在一旁偷偷朝我眨眼,眼神里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父亲、岳父似乎也坐在桌边,跟我们一起分享这顿家常便饭。
饭后,岳母执意要我和妻子休息,自己收拾碗筷。
我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那是九十年代买的,坐垫已经凹陷,却依然是客厅的主角。
墙上挂着几张全家福,其中有一张是我们结婚时与岳父岳母的合影,岳父穿着唯一一套西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妻子在我身边坐下,悄声对我说:"立民,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她的语气有些神秘,引起了我的好奇。
"什么事?"我问道。
"妈其实一直都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下厨。"巧梅看着我,眼中含笑。
我心头一震:"她怎么知道的?"
"那年爸住院,你下夜班赶去医院,爸问你为什么这么拼命照顾他,你说什么来着?"巧梅反问我。
我回忆了一下,当时心情复杂,有些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我说我把他当成自己的爸爸一样。"
"对,你还说你爸教你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尊敬长辈,照顾家人。"巧梅轻声补充,"爸回家后把这些都告诉了妈。"
我沉默了,没想到这些年的心事,岳父岳母早已洞察。
"妈说,你每次做饭的样子,就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巧梅握住我的手,"她很感动,但也很心疼你。"
窗外雪仍在下,屋内却温暖如春。
过了一会儿,岳母从厨房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旧木盒。
"立民,这个给你。"她将盒子递给我。
我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和一把老式的菜刀。
菜刀刀刃锋利,刀把上包着红布,刀背上刻着"周记"两个小字。
"这是......"我一时语塞,手指轻轻抚过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
"这是你岳父留下的,他说等找到合适的人再传下去。"岳母眼中泛着泪光,"现在,它是你的了。"
我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菜谱,字迹有新有旧,最新的一页上写着:"立民的红烧肉,比他爹做的还香。香得很!"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岳父生前也爱做菜,只是工作忙碌,很少有机会展示。
原来岳母这些年一直暗中记录我做的每一道菜,就像是在延续一段未完的对话。
"其实,你岳父曾经也想开个小饭馆的。"岳母坐在我对面,缓缓道来,"只是那会儿国营单位铁饭碗香,没敢冒这个险。"
"他临走前还念叨,要是能尝尝你父亲的手艺就好了。"岳母的声音轻得像风,"现在倒好,他在天上,尝到你的手艺了。"
我紧握那把刀,仿佛握住了两代人的梦想和遗憾。
"立民,你别总板着脸,做菜是件快乐的事儿。"岳母伸手抚平我紧锁的眉头,"就像你今天摔了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后啊,你高兴就来做,不高兴了,我跟巧梅也能将就着吃。"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些年的坚持,与其说是为了怀念父亲,不如说是在寻找自己。
后来妻子告诉我,岳母书柜的抽屉里,珍藏着一本发黄的笔记本,记录着我这些年做过的每一道菜。
上面有她歪歪扭扭的笔记:"立民的红烧肉,比他爹做的还香。"
"酸菜鱼的味道正宗,就是太费油了,下次少放点。"
"今天的炖鸡汤,喝完腰都不疼了,这孩子有心了。"
......
翻到最后一页,是那天我摔碗后的记录:"立民终于笑了,比啥菜都香。"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厨房的地板上,也照在我的心上。
那天之后,我仍旧是岳母家的"专职厨子",但心里的某种倔强已悄然化开。
有时,岳母会站在我身边,讲起父亲年轻时的故事,讲起岳父对饮食的讲究,而我,终于学会了一边切菜,一边落泪,也一边微笑。
厂里年底组织厨艺比赛,我破天荒地报了名,用父亲教我的手艺,获得了第一名。
同事们都惊讶不已:"周工,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我只是笑笑:"这是家传的。"
后来,我趁着周末,在家楼下的小区广场摆了个简易的摊位,做些家常小炒。
邻里街坊都爱来尝尝,说我这手艺,值得开个小店。
妻子全力支持我,岳母也时常来帮忙。
那把老菜刀,依然是我的宝贝,切出的菜,总带着岳父岳母和父亲的味道。
现在,每当我站在厨房,闻着锅里飘出的香气,看着家人满足的笑脸,我知道,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有时候,摔碎一只碗,也能让人看清自己的心。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