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阴历三月,下旬,下午,四点钟光景。阳光明媚,和煦的夕阳高高地挂在天际,太阳的余晖依然懒洋洋地洒在大别山区的乡村田野,大地一片翠绿,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生机勃勃。
夕阳西下,我将归焉何处
这是阴历三月,下旬,下午,四点钟光景。阳光明媚,和煦的夕阳高高地挂在天际,太阳的余晖依然懒洋洋地洒在大别山区的乡村田野,大地一片翠绿,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生机勃勃。
少桂和他的大儿子明革正前脚接后腿、一前一后缓慢而神情凝重地走在通往黄家塆门口小河的乡间草路上。“革儿,我们往河边去,走走看!”少桂抬起头,声音低沉地对明革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在高低起伏的田野里,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自然。路上和四周,除了这爷儿俩,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见到任何稍微大点的动物,不要说乡间的代表性动物——耕牛,就连一只鸡、一条狗、一头猪、一只鸭也没有,更不用说打破宁静的机动车辆和电动器械。路边,郁郁葱葱,杂草大多高不过一尺,少数的高粱、豇豆、玉米等农作物鹤立鸡群,高过一米,一簇簇,一株株,格外茂盛。偶尔,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不经意地从茂密的草丛中窜出,“嗖”地一声像离弦之箭,掠过绿色草地蹿向前方,然后减缓速度,身形优雅地缓缓降落在不远处小灌木的枝条上,那枝条则随即轻轻地摇曳着。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阵阵清风携带着浓浓的青香,毫无阻拦地拂过大地,沁人心脾,发出悦耳的声音,仿佛大自然的低声吟唱,草尖则随风舞蹈着。
与城市的繁华喧嚣、灯红酒绿不一样,这样的半原始乡间场景与青草树木气味,尤其是满眼的绿色与鲜花,是明革十分熟悉的曾经,也又是那般久违的珍稀。
从有记忆起,或者说早在会独自走路,甚至更早还被大人抱在怀里在室外活动开始,明革便不知在这条路上来往过多少次,当然包括光着屁股或是穿开裆裤、赤脚、甩着破乱的木底拖鞋“踢踢踏踏”地跑、跳、走过无数次。尤其是在实行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自家刚好有一块责任田坐落在小河对岸,明革不得不频繁地在这条道上来回奔波。
不远处,是那条明革魂牵梦萦的小河。这其实只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由雨水和泉水冲刷而成的天然自流小溪。在村民的脑子里,在这里,小溪连一个稍显正式点的名字也没有。如果说小溪可以勉强称作河,充其量只是季节性的乡间小河。因为在沿河岸近两公里的流域内,只有这么一条小河,久而久之,约定俗成,村民默契地把小河及其周边约一百米的区域称为“河边”。当然,随着小河的蜿蜒延伸,不同地段的村民心目中的“河边”有不同的意味。“河边”包括“河这边”与“河那边”“河沟内”,站在小河的不同位置,人们会有着不同的方位所指。尽管小河很不起眼,连个名字也没有,但它在村民心中却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承载着无数美好的回忆和生活的点滴。
在广袤的田野与起伏的山间,清凉、浅浅的小溪,宛如灵动的丝带,自由自在地流淌着。不时地发出欢快的潺潺声,声音清脆悦耳。溪水一路奔腾,不断地接纳来自四面八方的溪流,随着水量的增多,小溪最终逐渐汇聚成了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于是,这条河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正式名字——溪水河。溪水河一路穿越重重障碍,穿过繁华的县城,浩浩荡荡地向着长江奔去,最终融入了长江那宽广无垠的怀抱。
溪水河作为江右市五大长江支流之一,一直以来都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溪水河流域因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丰富的资源,被独立建置为一个县级单位——溪水县。
大别山区四季泾渭分明,气候多变,尤其是夏季,哪怕在同一天内,都极有可能出现较大的变化,相应地,小溪的形貌、深浅、水流色泽亦不断变幻着。夏季,小溪在午后往往因阳光的直射而显得分外明亮,水温上扬,水中的生物活动愈发频繁。
在干旱少雨的寒冬,小溪的源头部分大体上处于断流状态,并不宽阔的溪底被冰冷的泉水、雪水冲刷成一条宽窄各异、与小河走势大致契合、同样弯弯曲曲的河间小水沟。冬季的小溪水量锐减,小水沟的大部分区域宽度不过一米,深度不及一尺甚至更浅,然而溪水却更为纯净、澄澈而明艳,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辨,偶尔还能瞥见几条小鱼小虾小螃蟹悠然自得地嬉戏,倘若见到人类或是在低空翱翔企图叼鱼的小鸟,便迅速机敏地钻进临近的水草丛或岩石缝隙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湍浑浊的水。
雨水淅淅沥沥的春夏、秋冬之交,小沟变成小河,浑浊的河水淹没河道底部的水沟,哗哗地奔流,水面几株歪歪斜斜的荆棘在泥水的冲击下摇摇晃晃,见不到鱼虾的身影。但在五、六月,持续的暴雨,小河一瞬间便会暴涨成咆哮的大河,汹涌澎湃,浑浊的泥水裹挟着大量的杂草、荆棘、泥沙,间或溢出堤岸,个别地段的堤岸被冲毁,淹没周围大片农田,势不可挡地向中下游呼啸奔流。流域内的鱼塘、水库、水坑里的大小鱼儿趁机出逃、汇集,成为村民口中的“野鱼”,毫无目标地欢呼雀跃着,少数则游向河岸边的水淹地。
不言而喻,这也是抓野鱼的季节。洪水也带来意外收获,那些逃出的鱼儿,成为村民们餐桌上的美味。大雨期间,年轻小伙子站在岸边,手握钢叉,紧盯着摇头摆尾的大鱼,挥手猛地刺去,或许有惊喜。雨后洪水退去,太阳高高升起,河边的小水坑和水沟就会见到大大小小的搁浅鱼儿,成为伸手可得的佳肴。对于到手的鱼儿,不管多少、大小,明革总会喜笑颜开。
记忆中,那一次大概是周四,下学回家,走着走着,明革听到不远处的路旁水沟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噗、噗、噗”声响。依照经验,他判断出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便迅速、兴奋地奔向沟边,只见沟底浅浅而潮湿的沙滩上,几条巴掌大的白鲫鱼正在顺着水沟,鱼在逆流艰难、胡乱地弹弹跳跳着,鱼尾在不停地拍打着沙滩,发出不间断的“噗、噗、噗”声响。显然,鲫鱼还在拼命地游向上游。明革怀着兴奋,迅疾地跳下水沟,奋不顾身地弯腰扑向鲫鱼,俩个巴掌各自紧紧地抓住一条,然后奋力地将手中的鱼儿抛向岸边高处,那鱼儿则在旱地里反复蹦跳着,只是没有刚才的“噗、噗、噗”声。
每当明革徒手抓住鱼时,他都会感到无比满足与自豪。他把抓到的鱼,按照由大到小、头朝上尾朝下的原则,用小荆条从鱼嘴里串起来,提在手里,大大方方地行走在人多的地方,哪怕是有意识地拐几个弯,也毫不在意。这样招摇过市,满脸自豪,赢得路人的艳羡,似乎鱼获是自己的智慧、勇气与成功的象征。
周六上午,明革徒手从路边小水坑中抓到几条小参条和屎光皮,习惯性地顺手塞进上衣口袋。突然,依稀地捉摸到远处学校的上课预备铃声,便一溜烟地小跑,从后门溜进教室。周日不上学,便换穿了一件较干净的上衣,并把脱下的衣服堆放在自己的床头。下周上学,明革匆匆忙忙地穿上周六那件上衣走进教室,上课。在座位上,刚刚安静下来的明革,闻到一股奇奇怪怪的腥臭味,感到不快。熬到第三节课,气温越来越高,怪味越来越浓,叫人难以忍受。下课铃声响起,便立刻起身径直小跑着出教室,那可恶的味道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便有意识地在身上摸索起来。突然,感觉右上衣口袋里有一团软绵而又黏糊糊的东西,立刻意识到这是上周的杰作,便迅速跑到操场边,掏出那污秽,用力抛向远处的草丛,留下右手难以忍受的鱼腥臭味……
思绪回归现实。原生家庭、童年的成长场景以及个人经历,决定着一个人一生的努力趋向、人生态度、人生价值以及道路抉择。“果真是一方水土育一方人,小溪恰似大别山人的性情,爱、恨、情、仇,皆展露无遗!那清澈可鉴的小溪,仿若大别山人内心的明镜,映照出他们质朴而又炽热的情感与思绪。”成年后离家在外工作生活,明革时常回忆、咂摸起老家、小溪和溪水河,内心总有诉不完道不尽的莫名慨叹。“天有大美而不语”,然而此刻,明革全然没有欣赏这鸟语花香的心境,那些在小溪边度过的虽物质匮乏但精神上逍遥自在的日子,现今只能化作遥远的回忆。
除了抓鱼,对于小溪边的责任田,明革也记忆犹新。这里有着自己的艰难生活与快乐童年。那时,自己上初中、高中,住校。每次“月假”,周六必定行色匆匆地回家两天,拿取补给,休息,探亲。到家时,家里的大门往往是锁着的,明革非常清楚父母的去处,便不得不步行到河边那坵大田里,有时也得帮助家里干些简单的农活,顺道看看田野风光。正在田间劳作的父母,在很远的地方第一眼瞥见儿子时,兴奋之余,总会亲热地大叫一声“革儿!”待儿子走近,站在眼前,便边干活儿,边瞪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孩子,尤其是脸庞,仿若在审视着一个陌生人,又似在鉴定儿子是否被调包。这样的眼神总得持续几秒钟,以致于明革总有些难为情。在确认无误后,母亲便吩咐儿子“革儿,拔草啊”“革儿!不要弄脏了衣服、鞋子”,总是有头没脑地呼唤着。
农忙季节,有时候,一天之内,得从家里与地头之间,来来回回几趟、十几趟乃至几十趟。最为简单的节奏是,清晨五六点,天刚刚麻麻亮,肩扛着农具走大路,下坡,抄一段小路,再小心翼翼地走过约百米的狭窄、泥泞且不到一尺宽的小田埂,摇摇晃晃地来到田间,下田,干农活。待到腹中空空,不得不吃饭时,便再次“顺道”挑着或者提着少量收获物,如烧饭的柴禾、喂猪的嫩绿小草,通过田埂,上小路,上坡走大路,返回家中吃早饭。上午,肩挑盛满农家肥的竹筐,步履轻盈地下坡,前往田间。下午亦大致如此,极少跑空路。按照父母亲的说法,这是“顺道儿”的事,省得跑一趟空路。这一切都得预谋好,做到少跑省事。
最难忘、不敢忘却的是严酷的双抢期间。不管是明月高悬,还是烈日当空或者乌云遮蔽;哪怕是清晨三四点,还是深夜十一点,拖着劳作一天的疲惫身驱,根本不用低头看地面,仅凭记忆与对周遭环境的感觉就可以正确、安然、恍恍惚惚地往来于田间、稻场与家里。在这里,双抢,不仅意味着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更是一种家庭责任、情感纽带的彰显与检验,家庭成员,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体状况如何,只要能够活动、能干点活儿的,都得竭尽全力,倾巢出动,分工协作,无怨无悔。至今,每当看到父母在田间辛勤劳作的身影,明革心中总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责任与共情。尽管条件艰苦,但一家人共同奋斗的日子,化作了他一生中最为珍贵的美好记忆之一。
但此刻,不是干农活、搬运柴禾、运送农家肥或者察看庄稼,而是爷儿俩结伴散步。父亲正微微弓着腰,在前面踟躇而行,相距不到一尺,明革则亦步亦趋。在明革的记忆中,父亲曾是健康的、挺拔的,步伐矫健轻盈,如今,却骨瘦如柴、身形倾斜、行动迟缓、目光呆滞。尤其是他的双腿,好像灌了铅,行走十分艰难。一如既往,父亲习惯性地将双手伸向背后,鹰爪般的手指,弯曲着无力地交叉在一起,脑袋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转,时而远望时而近看,时而左顾时而右盼,嘴唇不断翕动,似乎在自言自语。
“从我家那块田到塆里,路程远,田埂太窄又高低不平,天晴还好点,下雨天泥泞路滑,挑农家肥,搬农具,搬庄稼,都费时费力。特别是灌溉很不方便,又和其它村的农田搭界儿,外村的人更不好打交道,麻烦得很。所以,当初分田到户时,那块田冇得人家愿意承包。村里在分田时也考虑这些,在面积上打了九五折。
“我伢儿多,年纪都还小,又都在住校读书,负担重,冇得其他经济来源,便承包了下来。多吃点亏,起早点放工晚点,多花点力气,多出点汗,也能多打点粮食,多卖几个钱儿。一眨眼三十几年了,今儿还冇得人愿意换种这坵田。
“这么些年来,虽然辛苦,但看到孩子们能安心读书,内心倒也安稳踏实。田里的收成虽然不算好,但每年都能稳定产出,勉勉强强能缓解家里的基本花销。
“我老了,动不了,管不了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愿意干农活,干不了农活。我和你娘老两口儿,只能在家门口周遭种一点口粮田。河边的田,荒了好几年了,水田儿也成了旱地儿,还只能在田中间种点花生和红苕,的确可惜呀!看着曾经肥沃的土地如今荒废,我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眼下,不要说离屋远点的旱地儿冇得人耕种,就连上好的水田儿,大块田儿,近塆的,也冇得人种了。留在塆里的,除了小伢儿,根本冇得几个正常的劳动力,干活儿的大多是半死不活的老年人,都七八十岁了,稍小点的也六十好几了,走路都歪歪窜窜的,即使是这样的老头儿,也总共冇得几个。更糟糕的是,这些老年人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常常因为体力不支而无法干一整天,便气喘吁吁地回家,或者坐在岸边歇息,导致农田抛荒的情况愈发严重。”言罢,少桂松开双手,向前伸出右手,散开手指。明革明白,父亲那是习惯性动作,意在表示屈指可数。
“不愿意生,政策不容许生,生不起,也养不起。老的老了,干不动了;年轻人本来就冇得几个,也不想在村里待。难得待在屋里的个把儿年轻点的,大多是结婚了的女人。这些女人本来从小在外面打工,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迫不得已才暂时回老家生伢儿、照顾不能动的老年人和很小的伢儿,她们根本就不会干农活,也不愿意下田。也难怪她们,一点点农活儿根本就挣不来几个小钱,热不了她们的眼。年轻人,有的田里都冇去过,有的连菜园子也懒得搞,吃的都靠买。乡下能玩的东西太少啦,只剩下打麻将的和跳广场舞的,冇得其他娱乐。村委会大队部的小卖部是村民集会的地方,不管大人还是小伢儿,能动的,除了睡觉就是往那儿跑。那儿的几个小卖部现在生意好得很,以前只卖点小百货,现在成了麻将馆,吃喝玩乐一条龙,啥都有,有游戏机,有网络。凡是来打麻将的,老板不要钱管三顿饭,帮忙看孩子,还卖蔬菜,小百货倒成了附带的买卖。有些年轻女人三天俩头往县城、省城跑,买衣服、做头发,还网购,小卖部每天都有拿不完的快递包裹。这么一来,田地只能荒着没人种啦。
“随着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城市,农村的人口就像沙漏里的沙子,哗哗地流走了。农业机械化程度提高,农村也不再需要那么多劳力。这样一来,农村可真是成了空心村。许多农田荒废。政府虽然想出了一些振兴乡村的好点子,但效果嘛,就像隔靴挠痒痒,农村的未来还是个大大的问号,我看根本就冇得未来,除非城里人回到乡下。
“农村以前的大路,能走拖拉机,现今很多成了荒草地了。你看,这些楼房都是空着的,只是逢年过节才有个把人住。那几栋瓦房长期冇得人管,倒了。老的死了,有的绝后了,有的年轻人待在外头不再回来了。我看电视,说‘大国空村’,一点也冇错儿。将来呀,在农村,再宽大的路也冇得人走,再好的房子也冇得人住,应该叫‘大国无村’‘大村无人。’
“老古话说得好,冇得懒地儿,只有懒人。现今的年轻人都不肯吃苦,不干农活了。干农业也确实挣不了几个钱,不想待在农村也是有道理的,都巴望着跑到城里享清福了。稍微有几个年轻点的,在塆里住,也一天到晚待在村委会和小卖部里打麻将,别说干农活,连饭都不做,伢儿也不管,丢给公公婆婆。上学的细伢儿,一放学便往村委会小卖部奔,去找大人。公公婆婆只要稍微能动动的,没日没夜地干活儿,干完田地里边的,还得干家里的。年轻人没完没了地打麻将,难怪有个‘麻城’,即使短暂在家,就干坐着,一动不动地刷手机。有的嫌弃孩子吵闹,干脆给细伢儿也弄一部手机,大人细伢儿各刷各的,搞得家里鸦雀无声。老年人要是叫年轻人干点活儿,那就像求娘老子,根本冇得用。年轻人动不动找借口吵架,往外头跑。”明革耐心地倾听着。显然,父亲的重复唠叨充满对年轻人打麻将、不干农活的不满与忧虑。
“年轻人不干事不说,还动不动给老年人气受。在外面打麻将输了钱,回到家里就把气撒在小孩儿和老年人身上!他们完全不顾及家人的感受,家人成了他们的出气筒。比如说,有的年轻人输钱后,对着小孩儿大声呵斥,吓得孩子战战兢兢,不敢出声。还有的冲着老年人发火,指责这指责那,把老年人说得一无是处。原本应该温馨和睦的家庭,因为他们这种恶劣的行为,变得紧张。小孩儿失去了应有的快乐童年,老年人也无法安享晚年,整个家庭被搞得乌烟瘴气,毫无幸福可言。
“人老了有么用啊,竟然成了年轻人的出气筒!想以前,是人老了后,比一比哪个老年人过得更享福;而如今,却是比哪个老年人更少受气!这世道变得真是让人无奈又心寒。还说什么养儿防老!唉!如今这情形,哪里是养儿防老哟,简直就是养儿防赌吧!瞧瞧现在的年轻人,整天沉迷于赌博,输了钱就回家冲老人发脾气。老人辛辛苦苦一辈子,把子女拉扯大,本想着到老了能享享清福,得到子女的照顾和关爱。可现实却是,他们不仅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天伦之乐,还要承受子女因为赌博带来的坏脾气和无理指责。曾经美好的期望彻底破碎,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真的是让人痛心疾首,感叹不已啊!
“除了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体差的人、病人、残疾人、孕妇,以及小孩,根本就冇得几个外来的人往来走动。平日里,整个塆里显得格外安静,很少能看到陌生的面孔。就算偶尔有外来人经过,也大多是匆匆一瞥,不会停留太久。这里成了一个被外界遗忘的角落,与外界的联系十分稀少。”
少桂讲话慢悠悠,语调平缓,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若不是明革熟悉父亲的话语,加上彼此靠得很近,乡间寂静,否则根本就听不清父亲的嘟囔。
爷儿俩,边讲边慢慢地挪动脚步,亦步亦趋。少桂讲一会儿,便站立着歇一会儿,整理思想,恢复精神,同时左看看右望望,那双昏花的眼珠充满着捉摸不透。显然,少桂心里的话憋了好久,平日里很长时间没有人和他认真而有耐心地和他深入交流,只好沉默寡言,而他有许多话要讲。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和对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们的对话让路,话匣子便打开了。
随着父亲的思绪,跟着父亲的步子,听着父亲的话语,明革的思想飘忽,情绪游离。不知不觉地想到了九二南巡。那一年,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为中国改革开放注入了新的活力,推动了市场经济的发展,使中国坚强地迈上强起来的路。尽管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间农民老头,但他所观察与思考的也似乎有关国家大事与人生真理。可以想象,他常常在田间地头,一边劳作一边思考着,其实国家的宏大政策变化也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
从小在这里长大,明革知道,大别山一带,尤其是溪水沿岸的人们习惯把居住地叫做塆,把住房简称为屋,自己的家叫做我屋、自家家,别人家叫他屋、他家、人家,家里人叫做家人,妻子称为家里的或屋里的,丈夫称为男人,妻子称为女人或婆娘、堂客。因为这里是丘陵地带,属于大别山的余脉,两座或者三座乃至更多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山坵之间形成的公共凹陷部分称为山坳,大大小小的山坳成为供人们选择的理想栖息地。
人们把有人集聚住居的山坳村落称为塆,塆就是自然村。一个或者相邻的几个塆组成一个村民小组。大大小小的几个或者十几个、几十个村民小组组合成一个行政村,就是人们口中的村、大队、村委会。塆或者村民小组由行政村管理。往大处看,大别山脉横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是中国重要的生态屏障和文化走廊。这里的居民多为汉族,也有少量的少数民族如土家族和苗族,保留着丰富的传统习俗和生活方式。从小处看,塆通常依山而建,房屋多为木质结构,屋顶覆盖瓦片,极少是厚厚的茅草,以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村民们主要依靠农业和林业为生,种植水稻、茶叶和各种蔬菜,同时养殖家禽和牲畜。每逢节日,塆里的人们会聚集在一起举行传统的庆祝活动,如舞龙舞狮、唱山歌和举办庙会。
依照习惯,如果塆里的村民以章姓人居多,就称呼为章家塆;若李姓人居多,则称李家塆;有时也有以姓氏的先来后到顺序来给塆命名的。然而,有些塆虽然被称为某某塆,但实际上可能一位某姓的人家也没有,可能那个姓氏早就搬家走了或者是没有后代“绝户”“绝代”了,是后来的移民构成的新塆,只是没有更名。还有另一种命名方式,就是以塆附近的特殊或标志性地点命名,如塆附近有一块平整的大块农田,以此为标志命名,称为大田塆。又如叫梨树塆、水井塆这样的名字,就是塆子边有一颗较大的梨树、梨树林或者一口水井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曾有过一阵并塆运动,名义上是为了优化土地资源利用和提高公共服务效率,把几个塆合并并搬迁居住在一个较大的村落里,只保留其中一个塆名作为合并后搬迁后的名称。
在明革的眼里,这和日本的有些村庄,尤其是姓氏的起源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田中、井边、渡边、松下、竹下、山下等姓氏,都是因为附近有一块田地、一口水井、一个渡口、几颗松树、竹林,或者一座山丘而得名。此前有人谈论到这里时,常常不免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调侃道,姓松下的日本女性为什么不名副其实地叫做“松下裤带”,取名“松下裤带子”?恰如他们的南洋姐、慰安妇、劳军所!南洋姐为日本的资本原始积累作出了贡献,慰安妇主要存在于二战期间,而劳军所在二战后美军占领时期。无论如何,其间亘古不变、劣迹斑斑的事实是,日本靠他们的女人从事“松下裤带子”的不光彩勾当而维持存在、发展!
在这里,带有土旁的“塆”(wān)与带有水旁的“湾”(wān)是有区别的。即使是文盲,村民们也心知肚明的是,“塆”“湾”两字可以并用,但不能相互混用,更不能替换。否则,如果按“塆”寻找某个特定的“湾”,可能闹乌龙。
带有土旁的“塆”通常指代的是夹在山坵间相对平坦的坡地,是乡村中的小村庄或者山间的小盆地,是山沟沟间的小块平地。这种地形常见于中国南方的丘陵地带,尤其在浙江、江西和湖南等地,由于地形复杂,塆往往成为人们聚居的理想场所。而带有水旁的“湾”则多指河流或者海洋中的弯曲部分,具有在水边的意思,是水岸凹入陆地、便于停船的地方,说明某村矗立在某某河边、某某大的池塘或者湖边。
这样的地理特征在中国的江南水乡尤为明显,如江苏的苏州、浙江的杭州等地,水网密布,湾多且美。一般地,有人集聚住居的地方,不论人口多寡,哪怕只有一户人家,在人们的心目中,就是一座塆。“塆”从数量上讲,比“湾”多。本地人在寻找某某塆(湾)时,常常根据山或者水来定位,总会事半功倍。这种基于自然地理特征的命名方式,不仅方便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反映了中国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传统智慧。
大别山区的塆与平原地带的一个村子动不动有几千村民不同,人口数量和村庄规模都比较小。为了生活、安全和干农活、出行便利,塆的人口规模都不大,合并后的“塆”也一般不超过一百人,五十到八十居多。而解放初期,有的塆只有一户人家,比如陈家湾,就是一户人家,后来兄弟分家成两家,也很小。这些塆通常坐落在山间谷地或山坡上,地形复杂,交通不便,因此人口密度较低。塆内的房屋多为土木结构,依山而建,布局紧凑,以节省土地资源。塆民主要依靠种植水稻、小麦等农作物以及养殖家禽家畜为生,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使得他们对外界的依赖较小。由于塆的地理位置偏远,文化传承较为封闭。
并“塆”后人口增加,住居条件的改善,小房子变大房子,塆子中间地带的住户不断地往塆外搬迁,塆子便摊大饼,临近的几座塆便慢慢地连接在一起了。外来陌生人不熟悉情况,是难以区分不同塆子的。眼下,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塆子内部的基础设施也得到了显著提升,道路更加宽敞,水电供应更加稳定,塆子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外来者更难辨认出每个塆子的具体范围。
白天,在这一带出没的人很少,只有几
位干农活的老年人,零星而隐约地淹没在庄稼之间,路上难得一见的是蹦蹦跳跳的娃娃或者步履蹒跚的老者,雄壮有力、虎虎生风的身影很少见。
在明革的记忆中,自己生长的那个塆子原本有总人口大约七十人。然而,父亲告诉他,最近十几年来,六十岁以内的,或者更年轻一点的,大都选择到外地打工谋生、上学或者照顾孩子、养老去了。也有部分在溪水县城、黄州、省城买了房子居住,很少回老家。即使难得回塆一次,也只是匆匆忙忙地看一眼祖屋;勤快一点的,会围绕着自家屋子转一圈,把家门前空地打扫、整理一番,再在左邻右舍的房前屋后瞄上几眼,碰到熟悉的上前打声招呼后,便骑上摩托或者开着小车沿着来时的路一溜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听说有一个叫李光什么的,在东南亚某小国当了很大的官,也曾经在清明节携带子女浩浩荡荡地回溪水老家祭祖,就是从望远镜里远远地看过祖坟一眼。当时,溪水县的父母官还组织地方上的小学生沿路欢迎。
平时留在塆里的,不超过二十人。偶尔有极个别的年轻女人出没,那衣着与神情,也是一道鲜见的靓丽风景。
在一些村庄里,也有少数年轻力壮的男性选择留守,而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外出打工。他们更加是实实在在的稀有动物。雄性的珍稀、功能与能力的不可替代,加上男女生理的渴求、道德意识的改变,恰似干柴遇烈火,又如久旱逢甘雨,这些留守男性与留守女人之间的关系常常是由最初的原本难得的一次放纵,逐渐变得难以控制,继而一发而不可收。反正是那么回事了,他们哪里还顾得了什么感情、责任与舆论、德行,带来了家庭、伦理、治安、经济等一系列家庭和社会问题。
“只有累死的牛,哪有耕坏的田!”打完麻将的留守女人,尤其是面对孤独与寂寞,守活寡的年轻、中年妇女,在得到生理刺激和生理性满足后,感到很是坦然,觉得自己不仅没有吃亏,反而占了人家留守男人的便宜;同时,自己的男人也没有失去什么,一点也没有,充其量是生理出轨,但精神上是纯洁的。“自家的田暂时男人冇得能力耕,空着闲着也是空着闲着,别人代为耕种一下,也冇得什么影响啊!”她们在自我安慰,心理上也得到了满足。在她们看来,“仓廪实而知礼节”毫无道理,但“饱暖思淫欲”天经地义。等待老公打工回家递上白花花的银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照样打麻将,照样跳舞锻炼身体,照样相夫教子。一旦老公再次外出谋生了,又心照不宣地一切照旧。
“她家的田荒了,要不是我替他耕,不一样荒着,浪费了!”留守男人对于各取所需的行为,在得了便宜又卖起乖来,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他们也得为女人花点小钱,比如买些细微的生活必需品和偶尔在一起娱乐消遣;真正的田间体力活也是少不了男人的,毕竟女人的体力有限,像少量的耕田、耙田、挑稻谷、喷洒农药、灌水等较重的体力活,女人干起来不太利索,这时候她们才知道男人的功能。当然,男人不会白干的,他们也不稀罕女人付工钱,他们需要的是女人的身体。这种交换在农村地区并不罕见,被视为一种隐性的交易方式,大家心照不宣。
在这些男男女女的眼里,这叫做等价交换,各取所需,俩情相悦。“我的XX我做主!”这种交易模式不仅是一种生存策略,更是一种生活哲学,他们深谙其中的微妙平衡与深刻机理。他们对自己的权利和规则了如指掌,并运用得淋漓尽致。毕竟他们识字,还有的学历不低,有南下打工的辉煌经历,有着由嫖客变夫妻,甚至不乏做了“小姐”最后找个“老实人”嫁了的。手机使她们保持着与外界的密切、及时的联系,他们走在时代的前沿,维持美好生活。
“双抢!”人们笑眯眯地调侃道。“你情我愿,双方互抢!”这种幽默,暗示了在这个忙碌而紧张的时节,大家都是自愿参与,彼此充满了默契。留守男女对自我的越轨行为都有一套说辞,都通情达理,以求得内心的解脱与快慰。他们非常清楚,或许自己的另外一半在外面免不了也会有差不多的举动。“管他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把钱拿回家就好了。”彼此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都安心地干着各自的事业。
“荒地无人耕,一耕有人争。”有的被公公婆婆发现了,试图干涉。“离婚!”是这些出轨女人的口头禅,上吊、喝农药、自虐、打孩子、虐待老人,所有的一切,她们并不觉得丢人现眼,只要达至目的,没有手段是她们说不出的。老年人为了儿子家的完整,不得不隐忍而不敢多言,任由不轨行为在眼皮底下发生。久而久之,局部社会风气便逐渐改变了。“都是这样的,世道变了啊!”有些公公婆婆在一起谈到这些,也自我安慰起来。在这个快速发展的社会,传统观念的冲突日益加剧,导致了这种现象的普遍化。年轻人外出务工,留下老人和孩子,形成了独特的留守文化。这种文化背景下,固有的道德底线逐渐模糊,人们开始接受并默许这种行为,甚至将其视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当然,也有全身心投入、满足的。但这样的情景往往不可持续。毕竟,婚姻生活中的激情和新鲜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逐渐消退,导致感情的疏远。现代社会中,工作压力、生活节奏的加快以及社交媒体的普及,都可能成为影响婚姻稳定性的因素。何况是婚内出轨,频繁地出轨,多方位出轨,情随景迁,移情别恋当然也不足为怪。
“近十年来,全村二十几个细伢儿,都是我的种!”这是五斗村书记黄金文的言辞,虽然不是全部真实的描述,恐怕也绝不是个案,更不是完全的自我吹捧与自信,还不乏真实性。在一些人口流动幅度大的地区,这种现象并不罕见。明革对此也有所见闻。前两年他以《新农村建设中的留守男人问题研究》为课题,申请到了江南省年度社科基金。通过“解剖麻雀”式的深入调查、研究,发现在当下的农村,随着经济发展与生活交往史无前例的嬗变,乡村原始的家庭结构、婚姻观念、社会意识、生活习性与生活方式、交往模式、道德理念都已经悄然消解并完全重构了。
乡间道路稀少且狭窄。许多原本是计划经济时代县、公社、大队、生产队修建的宽阔大道,只要没有铺上混凝土,早已蜕变成了一片长条形的草地,与周围的农田没有明显界限。在春秋两季,这里恰如出轨中、留守妻子的丈夫头顶——一片绿色草地。只是在青草中央,有一道很自然的痕迹,没有绿色,只有耀眼的银白色,在阳光下下静静地闪闪发光,在靓丽的月色下熠熠夺目。这是泥巴和干沙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或者牛、小独轮车和双轮板车、拖拉机反复走过碾压硬化形成的,是一条蜿蜒曲折、连绵起伏、下陷的羊肠小道——细小而不容驰骋的未婚妇女。当然,也有铺设过水泥的道路,但因无人行走,路边的植物蔓延越过界限爬满并掩盖了道路。如果不仔细辨认,会误以为这是一片荒草地当中的小路,根本不能发现这原本是一条宽阔的水泥机耕路——恰如已婚妇女装嫩成小姑娘骗婚。
这便是具有历史意义、时代别色的路中路,大路之中套着小路,大路依然存在,但利用率很低,成了事实上的小路。明革想,大路象征中央政策,小路代表乡村政策,大路套小路,俩者虽有差距较大但小路又不至于越轨并未脱离大路。这或许就是当下中国社会存在、发展的一种特色与轨迹。
望着父亲已经衰老而佝偻、干瘦的后背,明革不自觉地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暗自思忖:“辩证地看,其实地上原本有路,只是长期无人行走也便没有路。同样,若前方无路,为何不勇敢迈出一步,自己踏出一条新路!摸着石头过河,是因为心目中有石头存在,自己踏出一条路,是因为脚下有大地,前方有目标。
所以,天无绝人之路,也无绝路之人,之所以感觉无路可走,是因为思维与勇气不够!出路,走出去就是路,离开这狭窄的乡村便是路。”回想起自己外出求学、工作的经历,一种黯然、苍凉的之情油然而生。“时间会改变一切,人终归会老去!世事难料,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父亲的确老了,不是一般地老了,恐怕时日不多了!其实,或许地上本来就有宽广的大路,但这样的大路如果长期没有人行走,最广阔的农村、农业、农民的阳关大道,或许不久便无路可走!那么,农村、农业、农民该何去何从呢!这样的道路还能自信吗?!”
一阵风吹过,明革有意识地停下脚步,右手指轻轻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习惯性地双手向下拉了拉上衣的下摆。随后,缓慢地抬起沉重的脑袋,定睛朝前面看去。
不远处,农田里,稀疏的高粱地里,一个身影正在俯身拔草。突然,那身影咳嗽了几声。在安静、清新的田野里,声音的穿透能力极强,显得格外清晰。凭借记忆,明革判断那是隔壁塆的远房表哥。面对此情此景,心中不禁再次感叹,岁月真是一把残酷的杀猪刀。当年自己背着行李离开溪水上大学时,表哥还是一名刚刚结婚的小伙子,三十岁不到,总是喜欢在田间地头哼唱着家乡小调,笑声爽朗,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可如今已经是一个腰驼背弓的瘦弱老头,曾经的青春与活力早已被时间的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回想自己,也已步入中年,父亲则由一位雄赳赳气昂昂、家里顶天立地的生活和精神顶梁柱,衰变成步履蹒跚、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又一阵伤感涌上心头。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