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伯想回村养老,我看各位什么意见?"父亲的话音刚落,饭桌上便寂静无声,筷子停在半空,谁也不敢抬头。
回乡之困
"大伯想回村养老,我看各位什么意见?"父亲的话音刚落,饭桌上便寂静无声,筷子停在半空,谁也不敢抬头。
母亲佯装没听见,低头给小孙子夹菜。二叔周长山慢条斯理地给烟袋装烟,目光闪躲。
我叫周民生,今年三十有五,是周家老宅里最小的孙子。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从清河村搬到县城时,我才十岁出头,懵懵懂懂,只记得那天全村人都来看热闹,说周家老周长安可有本事了,搬进了城里的楼房,成了吃商品粮的"国家人"。
那是1997年,国家正大力推动城镇化建设。父亲周长安在县棉纺厂当工段长,赶上单位分房,抽到了一套七十多平的两室一厅。我们全家欢天喜地收拾行李,坐着拖拉机,哐当哐当颠了十几里路进了城。
唯独大伯周长河,没跟我们一起走。
大伯比父亲大六岁,是周家长子。早在七十年代初,他就响应国家号召,离开村子北上进了首都一家国营钢铁厂。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大伯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每年春节回家,总会给我带一大包北京特产。
"大伯在北京可有面子了,住的是筒子楼,用的是自来水。"小时候,父亲常这样对我们说,言语中满是羡慕。
可这些年,随着国企改革大潮席卷全国,北京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前几天接到大伯电话,那头嗓音嘶哑:"民生啊,大伯年纪大了,想回老家安度晚年。"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您先别着急,我和爸商量商量。"
谁知这顿饭却吃得如此艰难。父亲周长安放下碗,看向二叔和我的堂兄弟们。
堂兄周民权突然看表,说厂里加班先走了;堂弟周民忠低头扒饭,装作没听见,碗里的米粒被他数了一遍又一遍。
二叔把烟袋里的烟灰倒在窗外,嘟囔着:"现在城里房子都跟火柴盒似的,哪有那么大地方?老河这不是难为人吗?"
饭桌上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只有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声音依旧洪亮。
我看了看妻子李巧云,她会意地对我点点头,小声说:"咱家那间朝南的小屋收拾收拾,够老人住了。"
我心里有了底,却不敢当场表态。这种家族大事,向来轮不到我这个小辈先开口。
"行了,这事先这样,改天再议。"父亲皱着眉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日子照常过着,大伯的事似乎被所有人都暂时忘在了脑后。可我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1998年春节前,我请了假,独自回了趟老村。彼时的清河村已大不如从前,村委会挂着"城乡一体化试点村"的牌子,推土机和挖掘机将一排排土坯房推平,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砖瓦新房。
而我们周家的老宅,却保留了下来,孤零零地立在村西头。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依旧挺立,只是树干上又多了几道沧桑的裂痕。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落满了枯叶。屋子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虽然破旧,却干净整洁。
大伯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面前摆着一盏老式煤油灯,借着昏黄的灯光翻看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年轻的大伯站在最中间,高大挺拔,穿着崭新的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红星毛主席像章。他身后是刚盖好的青砖大瓦房,照片一角用钢笔工整地写着:"1976年春,周氏新居落成留念"。
"大伯,您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放下手中的年货,有些惊讶。
大伯抬起头,眼睛有些浑浊:"每年过年前,我都会提前回来收拾一下老房子。你爷爷临走时交代过,这祖宅不能荒了。"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那年正赶上全国学大寨,村里家家户户都在盖新房。咱家这座房也是那时候翻的新的。"
"爷爷生前常说,那时候就数您有出息。"我在大伯对面坐下。
大伯摇摇头:"出什么息,年轻人有把子力气罢了。那会儿正赶上首都建设,国家需要钢铁,我就去了。"
"大伯,爸爸说您在考虑回老家定居?"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伯点点头,叹了口气:"厂里改制了,老同志都提前退了。如今厂区变成了商品房,我那间筒子楼也要拆迁。拆迁款不够在北京安家,索性就想着落叶归根。"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这清河村,到底是我的根啊。"
老宅的火炕还是暖和,大伯从柴火垛子里抽出几根干柴,生起了火。屋里很快温暖起来,炕头上摆着一台老式"红灯"收音机,依稀能听到《新闻和报纸摘要》的播音。
我和大伯围着火炕,吃着从县城带来的年货,天南海北地聊着。大伯说起北京的变化,说起厂里的兄弟们各自的去向,说起他们车间曾经创下的生产纪录。
"现在啊,都不一样了。"大伯摇头感叹,"去年我们厂整体改制,一下子就没了几千号人。五十多岁的师傅们拿了几万块钱补偿,就这么散了。有的回老家了,有的去下岗职工再就业中心培训学开出租车,有的摆地摊卖烧饼油条..."
"那您这些年,还好吗?"我问道。
大伯笑了笑:"我比他们强点,好歹是老工人,退休金每月有四百多。只是一个人在北京,总觉得孤单。尤其这两年膝盖不好,上下楼困难,想着回老家,找个平房住着,也好走动。"
我点点头:"大伯,您要真想回来,就住我家吧。我们家虽然不大,但收拾出一间屋子还是没问题的。"
大伯愣了一下:"你爸他们,同意吗?"
我挠挠头:"这个...我回去再和他们商量商量。"
当晚,我住在了老宅。躺在童年熟悉的炕上,想着大伯的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北风呼啸,老槐树的枝丫在月光下摇曳,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家族几十年的变迁。
回城后,我把在村里见到大伯的事告诉了父亲。
晚饭过后,父亲独自在阳台抽烟。母亲已经睡下,家里只剩下电视机的微弱光亮。我端了杯热茶过去:"爸,大伯的事您怎么想的?我看他是真心想回来。"
父亲的目光穿过烟雾,望向远方。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肩膀也不再挺拔。
"你知道咱家当年那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吗?"父亲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
我摇摇头。这些往事,家里人很少提起。
"那是1976年,你爷爷病重,家里人手不够。你大伯正好休假回来,二话不说就留下来帮着盖房子。那时候农村盖房子可不容易,砖瓦、水泥都是紧俏物资,要靠关系托人才能买到。"
父亲的声音低沉下来:"你大伯把结婚的钱全寄回来了,一共三百六十块,那可是他五年的积蓄啊!自己一辈子打了光棍。后来我高中毕业分配工作,是他又给县里领导写信,才让我留在了县城。再后来厂里分房,又是他把名额让给了我..."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年轻的大伯,怀揣着梦想北上,却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家人身上。他用自己的青春和汗水,托起了整个周家。
"那么多年,咱家有今天,少不了你大伯的付出。"父亲的声音哽咽了,"可现在他老了,需要家人的时候,我们却..."
第二天一早,我主动给各位堂兄弟打电话,说要接大伯回来住。电话那头,周民权支支吾吾:"你是不知道,老头子脾气倔,生活习惯也不合群,万一跟婶子处不来咋办?"
周民忠更直接:"你家才七十多平米,两室一厅,哪有地方?再说了,老人家这一来,不得占用你们的卧室?你儿子上学,媳妇上班,多不方便。"
我没再争辩,放下电话后开始收拾那间朝南的小屋。那是原本准备给儿子当书房的,虽然只有八平米,但阳光很好。
妻子巧云二话不说,帮我一起干活。她刷墙,我铺地板,儿子小峰帮着搬家具。小屋不大,却收拾得格外温馨。
我们添置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一张书桌,还在墙上钉了几个搁板,放大伯的照片和纪念品。床头柜上摆了一台老式收音机,是我特意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和大伯北京家里那台一模一样。
巧云又给床铺缝了一床新被褥,还在窗户上挂了米黄色的窗帘。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整个房间显得格外温暖。
"行了,就这样吧。"我站在门口,满意地看着我们的劳动成果。
巧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老人家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着,晚年能有个安稳的住处,也是应该的。"
我点点头:"明天我就去车站给大伯打电话,让他过来吧。"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第二天,二叔周长山找上门来,脸色不善:"听说你要把你大伯接过来住?你也不跟我们商量商量?"
我端茶递烟,陪着笑脸:"二叔,大伯一辈子为咱周家操心,现在他老了,咱们不能不管啊。"
二叔猛抽了一口烟:"咱们谁说不管了?但你这样擅自做主,算怎么回事?你爸是老大不假,可这种家族大事,得大家一起拿主意。"
我低头不语。在农村,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是根深蒂固的规矩。即使搬到了城里,这套规矩也没变。
二叔见我不说话,又道:"再说了,你家这么小,哪有地方住人?要我说,老河要回来,就住老宅。我每周派民忠去看看就是了。"
我心里明白,老宅冬冷夏热,距离县城又远,大伯年纪大了,住在那里等于是受罪。
"二叔,我们家虽然小,但挤一挤还是能住下的。大伯年纪大了,住在乡下不方便,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人照应。"
二叔冷哼一声:"那你倒好心了,就不怕委屈了你媳妇儿子?"
"巧云和小峰都没意见,再说了,大伯对我有恩,这恩我得报。"我态度坚决。
二叔见说不动我,又去找了父亲。那天晚上,家里吵得不可开交。父亲罕见地拍了桌子:"老河是我亲哥,我接他回来住,谁也别拦着!"
一个月后的某个周六,我接到大伯的电话,说他已经办完了北京的所有手续,准备南下。
那天,全家人都有些紧张。父亲早早站在楼下等候,母亲把家里打扫了三遍,巧云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就连二叔一家也罕见地过来了,虽然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傍晚时分,一辆出租车停在楼下。大伯拎着两个旧皮箱缓缓走来,他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脸上的皱纹比记忆中更深了许多。
"大伯,欢迎回家。"我快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行李。
大伯愣在门口,目光扫过站在两旁的亲人们,眼角湿润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拍着大伯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
大伯抹了抹眼角:"老二,家里这么多人,我回来不会添麻烦吧?"
父亲摆摆手:"说啥呢,这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二叔也上前握住大伯的手:"大哥,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回来了。"
就这样,大伯正式住进了我家那间朝南的小屋。
起初,大家都有些不适应。大伯习惯早睡早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小区里散步;而我们家习惯睡到自然醒,尤其周末更是要睡懒觉的。
大伯喜欢听评书,每天下午四点准时打开收音机,声音还不小;而小峰正是备战中考的关键时期,需要安静的学习环境。
大伯还保留着农村的生活习惯,节约用水,舍不得开暖气,总说"年轻人耐冻";而我们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方式,冬天就该暖暖和和的。
磕磕绊绊中,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月。
有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发现小峰和大伯围坐在一起,大伯正在讲他年轻时在钢铁厂的故事。小峰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叹。
"那时候咱们国家缺钢铁,我们车间一个月能出多少钢材,你猜?"大伯眉飞色舞。
"多少啊,太爷爷?"小峰瞪大了眼睛。
"一千五百吨!那可是打破全厂纪录的!"大伯自豪地拍着胸脯,"我们班组还得了全国劳动模范的称号呢!"
小峰崇拜地看着大伯:"太爷爷,您真厉害!"
大伯摸摸小峰的头:"你好好学习,将来一定比太爷爷更厉害。"
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心里一阵温暖。
大伯虽然岁数大了,但并不糊涂。他很快就适应了城里的生活节奏,学会了用燃气灶,学会了看有线电视,甚至学会了用小区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
他每天坚持做家务,扫地、拖地、洗碗、收拾,样样不落。巧云常说:"老人家比咱们还勤快,这下家里可干净了。"
春去秋来,大伯在我家已经住了大半年。这天是周日,我带大伯去理发。
理发店就在小区门口,老板是个热情的小伙子。大伯坐下后,老板问:"大爷,剪什么样的?"
大伯憨厚地笑道:"随便剪剪就行,能清爽些就好。"
老板麻利地操作着剪刀,一边问我:"这是您父亲吧?"
没等我回答,大伯就笑着说:"我是他大伯,他爸爸的哥哥。"
老板惊讶地看着我:"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还能把大伯接到家里住。我看现在很多年轻人,连父母都不愿意赡养,更别说大伯这种亲戚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大伯对我们一家有恩,这是应该的。"
大伯听了,眼圈有些发红。
理完发回家的路上,大伯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民生,大伯想对你说声谢谢。"
"大伯,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大伯摇摇头:"不,我得说。这半年多,承蒙你们一家照顾,大伯心里踏实。我这辈子没成家,一直觉得孤单。现在好了,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那天在老宅看到的全家福,想起父亲讲的往事,心中一阵酸楚:"大伯,您别这么说。要不是您当年的付出,哪有我们今天的好日子?您是我们周家的顶梁柱啊!"
大伯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咱们周家的人,就该这样互相帮衬。"
回家的路上,斜阳西下,我和大伯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看着大伯佝偻但坚定的背影,我忽然明白:家,不只是一处房子,更是一份永不言弃的牵挂;亲情,也不仅仅是血缘关系,更是相互扶持的责任和担当。
岁月静好,人间值得。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唯有那份最朴素的亲情,才是我们生活中最珍贵的财富。
来源:MichealHa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