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来这,就是想告诉你,咱爸走了。"张秀英眼里含着泪,声音却硬得像冬天的石头。
旧时光的守候
"我来这,就是想告诉你,咱爸走了。"张秀英眼里含着泪,声音却硬得像冬天的石头。
柳庆和端坐在缝纫机前,屋子里只有机器转动的嗒嗒声。
她手上的动作一滞,针脚偏了,线也断了。
门外杨树的影子透过窗户斑驳地洒在地上,就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活计,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像是她此刻的心情。
"什么时候的事?"柳庆和的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
"昨天下午,睡着了,就再没醒过来。"张秀英抹了抹眼角,"大夫说是心脏病,走得挺安详的。"
柳庆和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起身走到柜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式的搪瓷茶缸,倒了半杯水,推到张秀英面前。
"喝口水吧,这一路赶来也累了。"
张秀英接过茶缸,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一直落在柳庆和脸上。
"嫂子,你...还好吧?"
柳庆和微微摇头,又点点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不好,这话该怎么说呢?
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只有自己的心里清楚。
屋子里的收音机还在播放着《东方红》,那是胡建国生前最爱听的曲子。
柳庆和忽然想起,胡建国还在世的时候,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这台老式红灯牌收音机,然后坐在小竹椅上,听完一整段广播。
那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就像每天要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棉布衬衫一样。
现在人走了,这些习惯却还留在这个屋子里,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
柳庆和嫁给胡建国那年,正是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日子。
那时她才二十出头,是三棉厂里有名的女工,不仅手艺好,人也俊俏。
每逢厂里开大会,领导总要点她的名,表扬她超额完成生产任务。
胡建国是隔壁机械厂的技术骨干,戴着黑框眼镜,说话轻声细语。
他比柳庆和大三岁,是街坊邻居眼中的大器晚成型。
初次见面是在工人文化宫的舞会上,胡建国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站在角落里,像个局外人。
柳庆和被闺蜜硬拉着去跳舞,不小心踩了胡建国一脚。
"对不住,对不住,"她连声道歉,脸涨得通红。
胡建国只是笑笑,说:"没关系,我这双解放鞋结实着呢,踩不坏。"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认识了。
没几个月,他们就成了家,领了大红的结婚证,在厂里分了一间十五平米的平房。
房子不大,但在那个年代,已是许多人羡慕的待遇了。
柳庆和记得,搬进新房那天,她和胡建国兴奋得一宿没睡。
"咱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胡建国搂着她的肩膀,激动地说。
那时他们多么年轻啊,脑袋里装满了憧憬和梦想。
日子过得踏实而温暖。
胡建国每天早出晚归,柳庆和则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们有个儿子叫胡志强,聪明伶俐,是街坊邻居都夸的好孩子。
每到周末,胡建国都会带着一家人去人民公园划船,或是去看露天电影。
柳庆和最喜欢的是去百货商店橱窗前看那些漂亮的衣服和日用品,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看而已。
"等我升了职,一定给你买那件花格子连衣裙。"胡建国常这样许诺。
柳庆和总是笑着摇头:"咱家孩子还小,钱要花在刀刃上,我这衣服穿着还好好的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却充满希望。
可生活的河流从不平静流淌。
那是一九六五年的冬天,胡建国被下放到农场去了。
原因是他的一个表哥在台湾,而他曾经收过表哥的一封信。
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足以给一个人扣上"有海外关系"的帽子。
柳庆和至今记得那天晚上,胡建国回来时脸色灰白,只说了一句:"明天我就走。"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他就背着简单的行李出发了。
胡志强才六岁,懵懂地问:"爸爸去哪儿啊?"
柳庆和强忍泪水,说:"爸爸去农村支援建设,等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谁知道,这一去就是十年。
那之后,是漫长的等待。
柳庆和白天在厂里做工,晚上在家给人缝补衣服,补贴家用。
胡志强也慢慢长大,从一个懵懂的孩子变成了沉默的少年。
每月她都会写信给胡建国,从不间断,虽然回信越来越少。
有时一封信寄出去,要几个月才能收到回复,而且大多是只言片语。
"身体还好,勿念。建国"——大多数信都是这样简短的结尾。
每到冬天,柳庆和都会缝制厚实的棉衣,想方设法托人捎到农场去。
她不知道那些衣物胡建国是否收到,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娘,爸爸真的还会回来吗?"随着年龄增长,胡志强开始质疑。
柳庆和总是坚定地点头:"会的,一定会的。你爸爸是好人,老天爷不会亏待好人的。"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但这话她必须说给儿子听,也说给自己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庆和的额头上有了皱纹,眼角也有了细纹。
但她从不在胡志强面前流露出一丝丝的抱怨或者不满。
"咱爸吃苦的时候,咱们在家也不能享福,"她常对儿子说,"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给你爸争气。"
胡志强懂事地点头,用功读书。
每当夜深人静,柳庆和才会独自在被窝里流泪。
她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那个远在农场的丈夫哭。
她想象着他的辛苦,他的孤独,他无法陪伴儿子成长的遗憾。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生活并不容易。
柳庆和省吃俭用,把粮票、肉票攒下来,寄给胡建国。
有时连自己的工作服都舍不得换,宁愿一补再补。
好在厂里的领导和同事们都知道她的处境,经常暗中照顾她。
车间主任刘师傅时常给她安排一些额外的活计,让她多挣些工分。
"庆和啊,苦日子总会过去的,"刘师傅鼓励她,"咱们老百姓啊,就得有这股子韧劲。"
柳庆和总是笑着点头,从不在外人面前喊苦喊累。
七六年,风云变幻,胡建国终于获准回城。
那天,柳庆和和胡志强一大早就去火车站等候。
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来时,柳庆和险些认不出来。
十年的苦难已将当年那个英俊挺拔的男子变成了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人。
他的头发花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深。
"爸!"十六岁的胡志强率先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父亲。
胡建国愣住了,他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少年,眼中满是陌生与惊讶。
"志强?这是我们的志强?"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柳庆和走上前,轻轻握住丈夫的手:"是啊,孩子长大了。"
胡建国的手粗糙得像砂纸,上面布满了老茧和伤疤。
柳庆和心疼地抚摸着那些伤痕,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别哭,"胡建国帮她擦去泪水,"我回来了就好。"
可回来的胡建国却像换了一个人。
他变得沉默寡言,整日里不是看书就是发呆,连儿子和他说话他都爱答不理。
有时夜里,柳庆和会被胡建国的尖叫声惊醒。
他常常满头大汗地坐起来,眼神恍惚,好像还沉浸在某个可怕的梦境中。
"建国,没事了,你已经回家了。"柳庆和轻声安慰着,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胡建国会慢慢平静下来,但整夜都不再睡去,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柳庆和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不敢问。
她只是默默地守在他身边,希望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痕。
"婶子,胡叔这是咋了?回来这么久了,话还是那么少。"邻居王大妹有一次悄悄问柳庆和。
柳庆和勉强笑了笑:"他一向就这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的胡建国已不是从前那个温和儒雅的丈夫了。
但她从不在外人面前说丈夫的不是,哪怕只言片语也不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柳庆和心疼丈夫,不忍责怪,只是每天变着花样做他爱吃的饭菜,希望能看到他的笑容。
"建国,今天厂里发了奖金,我给你买了两盒牛奶糖,你最爱吃的那种。"柳庆和把糖放在胡建国跟前。
胡建国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放着吧。"
柳庆和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慢慢收回,将糖果放在了桌子上。
"那你想吃的时候就拿,"她笑着说,"我去做饭了。"
转身的瞬间,她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不能在丈夫面前流露一丝一毫的失望。
她知道,胡建国心里的创伤比身体上的还要深得多。
胡志强对父亲的态度从起初的热切期盼,逐渐变成了失望,最后是疏远。
"娘,爸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总是不理我?"胡志强不解地问。
柳庆和只能叹气:"你爸吃了许多苦,心里有疙瘩。你多体谅他些,别和他顶嘴。"
胡志强不情愿地点点头,但眼中的失落是藏不住的。
时光荏苒,胡志强长大了,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要离家远行。
临行前夜,出乎意料的是,胡建国罕见地主动和儿子长谈,从夜里一直聊到天亮。
柳庆和在厨房里听着父子俩的声音,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她听见胡建国说:"儿子,爸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胡志强的声音有些哽咽:"爸,我知道您吃了不少苦。"
"不是因为苦,"胡建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我的过去会连累你们,害怕那些阴影会笼罩在你的未来上。"
他顿了顿,又说:"你娘这些年不容易,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到了北京,别忘了常给家里写信,尤其是你娘,她念书不多,但最爱看你的信了。"
柳庆和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蹲在厨房的角落里无声地哭了。
那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温柔体贴的胡建国。
第二天,柳庆和和胡建国一起送胡志强上了火车。
在站台上,胡建国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儿子:"好好学习,有出息了,别忘了根在哪儿。"
胡志强重重地点头,眼中含着泪花。
火车缓缓启动,带着家里唯一的希望驶向远方。
回家的路上,胡建国主动牵起了柳庆和的手。
这是他回城后的第一次,柳庆和惊讶得差点绊倒。
"庆和,"胡建国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这些年,苦了你了。"
柳庆和摇摇头,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没事,能一家人在一起就是福气。"
胡志强走后,家里更加冷清。
柳庆和依然每天做着胡建国爱吃的菜,胡建国依然沉默。
但柳庆和感觉到,丈夫似乎在努力地尝试着什么。
有时他会帮她择菜,有时会主动倒杯水给她,虽然动作笨拙,但那份心意让柳庆和倍感温暖。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胡建国会轻声说起一些过去的事。
不是那些痛苦的回忆,而是他们年轻时的点点滴滴。
"记得咱们第一次看电影是什么片子吗?"他会这样问。
柳庆和笑着回答:"《白毛女》,那天下着小雨,你还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披着。"
胡建国会微微一笑,那笑容虽然稍纵即逝,但在柳庆和心里却格外珍贵。
转眼间,几年过去,胡志强大学毕业了,被分配在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
他每月都会寄钱回家,节假日也常常打电话问候。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说:"爸,妈,我谈了个对象,是同事,想下个月带回来给你们看看。"
听到这个消息,柳庆和高兴得合不拢嘴,胡建国也难得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儿子长大了,要成家了。"那晚,胡建国感慨地对柳庆和说。
柳庆和点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得赶紧置办些新家具,再添几套新床单被罩,不能让儿媳妇看不起咱家。"
虽然家里条件有限,但为了儿子的婚事,柳庆和愿意倾其所有。
胡志强带着女友赵小梅回来那天,柳庆和起了个大早,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赵小梅是个文静的姑娘,说话轻声细语,看得出受过良好的教育。
"叔叔阿姨好,"她有些腼腆地说,"志强常在信里提起你们,说你们辛苦了一辈子。"
柳庆和笑着拉住她的手:"好孩子,快坐下吃饭。来,尝尝阿姨做的红烧肉,这可是志强最爱吃的。"
胡建国也难得地开口:"小赵,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
这顿饭吃得格外温馨,柳庆和看着儿子和未来儿媳妇的幸福模样,心里满是欣慰。
晚上,胡建国突然对她说:"庆和,我对不起你。"
柳庆和愣住了,这是十几年来胡建国第一次这样和她说话。
"这些年,我心里头憋着一口气,觉得对不起你们娘俩,又不知道怎么说。"胡建国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怕把那些苦难带给你们,就只能往肚子里咽。"
柳庆和握住了丈夫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
"咱们还有日子要过。"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胡建国点点头,眼睛湿润了:"是啊,咱们还有日子要过。志强有出息了,咱们老两口也该享享清福了。"
那一晚,胡建国难得地一觉睡到天亮,没有做噩梦,没有惊醒。
柳庆和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心中满是感激。
随后的日子,胡建国渐渐变得开朗起来。
他会和邻居们闲聊几句,偶尔还会到公园去下盘象棋。
他尤其喜欢逗弄邻居家的小孩子,常常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糖果给他们。
"建国,你这是咋了?像换了个人似的。"柳庆和忍不住问。
胡建国笑了笑:"人活一辈子,总得向前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了,我要是再这样下去,咱家孙子出生了,还不得被我吓哭啊。"
柳庆和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
那是幸福的泪水,是对未来的期待,也是对过去苦难的告别。
胡志强和赵小梅的婚礼在第二年春天举行。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宾客满堂,喜气洋洋。
柳庆和穿着一件崭新的藏青色旗袍,头发精心盘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十岁。
胡建国则穿着一套深灰色中山装,精神抖擞,面带微笑。
当司仪请两位老人上台致辞时,胡建国竟然主动拉着柳庆和的手走上了台。
"感谢大家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我想对在座的年轻人说,珍惜眼前人,不管生活多苦多难,只要有爱在,就能熬过去。"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柳庆和,继续说道:"就像我的老伴儿,这么多年来,不离不弃,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台下掌声雷动,柳庆和的脸红得像个姑娘,眼中闪烁着幸福的泪光。
婚后,胡志强和赵小梅留在了北京,但每逢假期都会回来看望二老。
一年后,赵小梅生下了一个胖小子,取名胡小明。
胡建国和柳庆和兴冲冲地赶到北京,看望他们的第一个孙子。
胡建国抱着小孙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中满是慈爱。
"小明啊,爷爷以前吃过的苦,你这辈子都不会再经历了。"他轻声对小孙子说。
柳庆和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万千。
多年的等待和坚守,终于迎来了这样的一天。
生活虽然曾经艰难,但眼前的幸福却是如此真实。
岁月就这样静静流淌,柳庆和和胡建国的生活步入了平静而幸福的晚年。
每天早晨,他们会一起去公园晨练,然后买些新鲜的蔬菜水果回家。
下午,胡建国会去老干部活动室下棋或看报,柳庆和则忙着缝缝补补,或是和老姐妹们一起跳广场舞。
晚上,两人会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儿子孙子的事情,安详地入睡。
直到那天,胡建国突然说他有些累,想躺下休息一会儿。
柳庆和为他端来热水,帮他脱了鞋,盖好被子。
"你睡会儿吧,我等会儿叫你吃饭。"她轻声说。
胡建国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那是他最后一次闭眼,再也没有醒来。
如今,胡建国走了。
柳庆和望着窗外,街道上的杨树比当年高了许多,树干也粗壮了。
她想起胡建国曾经说过,人这一辈子,能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家,就值了。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爱不必惊天动地,只要能相守到最后,便是人世间最宝贵的情感。
"嫂子,建国哥走得安详,你也别太伤心。"张秀英劝慰道。
柳庆和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我不伤心,我知道他累了,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她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旧木盒,里面装满了胡建国这些年来收到的信件。
"这些信都是我写给他的,他一直留着,连一张都没扔。"柳庆和轻轻抚摸着那些泛黄的信纸,"我以为他不在乎,原来他一直都记着。"
张秀英拭去眼角的泪水:"建国哥心里有你,只是不善表达。"
柳庆和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窗外,太阳渐渐西沉,暮色四合。
柳庆和知道,明天她还要继续生活,为了自己,也为了胡建国。
那些过去的苦难,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平淡的日常,都将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就像那棵院子里的老榆树,经历了风霜雪雨,却依然挺立。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但爱永远不会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柳庆和轻轻地合上了装满信件的木盒,将它放回柜子里。
她知道,无论生死,她和胡建国的爱情故事,将永远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印记。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爱情,朴实无华,却又如此动人。
来源:成为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