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江!小江!快来看,这儿有个大家伙!"小婷在泥塘里扑腾着,水花四溅,我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个魁梧身影正大步朝我们走来。
泥塘童趣
"小江!小江!快来看,这儿有个大家伙!"小婷在泥塘里扑腾着,水花四溅,我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个魁梧身影正大步朝我们走来。
那是九二年的夏天,我和陈小婷总爱在村后的泥塘摸鱼抓泥鳅。
我们这一带的孩子,能不下地干活的时候都会找些乐子。
村口的大喇叭早已不再播报生产队的工作安排,取而代之的是"东方红"牌收音机里传出的邓丽君甜美嗓音,那是隔壁李大爷偷偷从香港带回来的盒带。
我家穷,住在村尾那排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土坯房里,屋顶是黑乎乎的柴火熏出来的。
父亲在县城煤矿当挖煤工,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是满身煤灰,眼睛却亮得吓人。
母亲种着几亩薄田,还在生产队养猪场打零工,忙得顾不上我。
我的童年伙伴不多,村里的孩子大多被父母管得紧,要么下地干活,要么被逼着看书学习,唯有小婷例外。
陈小婷家境殷实,她爹是公社会计,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总是夹着个公文包,村里人见了都要喊一声"陈会计"。
她娘在供销社上班,是村里最早穿的确良衬衫的女人之一,走路带风,头发烫得卷卷的,跟城里电影放映队带来的海报上的女明星似的。
他们家的砖瓦房是全村第一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洋气人家,还添置了一台十四寸的熊猫牌彩电,每到《西游记》播出的晚上,半个村子的孩子都挤在他家院子里,踮着脚尖往里瞧。
尽管如此,我们却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
那是因为小婷天性活泼,不拘小节,她爹娘虽然是干部,但从不摆架子,也不像其他条件好的人家那样,总怕自家孩子和穷孩子玩会"学坏"。
那天,我们在村后的泥塘里已经腾了大半天。
这个泥塘是村里的公共水源,一到夏天,水位下降,露出一片片湿漉漉的泥地,成了泥鳅、黄鳝的天堂,也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乐园。
小婷挽着裤腿站在齐膝的水中,满手泥浆,笑得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她突然朝那个走近的人挥手:"姐夫!姐夫!这边!"
我愣住了,从未听她提起过姐夫。
那人走近了,约莫三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城里人的白衬衫,虽已挽起袖子但仍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我王姐夫,在省城大学教书呢!"小婷骄傲地介绍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
我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巴的双手和磨破了洞的裤子,有些窘迫地往后退了两步。
"赵明辉。"他蹲下身,目光平视着我,声音温和,不像村里的大人那样说话总是带着命令的腔调,"你就是常听小婷提起的李小江吧?"
不知为何,我心里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这位教授姐夫不像其他大人们那样居高临下,而是蹲下身子与我平视,眼里还带着几分真诚的好奇。
他看见我手中的泥鳅,问道:"捉了多少?"
我战战兢兢地张开手掌,露出三条在掌心扭动的小泥鳅。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位看起来斯文的大学教授竟也二话不说卷起裤腿下了水,动作娴熟地在泥中摸索,不一会就捉起一条比我们的都大的泥鳅。
"知道吗?泥鳅身上有一层特殊的黏液,能帮它在泥里自如游动,甚至可以在几乎没有氧气的环境中生存很久。"他轻声讲解,眼里闪烁着与小婷相似的神采,"那些藏在泥里的秘密,往往是最精彩的科学。"
小婷笑着说:"姐夫最懂这些啦!他研究的就是水生生物。"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大学里还有专门研究这些小生物的人。
"你知道怎么保存这些小家伙吗?"赵明辉问我,见我摇头,他继续道,"回头我教你做标本,这样它们就能永远保存下来了。"
那个下午,在村后的泥塘边,赵教授给我们讲述了许多关于水生生物的知识,他说话的方式不像学校老师那样枯燥,而是充满了故事性,让人不知不觉就被吸引。
傍晚时分,小婷的妈妈在村口喊她回家吃饭,她恋恋不舍地上了岸,和姐夫一起往回走。
正当我对这位姐夫生出几分敬意时,傍晚回家的路上,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小婷,你考虑下吧,来省城上学机会难得。你姐说了,可以照顾你。咱们村小学的条件你也知道,到了县城初中,和城里孩子的差距只会更大。"
"可是小江怎么办?"小婷问,声音里带着犹豫。
"他家条件..."姐夫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又斟酌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不能因为不忍心离开朋友,就放弃了自己的未来。"
我站在村口的槐树后,心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小婷要走了吗?她要去省城那个我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地方?
那晚睡不着,我辗转反侧。
月光透过窗户的裂缝撒在我的小床上,屋外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
我想起小时候,是小婷帮我一起抓知了,我负责爬树,她负责接住那些扑棱着翅膀掉下来的家伙。
我想起上学路上,是小婷帮我挡住那些爱欺负人的高年级学生,她个子虽小,但嘴巴特别厉害,骂起人来连村里的老光棍儿都要退让三分。
我想起去年冬天,我发高烧,是小婷冒着大雪跑了五里地去喊村医来给我打针。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娘之外,最亲近的人了。
如今,她要离开了。
我不敢问,也不敢面对,所以接下来几天,我躲着不见她。
每当听到她在屋外喊我名字,我就装作不在家;上学路上遇见她,我就绕道走;就连我们最爱去的泥塘,我也不敢再去了。
开学那天,我拖着脚步走进教室,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小婷的座位。
那里空了。
窗外的蝉声依旧,阳光依旧透过窗户洒在课桌上,但教室里少了那个总是偷偷传纸条给我的人。
课间,学习委员王丽给了我一个纸盒,说是小婷离开前留给我的。
"她去省城上学了,"王丽说,语气里带着羡慕,"听说是她姐夫托关系,把她弄进了省城实验小学。"
我拿着那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手微微发抖。
回到位置上,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里面装着一张明信片和一个小玻璃瓶。
明信片上是省城的地标建筑,背面写满了小婷歪歪扭扭的字:"小江,我不远不远,坐长途汽车一天就到了,放假就回来。你别不理我,好不好?你再不理我,我就让人把你头发剪成锅盖头!"
看到这里,我笑了,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下来。
这不是威胁,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玩笑。
去年夏天,我被她爹娘叫去帮忙掰玉米,她嫌我慢,就用这句话威胁我,结果自己被玉米叶划破了手。
信的末尾,她画了一个笑脸,旁边写着:"省城有好多好玩的,下次带你来。P.S. 姐夫说,乡下娃没出息,将来当大学老师,我要证明他错了!"
那个小玻璃瓶里是一条完整保存的泥鳅标本,做得非常精致,泥鳅保持着游动的姿态,旁边还贴着一张小纸条:"小江,姐夫教我做的,给你留个纪念。等我放假回来,我们再去抓更多的!"
我把那瓶标本珍藏在我床头的小木箱里,那是父亲去年煤矿发奖金时专门给我买的"宝贝盒"。
从那以后,我开始认真学习,不再在课堂上走神。
村里的教学条件确实差,但我们的老师大多是七十年代从师范学校毕业的知识分子,虽然上了年纪,教学方法老套,但基本功扎实。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期待着能有一天,也像小婷一样,有机会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看看。
就这样,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成了全校第一名,得到了一个特别的奖励——县里重点中学的保送名额。
那天,我拿着通知书跑回家,想第一时间告诉我爹娘这个好消息。
刚到村口,就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倚在槐树旁,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
我驻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愣着干嘛?瞧你那傻样!"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小婷,她留起了长发,个子窜高了不少,穿着一条城里女孩才会穿的碎花裙子,但笑容还是我熟悉的那个。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结结巴巴地问。
"今天上午啊,放暑假了呗!"她蹦蹦跳跳地走到我面前,眼睛一瞥,看到了我手中的通知书,"哟,县重点?小江,你可以啊!"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不也是省城实验小学吗?"
她嘟起嘴:"那能一样吗?我是有姐夫罩着。你这是靠自己考出来的!"
我们并肩走在村间的小路上,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斑驳陆离。
她给我讲省城的见闻,说那里的马路又宽又平,晚上路灯亮得跟白天似的;说商店里的东西琳琅满目,光冰淇淋就有十几种口味;说学校里有专门的实验室,还有外国老师教英语。
我听得入神,心里又是向往又是失落。
"对了,"她突然停下脚步,从随身带的小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这是姐夫让我带给你的。"
打开一看,是一本崭新的《水生生物图鉴》,书签处还夹着一张纸条:"小江,听小婷说你学习很刻苦,非常难得。这本书希望对你有帮助。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信问我。——赵明辉。"
那一刻,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有人记得我,有人在意我的学习,有人愿意帮助我——这种感觉比得到县重点的通知书还要令人喜悦。
那个暑假,我和小婷重新变得形影不离。
我们仍会去村后的泥塘抓泥鳅,但不再仅仅是为了玩耍。
有了那本《水生生物图鉴》,我开始认真观察每一种生物的特征,把它们分类,记录它们的习性。
小婷教会了我赵教授教给她的制作标本的方法,我们一起做了不少漂亮的水生生物标本。
夏天结束前,我鼓起勇气给赵教授写了一封信,把我的观察记录和一些疑问都写在信中。
没想到开学前,我竟收到了回信,里面详细解答了我的问题,还附了几张他在大学实验室里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期待未来某一天,你能来这里继续你的探索。"
那封信和照片,成了我初中三年最宝贵的财富。
每当学习遇到困难,每当被现实打击得灰心丧气,我就拿出那些照片,看着那个明亮整洁的实验室,幻想着有一天能走进那个世界。
上了高中后,我和小婷的联系渐渐少了。
她在省城最好的中学就读,周末还要补习各种课程,而我在县城高中埋头苦读,除了学习几乎没有其他活动。
偶尔收到她的来信,里面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她说要考北京的大学,说要出国留学,那些对我来说如同天方夜谭的梦想,在她口中却是理所当然的规划。
我没有那么远大的目标,只希望能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最好是赵教授所在的那所。
九六年的高考,我超常发挥,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被省师范大学生物系录取。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冲到村后的泥塘,对着水面大喊了一声,惊飞了一群栖息在芦苇丛中的野鸭。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四年前那个蹲在泥塘边,耐心给我讲解泥鳅生态的赵教授。
我给小婷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她很快回信祝贺我,说她也被北师大中文系录取了,我们都要离开家乡,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了。
上大学后的第一件事,我就去拜访了赵教授。
他已经是系主任了,办公室比当年照片上的大了许多,墙上挂满了水生生物的照片和标本。
见到我,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来。"
那天,他带我参观了实验室,正是照片上那个我梦寐以求的地方,一切都如此熟悉又陌生。
"你知道吗,小江,"赵教授站在实验台前,目光炯炯,"科学研究需要的不仅是知识和技术,更需要好奇心和童趣。你们在泥塘里抓泥鳅的那份专注和乐趣,恰恰是最宝贵的品质。"
"童趣是科学之源。"我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惊讶地看着我:"这是我当年常说的一句话,你还记得?"
我点点头,没有告诉他,这句话已经成为指引我走到今天的明灯。
大学四年,在赵教授的指导下,我专攻淡水生态系统研究,毕业论文获得了校级优秀。
本可以留校深造,但我选择了回到县城,成为一名中学生物老师。
我想把那扇曾经为我打开的窗,也为更多乡村的孩子打开。
多年后的一天,我带着学生去野外考察,来到了一个酷似童年那个泥塘的地方。
孩子们欢笑着,有的捉蝌蚪,有的观察水草,有的静静地记录着笔记。
看着他们专注的样子,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日的泥塘,看见小婷欢快的笑声,和那位蹲下身与我们平视的姐夫。
"老师,您为什么总说'童趣是科学之源'呢?"一个戴眼镜的小女孩问我。
我望着远处的田野,微笑道:"因为好奇心和探索欲才是最宝贵的财富,而这些,往往在我们童年最纯真的游戏中就已埋下了种子。"
有时在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夏日的泥塘,看见那个被时光尘封的、却永远明亮的片段。
上个月,我收到了小婷的婚礼请柬,她已经是一位知名作家,嫁给了一位同样在文学圈的男士。
赵教授也去了,已经两鬓斑白,但精神矍铄。
酒过三巡,他拉着我和小婷合影,笑着说:"当年要不是在泥塘边遇见你们两个小捣蛋,我这辈子可能就埋头在实验室,错过了多少人间烟火。"
小婷笑道:"姐夫,你当年可是我们的偶像呢!小江现在教书,跟你一个样!"
我们相视一笑,无需多言。
人这一生啊,往往是那些不经意的相遇,轻轻一点,就照亮了未来的路。
而童年泥塘里的那一捧泥巴,那几条滑溜溜的泥鳅,和一个蹲下来与孩子平视的大人,或许就是改变一生的启蒙。
来源:雾绕空山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