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复兴：在美欧裂隙中走向复兴

摘要：二战以来欧美联盟的时代已经结束。再迎合华盛顿已无出路。如果欧洲不希望自身沦为美国的附庸，或成为俄罗斯新构想影响范围的一部分，就必须掌握自身命运。欧洲亟需清晰的战略、协同行动以及坚决的政治意志。

欧洲的未来

二战以来欧美联盟的时代已经结束。再迎合华盛顿已无出路。如果欧洲不希望自身沦为美国的附庸，或成为俄罗斯新构想影响范围的一部分，就必须掌握自身命运。欧洲亟需清晰的战略、协同行动以及坚决的政治意志。

值得庆幸的是，欧洲具备实现这一目标的诸多条件：人才、财富、健全的社会保障体系、生产力，以及在公民中日益增强的亲欧情绪——这些构成了进一步整合的必要基础。然而，若认为欧洲整合进程将一帆风顺、线性发展，则未免过于乐观。重大进展，如建立统一市场或推出欧元，均曾耗费大量时间与政治资源，而当前这两者均属稀缺。由危机所驱动的整合路径——无论是2008年金融危机，还是新冠疫情——往往只能在别无选择之时被迫推进，这使得欧洲在经济上显得疲弱，在政治上显得倦怠。

如今，在跨大西洋关系长期恶化与东部战线战火持续的背景下，欧洲正处于一个关键历史节点。然而，欧洲的经济潜力，以及建设更强大共同防务与推动增长的政治意愿，依然坚定。欧盟各成员国已采取的行动表明，它们决心在裂变的跨大西洋秩序中生存并实现自身的强韧复兴。

作者：阿兰查·冈萨雷斯·拉亚

编辑：阿K

今年年初，外界对美国经济前景普遍看好，普遍认为其受益于减税、放松监管、廉价能源以及对人工智能的大规模投资。1月，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盛赞美国经济释放出“动物精神”。美国企业，尤其是科技公司，其股价似已触及高点。在各类专题讨论、圆桌会议与闭门磋商中，分析人士高度评价美国作为投资目的地的吸引力，并尖锐批评欧洲过度监管、竞争力不足、缺乏创新能力。对美国经济可能出现过热的质疑被视为不合时宜，而对潜在关税上调与驱逐出境政策对通胀的联动效应的担忧，则常常遭到质疑甚至轻视。

然而，仅仅四个月后，形势已发生显著变化。特朗普政府混乱的贸易政策及其引发的报复性反应，加之总统及其顾问反复无常的言论，正加剧经济不确定性并对市场造成冲击。企业与投资者普遍低估了政府经济政策的稳定性。更令人担忧的是，特朗普对法治、司法机构、高等学府、律师事务所以及科研体系的攻击，正动摇着支撑美国投资吸引力及其全球影响力的制度根基。邻国与盟友则因领土要求或防务合作等问题对华盛顿的信任逐渐流失。

这正是欧洲的清算时刻。过去八十余年，欧洲与美国受益于全球最庞大、最深层次的经贸联系、最先进的军事同盟以及最紧密的人文交流。双方共同构建了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为全球的稳定与发展提供了支撑。这一联盟历经摩擦与分歧，尤其是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及奥巴马政府提出“重返亚洲”战略、试图与欧洲战略脱钩的背景下更为显著。

但今年的一系列事件标志着跨大西洋关系的一个转折点。特朗普政府并不希望欧洲成功。它正试图通过外部施压与掠夺性政策的双重手段削弱欧洲：以国家安全为名要求控制格陵兰岛，以牺牲乌克兰及欧洲安全为代价谋求与俄罗斯关系正常化，削弱北约的威慑机制，并在贸易领域加大对欧盟的施压。同时，它还鼓动欧盟内部的反欧势力。欧洲各国首都的政策制定者已经清楚地接收到这一信号。

加倍努力

今年2月，在俄乌战争三周年之际，美国副总统J.D.·万斯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向与会者表示，欧洲面临的最大威胁并非来自俄罗斯或其他外部力量，而是来自其自身。万斯最为担忧的是，欧洲正在“放弃与美国共享的最基本价值观”。在他看来，欧洲正处于风险之中，因为它不仅无法有效讨论民主价值观，也无法加以践行。范斯承诺，尽管他认为欧洲的言论自由“正在倒退”，但在特朗普的领导下，美国将“奋力捍卫欧洲人在公共领域表达意见的权利”。

就在发表上述言论的同一天，万斯会见了德国极右翼政党“德国选择党”的领导人。该党本月已被德国国内情报机构列为极端主义组织，尽管这一认定因法律挑战而被暂时搁置。当天，副总统原定与德国总理奥拉夫·朔尔茨举行会谈，但该会面被取消。据一位前美国官员透露：“我们无需见他，他不会再担任总理太久。”

范斯在慕尼黑的表现，是特朗普政府第二任期外交战略中“震慑与威慑”方针的一部分。该战略通过一连串出人意料的举措，令盟友措手不及，难以迅速应对。就在范斯发表讲话前两日，美国国防部长皮特·赫斯滕在布鲁塞尔出席北约理事会时宣布，乌克兰战争的两项核心目标——恢复2014年前的领土边界和加入北约——均“不可实现”。

紧接着，在特朗普与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的一次意外通话之后，华盛顿宣布将立即启动结束乌克兰战争的谈判进程。此项谈判初期阶段不包括乌克兰及欧洲国家的参与；与此同时，欧洲被要求以书面形式明确其在未来和平协议中所能承担的具体责任。

当周在慕尼黑与美国国会议员共进晚餐期间，欧洲代表的氛围异常凝重。一名美国与会者试图安抚情绪，强调特朗普“不会成为乌克兰的张伯伦”——意指1938年通过《慕尼黑协定》向希特勒妥协、割让苏台德地区的英国首相张伯伦。但一位东欧国家部长在席间直言，俄罗斯正试图借助谈判手段谋求其在战场上无法取得的成果——即剥夺乌克兰决定自身未来的自主权。

尽管欧洲人最为担忧的情形似乎正在一一兑现，2025年慕尼黑安全会议仍有一项重要成果：欧洲终于意识到，要确保自身未来，必须采取果断行动，建立可信的欧洲威慑力量。由此，在会议结束后的数周内，欧盟机构与欧洲各国首都展开了密集磋商，着手推进一系列关键举措，包括显著提高欧盟层面的防务开支、解决军事能力存在的关键短板、增强防务工业基础的竞争力，并推动建设真正意义上的欧洲国防市场。

二战后欧美联盟的时代已经结束。

在欧盟层面，官员们的首要任务是解锁高达8000亿欧元（约合9000亿美元）的资金用于安全与国防，并建立覆盖整个欧盟的军事装备市场。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欧盟现行财政规则已被放宽，允许成员国每年将国防支出净额偏离欧盟推荐预算水平最多1.5%，以显著扩大国防投资。此外，欧盟计划通过共同借贷筹集最多1500亿欧元，用于支持成员国联合采购欧盟内部生产的防务装备，并探索与一些现有拥有双边防务协议的伙伴国家（如日本、挪威和韩国），或可能与欧盟就未来协议展开谈判的国家（如土耳其或英国）签订合作合同。美国不包括在此框架内。

乌克兰的国防工业也将更加深入地整合进欧盟的科技与工业防务基础结构以及单一欧洲市场，基辅将在多个方面获得与欧盟成员国相似的待遇。6月，欧盟委员会将出台一项新的国防综合计划，系统规划进一步整合防务装备市场的路径。与此同时，欧盟官员正积极筹划动员私人资本和欧洲投资银行资源，以为新兴防务企业提供融资支持。

在2月其领导的政党赢得选举胜利前夕，德国总理弗里德里希·默茨宣布，其施政优先事项是“尽快增强欧洲实力，使我们逐步实现真正独立于美国的战略地位”。随后，他推动通过了宪法修正案，授权联邦政府突破传统财政限制，承担前所未有的债务水平，用于国防、基础设施与气候行动。依据新规定，任何超过德国GDP 1%的国防支出将不再受到债务上限的约束。德国联邦议院还批准了一项为期12年、总额达5000亿欧元的特别基金，旨在支持全国范围的基础设施建设与气候韧性投资。对于一个一向在财政政策上保持审慎的国家而言，这一系列决策的速度与规模，彰显出德国政治高层对欧美关系演变为历史转折点的深刻认知。

德国并非唯一采取行动的国家。瑞典承诺在2030年前将国防开支从GDP的2.4%提高至3.5%；芬兰计划在四年内将其提升至3.0%；西班牙则将在2025年前将支出从1.3%提高至2.0%。法国方面亦表示愿意就扩大其核保护伞的适用范围至本国以外的欧洲领土展开讨论。类似举措不胜枚举。

欧洲各国还计划支持乌克兰与俄罗斯之间潜在和平协议的实施。在等待谈判取得进展期间，其中很大程度将取决于特朗普，欧洲人可以开始关于一个令人不快的现实的必要对话：欧盟需要重新思考构成其安全架构的制度安排，以确保其不受以美国为主导的北约带来的风险影响。

尽管这需要时间，但欧洲自主防务与安全的漫长征程已然启程。正如欧盟创始人之一让·莫内所言："在特殊时刻，只要你做好准备，只要在一切混乱之际拥有明确的计划，一切皆有可能。”

低估欧洲

欧洲经济被严重低估。但这实为欧洲自身所致。众所周知，欧洲一体化往往仅在面临危机时才会取得进展。2024年4月，欧盟委托前意大利总理恩里科·莱塔对欧盟单一市场现状进行诊断并提出深化措施。同年，欧盟又委托前欧洲中央银行行长马里奥·德拉吉提出提升欧洲竞争力的方案。两份报告均指出资本市场、能源和技术领域存在不足，而这些正是欧洲经济实力和安全的基础。报告及后续讨论中略显戏剧化的基调本意是动员欧洲各国采取行动。然而，这反而在欧洲内部引发悲观情绪，更糟糕的是，外界将其解读为欧洲衰落的信号。贬低欧洲经济成为时尚。

然而，随着特朗普政府不稳定的政策宣布引发的动荡以及经济衰退风险的上升，现在可能是超越头条新闻、进行更深入分析的良机。例如，美国与欧盟经济表现的比较往往因美元走强而扭曲。但若以购买力平价衡量，两国的产出增长差距实际上更小。

欧洲还提供了稳定性和可预测性——在当今动荡的全球环境中，这些特质尤为珍贵。在宏观经济层面，通胀已放缓，借贷成本也在下降。与其他主要经济体相比，欧洲的财政赤字和公共债务水平较低，这为应对经济下行提供了重要政策空间。

欧洲自主防务与安全建设的长征已拉开帷幕。

自2025年初以来，欧盟一直致力于平衡其在脱碳、竞争力和经济安全方面的关注。这一努力的首个具体成果于1月公布，即“竞争力指南针”，这是一项为期五年的计划，概述了欧盟为缩小创新差距、促进清洁和负担得起的能源获取、以及通过伙伴关系和贸易协定减少对进口的过度依赖而采取的具体行动。2月底，布鲁塞尔的欧盟委员会通过了一项综合性法规包，简化了可持续性和投资相关规则，预计将为欧盟中小企业减免约60亿欧元的监管负担。鉴于特朗普政府对气候政策的不友好态度，现在是欧洲投资绿色技术的良好时机。

欧洲确实面临经济逆风，但其问题不应被夸大。欧盟的增长与投资计划已明确。如今，必须聚焦团结与实施速度。尽管特朗普政府单方面对贸易伙伴加征关税（首次于4月2日实施）引发经济混乱，但欧盟在贸易领域仍拥有显著影响力。欧盟62%的贸易发生在单一市场内的成员国之间，另有13%与非欧盟的欧洲国家进行贸易。欧盟可通过深化单一市场、促进欧盟内部贸易以及在其他市场寻找新机遇，减少对美国单边关税的依赖。事实上，法国巴黎银行首席经济学家伊莎贝尔·马特奥斯·伊·拉戈（Isabelle Mateos y Lago）计算显示，若对美出口减少1%，只需欧盟内部贸易增加0.12%即可抵消影响。

在开拓新市场方面，欧盟在过去三个月已取得多项进展，包括与由阿根廷、巴西、巴拉圭和乌拉圭组成的南方共同市场（Mercosur）达成新协议；与墨西哥和瑞士续签双边协议；以及与印度、菲律宾和泰国展开谈判。随着美国日益孤立于世界经济，欧洲正加倍努力创造新机遇并搭建新桥梁。

团队合作

随着地缘政治前景暗淡，各国开始尝试“去风险化”经济，数字欧元正逐渐获得关注。这部分原因在于特朗普政府近期发布的一项行政命令，该命令推动全球范围内以美元为支撑的稳定币发展，这将强化国际支付系统的 dominance。在此浪潮下，中国正加大力度推进数字人民币的开发。金砖国家（BRICS）作为以中国为成员的主要非西方经济体俱乐部，各国也正努力在其共同平台上链接各自的央行数字货币计划。

前欧洲中央银行经济学家菲利普·莱恩在最近的一次演讲中指出，欧洲人对外国支付服务提供商的依赖——欧元区65%的信用卡支付由Visa和Mastercard等国际信用卡品牌处理——以及对移动应用支付的依赖，而移动应用支付主要由非欧盟科技公司主导，是欧盟面临的脆弱性来源。自2021年首次提出以来，数字欧元计划正逐步推进。在对成本和效益进行全面评估后，预计到2025年底将启动数字欧元发行准备工作。

随着下一轮欧盟预算（涵盖2028年至2033年）设计工作的推进，欧洲各界关于将其范围拓展至涵盖广义欧洲公共产品的呼声日益增强。例如，欧洲在防务与安全领域的投入已逐步延伸至能源和基础设施等关键板块。然而，强化上述领域不仅需要各成员国在国家层面加大支出（这一趋势已有初步显现），更需在欧盟层面通过集体投资实现支出的显著增长。共同投资将有助于更有效地协调防务预算，并推动规模经济效应的实现。

在2025年2月举行的欧盟理事会非正式会议上，欧盟领导人审议了实现上述目标的若干可能路径。这些路径包括扩大欧盟整体预算；启动一项类似“下一代欧盟”刺激计划（该计划曾用于应对新冠疫情所引发的经济衰退）的新一轮联合借贷；或重新调整欧洲稳定机制（ESM）的功能。ESM作为一项设立于2012年的预算工具，旨在为在欧元区危机后面临财政困难的成员国提供融资支持，其最高贷款额度为5000亿欧元。在当前美国投资者日益寻求更稳定市场的背景下，欧盟推动新一轮成员国联合借款不仅具有现实意义，还有助于吸引国际资本流入，并推动欧元的国际化进程。

未來在欧洲

特朗普政府对传统跨大西洋联盟的敌对态度，可能是自1948年欧盟奠定基础以来，推动欧洲进一步一体化的最重大触发因素。欧洲迄今对跨大西洋联盟的承诺，并非软弱的象征，也并非表明该大陆缺乏凝聚政治力量以实现更大自主性的能力。事实上，欧洲各国已在各领域采取重要举措，提升本国及欧盟层面的防务和经济能力。欧盟希望维持与长期盟友的关系，并继续在各领域深化与美国的建设性合作。但鉴于对华盛顿不可预测性和对抗性行为的警惕，以及对现实所创造机遇的清醒认识，欧盟正准备掌握自身命运。

忽视特朗普政府对美国投射力量能力造成的损害将是危险的。世界各地的国家，尤其是亚洲国家，正密切关注美国在欧洲的举动。各国应认识到高估华盛顿稳定性、低估欧洲能力的风险。若成员国能凝聚足够意志落实已提出的计划与雄心，欧盟将能够维护其独特的“共同主权”模式，并为公民开辟一个更安全、繁荣、民主的未来——这不仅对欧洲有利，也符合其国际伙伴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