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起我嫂子,村里人都竖大拇指。十五年前她跟我哥分了,独自带着才上小学的侄女回了娘家。我哥那人吧,没啥坏毛病,就是太迷信他那帮酒肉朋友,赚的钱总往外撒。婚都离了,我还听说他在县城跟人合伙开餐馆又赔了,欠一屁股债。
说起我嫂子,村里人都竖大拇指。十五年前她跟我哥分了,独自带着才上小学的侄女回了娘家。我哥那人吧,没啥坏毛病,就是太迷信他那帮酒肉朋友,赚的钱总往外撒。婚都离了,我还听说他在县城跟人合伙开餐馆又赔了,欠一屁股债。
那年嫂子刚走,我妈哭了好些日子。“那孩子命苦啊,”她总这么说,手里搓着围裙角,“打工供完弟弟上学,好不容易嫁人了,又碰上你哥这个不省心的。”
我爸倒是少言,只在灶间抽烟,烟灰掉在地上也不理。那阵子家里门口的狗都不怎么叫唤了,好像也知道了啥事。
嫂子走后,我去看过她一次。她娘家在隔壁县的山窝里,坐三轮得颠簸两小时。她爸早年摔断了腿,靠几亩薄田度日。我去时,嫂子正在井边洗衣服,手冻得通红。见到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擦擦手请我进屋。
屋里只有她爸躺着,老电视机播着走调的戏曲。墙角堆着几麻袋土豆,旁边支着张小书桌,侄女正低头写作业。那书桌漆都掉了,但擦得干净,上面还放着个破了边的白瓷缸子,插着两支铅笔和一支红笔。
“你哥还好吧?”她问,倒了杯水递给我。水碗有个小缺口,她特意把缺口那面冲着自己。
我不知该说啥,只点点头。她也没再问。
吃饭时,嫂子从灶头端出一盘炒土豆丝,又煮了点南瓜汤。她爸笑着说:“闺女手艺好,这土豆丝外头饭店都没这味。”
嫂子打断他:“爸,少说话多吃饭。”但我看得出她眼角漾着笑。
走时,她送我到村口。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给妈买点补品,就说…就说我过得很好。”
我没接钱:“嫂子,你自己留着吧。”
她塞到我手里:“拿着。我在县城电子厂找了活,一个月能挣千把块呢。”
回去后,我把钱给了老妈,但没告诉她嫂子的窘境。老妈叹了口气,把钱塞进了她那个红花布钱包里,钱包鼓囊囊的,不知装了多少心事。
日子就那么过,我也娶了媳妇生了娃,搬到县城开了家小卖部。每年春节我回趟村,听说嫂子这些年干过不少活:电子厂、服装厂、超市收银员,还做过一阵保姆。侄女从小懂事,学习好得很,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
去年冬天,我回村赶大集,在街上碰见嫂子。她竟然没认出我来,我叫了她一声才回头。这些年她瘦了,头发里掺了白丝,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但还是那么爱笑,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城里有意思不?”她问,手里提着半袋白菜,袋子破了个小洞,露出一截菜帮子。
“还成。”我往她袋子里瞅了瞅,“买这么点菜够吃?”
“够了够了,就我和囡囡两个人。”她把菜往怀里搂了搂,“她爸…前年不是病了吗。”
我才知道嫂子爸爸走了,心里一阵难受。我问:“那侄女呢?”
她脸上有了光彩:“上大学了!省重点!学金融,说以后要当银行家呢!”
她说这话时,一辆摩托车擦着我们过去,溅起一片泥水。她赶紧侧身,生怕弄脏了我的新棉袄,却让自己的裤腿染了一大片泥点子。她也不恼,只低头拍了拍,又笑着问我孩子多大了,在哪上学。
那天晚上我回家,跟媳妇念叨起嫂子。媳妇正给孩子织毛衣,头也不抬:“人家单了这么多年,也该再找个伴儿了。”
我一拍大腿:“对啊!咱邻居老刘不是前年丧偶了吗?闲了老往咱店里坐,人老实,有退休金,房子也宽敞……”
媳妇把毛线搁下:“你这人,嫂子那么能干,找个老头子算怎么回事?咱亲戚李师傅不是有个弟弟,才四十出头,开运输队的?”
就这样,我们决定给嫂子张罗个对象。过了正月,我特意找借口去了嫂子家。
一进院子就愣住了——原来那破旧的砖瓦房不见了,换成了两层小楼。虽说是农村常见的那种红砖房,但敢情比原来那栋强多了。院子里还种了几棵果树,虽然光秃秃的,但看得出收拾得很整齐。
嫂子从屋里出来,还是那身灰蓝色的棉袄,肩上扛着笤帚,估计正打扫呢。见到我,她笑着把我让进屋。
屋里比外面看着还敞亮。新铺的地砖,新买的沙发,还有个液晶电视。墙上挂着侄女的照片,从小学到大学,一溜儿挂得整整齐齐,像是在炫耀,又好像在记录时光。
嫂子给我倒了杯茶,不好意思地说:“屋里乱,别嫌弃。囡囡放假回来,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我环顾四周,哪有半点乱的样子。茶几上有本翻开的《经济学原理》,旁边放着个眼镜盒。嫂子见我看那书,忙解释:“囡囡的,她让我也学学,说以后能帮她看店。”她笑着摇摇头,“我哪看得懂那些洋文。”
聊了几句,我就直奔主题,说咱认识个不错的男人,想介绍她认识认识。
嫂子端茶的手顿了一下,笑容也淡了:“我这把年纪,还折腾啥呀。”
“哪能啊,你才多大?四十出头吧?正好呢!人家李师傅弟弟也是四十多,老婆早年车祸走了,膝下一儿一女都上初中了,人憨厚,有车有房,在咱县城跑运输,一个月少说也有万把块进账。”
嫂子低头摆弄茶杯上的盖子,半晌才说:“老弟,我知道你好心,但我真不想再找了。”
我着急了:“嫂子,你这么好的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啦?囡囡总有出嫁的一天,到时候你咋办?”
她忽然笑了:“我能咋办?还不是该咋过咋过呗。”她顿了顿,忽然问,“你还记得我去你家那次吗?那会儿囡囡还小,我天天怕她饿着冻着。”
我点点头。那都十几年前的事了。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你等会。”
只见她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个旧布包。坐下后,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里面是一沓存折,有老式的绿皮存折,也有新的银行卡。
“这是我这些年攒的。”她一本一本翻给我看,“这本是囡囡的大学学费,这本是她将来出国的钱,这本是她结婚的钱,这是给她将来买房子的首付…”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本本存折,上面的数字让我吃惊。有的存折已经发黄了,可以看出存了很久。最早的一本还是十几年前农村信用社的折子,里面零零散散的存款记录,有时候只有几十块,最多的一次是两千多,应该是过年发的年终奖。
“这些年,我没敢乱花一分钱。”她合上存折,轻声说,“一开始是怕囡囡上不起学,后来是怕她比别人差。”她看着我,眼里有光,“你是不知道,她现在多出息。上个月还跟着学校去香港交流呢,回来给我带了条围巾,可漂亮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记得那年她送我两百块时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沓存折,突然明白了这十五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嫂子…”我哽咽了。
她摆摆手:“别这样。我过得挺好的,真的。”她指了指四周,“房子是前年翻的,囡囡非要我盖,说什么再苦也不能苦了我。其实我觉得原来那房子挺好,漏点雨算什么,夏天还凉快呢。”
我看着她略显粗糙的手,想起电子厂里那些日夜不停的流水线,想起超市收银台前站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的疲惫。
“嫂子,你就没想过自己吗?”我问。
她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说,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给自己找个依靠?”
她放下存折,忽然笑了:“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就想看着囡囡过得好。至于我自己嘛…”她指了指墙上的照片,“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比啥都强。”
这时,外面传来自行车的铃声。嫂子一下站起来:“囡囡回来了!”
门推开,进来个高挑姑娘,戴着副眼镜,大冬天的脸蛋红扑扑的。见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认出来:“小舅舅?”
我点点头,心想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啊。
“妈,我买了鱼,今晚炖鱼汤喝!”她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然后转向我,“小舅舅,留下吃饭吧?”
嫂子慌忙接过鱼袋子:“瞧你,手都冻红了还买这么多。”
侄女不以为然:“这不是听说小舅舅来了嘛。”她脱下外套,随手挂在门后的钩子上,钩子旁边还挂着把卷尺,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晚饭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两盘青菜。侄女全程说个不停,讲学校的事,讲她的实习计划,讲她想去的城市。嫂子就在一旁笑,时不时给我们夹菜,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
吃完饭,侄女突然说:“妈,李阿姨说下周她侄子要来,想介绍给你认识。”
嫂子手一滑,差点打翻汤碗:“胡说什么呢,快去写作业。”
侄女不依不饶:“你总这样,人家条件多好啊!上次王阿姨介绍的那个退休教师,家里就你一个不答应。”
我这才知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惦记着给嫂子找对象。
嫂子红着脸,瞪了女儿一眼:“别瞎操心你妈的事。”
侄女噘着嘴巴:“我就是想你过得好点。上次体检,医生不是说你颈椎不好吗?还有你的腰…”
“行了行了,”嫂子打断她,“我这不好好的吗?”
侄女转向我:“小舅舅,你评评理,我妈这么好的人,干嘛非得一个人啊?”
我看看嫂子,又看看侄女,不知该帮谁。
晚上睡前,嫂子送我回客房,小声说:“囡囡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其实…侄女说得也有道理。”我试探着说。
嫂子站在门口,借着走廊的灯光,我看到她脸上有了皱纹,但眼神还是那么清亮。
“老弟,”她轻声说,“有些路,走过了就不想再走第二遍了。”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那天,你看到我的存折了。我这辈子没啥大出息,就这么点积蓄。将来囡囡要是真的嫁人了,我就跟她去大城市,帮她带带孩子,做做饭,晚上出去跳跳广场舞啥的。挺好。”
说完,她轻轻带上了门。
那晚我睡得不踏实,听见隔壁房间嫂子和侄女小声说话,偶尔还有笑声。
第二天一早,侄女送我到村口。一路上她跟我说了很多话,说她妈这些年多不容易,说她妈年轻时多漂亮,说她将来一定要让她妈过上好日子。
“小舅舅,”临别时她忽然说,“我妈其实挺想念我爸的。”
我一愣:“啥意思?”
她低头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有天晚上,我看见她在看一张老照片,是她和我爸结婚时的。她还挺伤心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孩子毕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我爸…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她问,声音很轻。
“不太清楚,听说在县城跟人开了家小饭馆,日子过得还将就。”
她点点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来找我妈,您觉得我妈会原谅他吗?”
我看着这个大姑娘,心里一阵酸楚。十五年了,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不靠谱的爸爸。
“傻孩子,那都是大人的事,你别瞎操心。”我摸摸她的头,“你妈不是挺好的吗?”
她咬了咬嘴唇:“我就是…有时候看着别人家都是一家人,就…”
话没说完,她眼圈就红了。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嫂子的事。她那一沓存折,记录的不只是钱,更是十几年来的苦和累,是一个女人的倔强和坚持。
转眼又是一年。前天,我突然接到侄女电话,说她妈要来县城办事,问我能不能接待一下。
我正纳闷嫂子来干啥,媳妇从厨房探出头:“让她住咱家呗,难得来一趟。”
嫂子是下午到的,只带了个小包,说晚上就回去。她看起来气色不错,头发剪短了,衣服也比去年时新。
寒暄了几句,她突然说:“老弟,能带我去趟银行吗?”
到了银行,她从包里拿出那些存折,说要把钱都转到一张卡上。
“囡囡要实习了,在上海一家银行。说是先锻炼半年,然后可能留在那边工作。”她一边办手续一边说,“我想着,把钱都放一起,管理起来方便些。”
我点点头:“嫂子,你真厉害。这些年,把侄女培养这么好。”
她笑了笑,没说话。
从银行出来,她提出要去趟商场。在电梯里,她突然问我:“你哥…他还好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去年听村里人说,我哥那饭馆关了,又跟人合伙做别的生意去了,好像是卖建材。人倒是稳当了些,不再像从前那样好赌了。
“还成吧,”我含糊地说,“这几年听说老实多了。”
嫂子点点头,没再问。
在商场里,她挑了件深蓝色的风衣,价格不便宜。导购说这是今年的新款,很显气质。嫂子试穿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然后问我:“好看吗?”
“好看!”我由衷地说。确实,这件衣服很适合她,让她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
结账时,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刷了卡。走出商场,她小声对我说:“第一次给自己买这么贵的衣服,心疼死了。”
但我看得出,她其实挺高兴的。
回家路上,她一直抱着那个精美的购物袋,像宝贝似的。突然,她说:“老弟,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啥事?”
“人这辈子,不能光为别人活着。”她望着远处,“囡囡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总不能一辈子盯着她吧?”
我点点头:“那是。”
“所以…”她犹豫了一下,“我想过段时间去上海,找个工作,自己也闯闯。”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要去上海?”
她笑了:“怎么,不行啊?我还年轻着呢!”
确实,站在阳光下的她,穿着那件新风衣,看起来神采奕奕,哪像个快五十的人。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她打断了我。
“老弟,这些年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囡囡身上,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女人。”她看着手里的购物袋,“前段时间,囡囡跟我说,妈,你这辈子为我付出太多了,该为自己活活了。我当时还不懂她的意思,后来想想,孩子说得对啊。”
到家后,媳妇正准备晚饭。嫂子放下包,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帮忙切菜。灶间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那些皱纹似乎都淡了。
饭桌上,嫂子说起她的上海计划。说女儿的导师正好认识个做家政中介的,说上海那边缺会做饭的阿姨,收入不错,还能周末和女儿见面。
“嫂子,你舍得离开那房子啊?”我问。
她笑着摇摇头:“房子嘛,人住才叫家。我这把年纪了,也该出去看看世界。反正那房子也空着,等我哪天腻了,不还能回去吗?”
吃完饭,我去送嫂子坐车。夕阳西下,她站在车站,风吹起她的短发。
“嫂子,”我忍不住问,“你真想好了?”
她看着远方,轻声说:“人生有时候就像是存折,你存多少,将来就能花多少。这些年我存的都是对囡囡的爱,现在,也该给自己存点什么了。”
车来了,她冲我挥挥手上了车。透过车窗,我看见她掏出手机,似乎在发信息,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
回家路上,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谢谢你这些年对她的照顾。”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回。想了想,我回复道:“她很好,你不用担心。”
对方很快回了:“我知道。她一直都很坚强。”
我站在街边,望着远去的公交车,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释然。
或许,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经历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又重新找回了什么。
就像嫂子的那沓存折,记录的不只是钱,更是一个女人的成长、坚持与新生。
来源:默默Mo呀